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慘然道:“我以為你心裏滿滿的都裝著他,早將我忘得幹淨。”抬眼又笑了笑,道:“我之前聽聞你丟了些記憶,有些不大可信,但目今看來果然是丟了。我頭裏便認為你做出來的事沒什麼好的,但丟了記憶這件事卻十分合我心意。”
玉袖咂摸他這句話,咂摸到小雲狐將花茶送來,替她斟好,再出去守門的一係列動作完成後,她方意識到眼前的這隻金毛雲狐,與她記憶裏頭的那隻可愛的雲狐斷乎不是同一隻,脾性氣度、舉手投足乃至言談之間,皆判若兩人,南轅北轍也似。
娘親說她爬山路不慎滾至山腳,大傷仙元,並忘了些不重要的往事,旁的沒有大礙。而三舅舅這番話分明是譏諷她爬個小小山路,卻能將自己摔了,摔了不打緊,竟傷動仙元,丟了記憶,實乃蠢鈍之極,他幸災樂禍,覺得她十分好笑。
玉袖心裏不覺起了個大疙瘩,腫在一塊兒最軟嫩的地方,微微刺疼,三舅舅從前並不是這樣的一隻狐狸。
顧眄回往,三舅舅這番話若是二舅舅說出來,她不覺有什麼稀奇,倘若二舅舅不對她落井下石奚落一番,她卻要覺得怪誕了。可二舅舅因得大哥一記警言,見她如見少淵爺爺手裏的蛇鞭,避她如避千卷佛法經書之遵習,才沒法來嘲笑她。是以,至今她都過得很是太平如意,風調雨順。但如今少起卻替了二舅舅,到她的心井裏投了一顆大石頭,可算掀起了些波瀾,驟起了狂風暴雨。
她忍著不去掀桌子的衝動,慢慢將狂風暴雨壓在喉嚨口。
外頭雲幕卻慢慢壓下來,靛藍的青空滿是一朵朵白雲排隊落雨的征兆。冷颼颼的涼風灌進窗欞,玉袖起身關窗,沒見三舅舅朝她身後盯了盯,神色凝重。
來回座椅之前,她斟酌好了幾句措辭,既要體現名義上的晚輩的謙遜,又要表達實質上,看著他長大的一種長輩的關懷:“雖說我名義上是你的侄女,但你還在學走步的時候,我卻已能記事,尚且記得你小時候和我在一處讀書的時光。而展眼你也這樣大了,有些性格脾氣也變了許多,有一國之君的架子,也有些大人的擔待了,令我有些喟歎。”
他慢慢收了笑容,緩緩道:“哦,是有些變了。”清淡的口吻中竟帶了些愴然。真教人捉摸不出兩百五十年是有多悠久、多幸酸的一段時光,能將萬分溫良的小娃娃磨礪成這樣老氣橫秋的形容,說話間竟生出山河永寂的孤單感,少起啊少起,侄女這些年來隻顧著睡覺,沒能趕快醒來救你於水生火熱之中,她真該教天雷劈一劈啊……
懺悔完,昏鄧鄧的青空倏地閃過一道剛折的電龍,隆隆聲激得玉袖全身寒毛卓立,從頭頂心到腳底板統統炸了一炸,於是她默默地將方才說的最後一句改成在水裏汆一汆,好歹她記得辟水咒……
三舅舅從容將一盞茶畢,風雨興於左而目不瞬,雷電砸於前而色不改的形容,抬手列開道金光,替屋子罩了個金罩,將風雨雷聲一概摒在罩外。
玉袖愣樗樗,這樣費神力的仙術他竟也學成了,還學得恁般上乘,確確了不起,不負他的名諱,當是承轉得起。他的兩百多年過的格外幸酸,學習仙術格外奮苦。
玉袖寵辱不驚由衷一讚:“真是個實用的仙術。”
三舅舅危危挑起一雙狐狸眼,慢慢笑了,道:“我此前刻苦學這些,不若想將一個人比下去。求學的那些日子,雖則艱辛了些,但我想倘若這樣能贏過他,卻很值得。我的兩位兄長,雖不是樗櫟枯樹,卻也非棟梁之木,待少染嫁人後,空桑穀由我執掌,倒也能與那人分庭抗禮平分秋色。我那時覺得,興許尚有一絲機會能將喜歡的姑娘贏回來。”停了停,又加深了一層笑意:“但目今卻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