千秋女
作者:翼龍
青梅吟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其時已至初秋,瓦藍的天空偶爾掠過一陣陣鴿哨聲。一個少年正站在陽台上背這首詞,這原是他每日固定的功課。幾百首唐詩去年都已經背完,打從正月起,他父親又給選了十位宋代名家,吩咐從蘇軾背起。他很用功,如今已完了五位,到辛棄疾了。
天氣並不怎樣熱,少年卻隻穿著薄薄的襯衫,涼風吹過,不禁打個噴嚏,便忘了該怎麼接下去。一手揉著鼻子,一手伸到口袋裏翻《詞選》來看。辛棄疾極愛用典,有時難免因辭害義,失了宋詞飄逸輕靈的本色,不大投他胃口。他翻到那一頁,見下頭是首賀新郎,道是,“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短短百餘字,倒用了六個典,他吐吐舌,心道,“真不怕麻煩,有話不好好說,拉扯這許多古人做什麼?”見旁邊有父親朱筆畫的大紅圈,知道是要背的,卻不肯先背,嘩啦啦翻著書,隻顧揀自己喜歡的。看到白居易的幾闕憶江南文字淺近,便讚,“這才寫得好。”
卻聽得他父親隔著窗冷冷地教訓,“你知道什麼好歹,也敢亂評價古人,還不快背!”少年應了一聲,隻得把那些拗口的鵜鴂、鷓鴣重新念起。他漸漸有些走神,眼睛不時向樓下溜,心想:“媽媽說今天有客人,怎麼還沒到呢?”
正在難熬,樓下響起叮叮咚咚的門鈴聲,少年精神一振,回頭往屋裏瞧,見父親果然已立起身來,抬腳往外走。可將要到門口時,又回頭道,“你給我好好地把剩下六首背完,回頭我要檢查。”說罷,也不看兒子,掉頭大步去了。少年本已跟人約好了出去玩,這時失望之至,翹著嘴,將書本往牆上使勁摔了幾下。
來客像是跟這家主人極熟的,不待傭人通報,撩起長衫下擺,徑直闖進客廳,一麵叫道,“嘴皮子起泡了,心石兄,有好茶沏一杯來。”
“心石兄”本姓孟,名致公,心石是他的字。祖籍湖南,世代耕讀傳家。他父親生值洪楊之亂,便投了曾國藩的湘軍,一路廝殺,從最低的小把總幹起,血海裏掙下三品提督頂戴,舉家遷到京師。孟提督自知武官給人瞧不起,重金延聘了安徽大儒劉逢祿充當西席,指望兒子大小博個功名,也好光宗耀祖。孟心石不負所望,二十六歲便高中進士,禦筆點入翰林院供奉。不想次年康梁變法失敗,他也被牽連去職。這人天生脾氣硬,索性就此棄了仕途,東渡日本求學。他見日本區區小國,而商業異常發達,心有所感。歸國後便籌集資本,辦起出入口生意。孟家人脈本廣,加上孟致公嚴謹刻苦,比荷蘭清教徒猶勝三分,這生意也就頗有蒸蒸日上的勢頭。——不過天道不全,孟家有財有勢,獨在子息上缺了一點點兒。孟心石元配夫人沒有孩子,他在男女之事上極其認真,不肯娶妾,直到四十歲才由繼室生下一子,取名孟昭。中年得子,心石欣喜之餘,也難免擔憂,生怕慣壞這根獨苗。於是將當年孟提督那套教子方略發揚光大,全盤搬到了孟昭身上。孟昭四歲開蒙讀三字經,六歲進全英文授課的教會小學,十歲跟著前清有名的鏢師趙寒莊學形意拳,心石又請人教他日語。他倒很聽話,爹交代的任務定然老老實實完成,可不知為何,就是沒有同齡的小孩那麼活潑,成天悶不做聲。一句話若超過十個字,非得掰開作兩句說不可。走路也習慣性地低著個頭,渾沒半分男子漢氣概。家裏來了生人,更是三棍子敲不出一屁,被人家逗得急了,就往自己房間鑽。孔聖人曰,君子敏於行而訥於言,心石見兒子言行俱不敏,急得頭上咕嘟嘟地冒青煙。打罵多次毫無效果,隻得自己安慰自己:這孩子老實,想必是塊守成的材料,說不得拚著多辛苦幾年,給他好好地整出一份家業,也就罷了。隻是親朋中卻都傳說:孟家生子笨如牛,牛不喝水難按頭。老孟這輩子爭強好勝,不定便宜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