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反複變化總會讓人始料未及、不可思議。我不知道回去後應該如何麵對燕子,也不知道那時,燕子該如何麵對一個煙鬼。
那會兒健身房裏人並不多,沒有多少人喜歡這種機械的、與肉體為敵的運動。我坐在杠鈴前抽煙,冰塊在旁邊無聊的騎單車,小黑塞著耳機聽RAP,晃著脖子自娛自樂。對於我們來說,來這裏實在是因為除此之外,想不出別的什麼地方可以去。
半支煙的功夫,我還是沒想出應該怎麼向常龍表述我心中的那個問題:“如果、如果有那種機會的話,你會選擇留在這裏嗎?”我知道這種問法本身就有很多問題,或者說它不是一個問題,無聊中的脫口而出或者別的什麼。
“啊?”常龍把杠鈴再次推到托架上,大喘了幾口氣,好像沒聽清楚。
“我說,你會留在這裏嗎?”
他皺了皺眉,仿佛在理解我問話的意思:“留在這裏?你說呢?”他搖著頭朝我樂著,他感覺到了問題的莫名其妙。
“我說?”剩下的半截煙很快燃盡,我把它扔在腳下,撚滅:“我說你會的。”
他“哈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連完全浸泡在RAP中的小黑都投過來好奇的目光。
“其實,一年的時間並不長,很快!”常龍拍了拍我,他或許是很快就感覺到了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或者說一直在困擾著我的東西:“當然,你從沒有當兵的經曆,特別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對你來說或許有些難,但不必焦慮。”他仰倒身子,做最後八次推舉。
焦慮。
那個詞嚇了我一跳,但是旋即我便發現,常龍能看透我,至少能看透那時的我。
我自認為不是一個習慣於焦慮的人,或許也是因為這個,我才出現在燕子的視線裏。她跟我說“我喜歡不焦慮的人”,那大概是在第一次約會時,約會的地點在影院,她選的。說實在的,那時我不知道她到底說的是什麼,因為我還不知道什麼是焦慮,什麼是不焦慮。
“什麼?”我問。
“不焦慮,就像你這樣!”
“像我這樣?”我努力想象著我是什麼樣子,努力去理解什麼樣子是所謂不焦慮的樣子,努力去區分不焦慮的樣子和眼前銀幕裏正仰坐著大嚼一支新鮮竹子的大熊貓的區別。
“不沉迷於過去,也不過分執著於未來。”我點點頭,我實在分不清她是在說我還是在說大熊貓。
從來都沒有對未來有太高的要求,從來都不會對事情有過分的執著,所以我一直都以為我不會焦慮。但是當常龍提醒我不要過於焦慮的時候,我卻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走在了那條自以為永不會踏足的黑暗的小路上,但卻幾乎渾然不知,猶如還彌漫在我肺裏濃重的煙氣。我甚至突然明白了自己那個時期為什麼一直在想著那個豬一樣嚎叫的家夥,我渴望離開這裏,那種渴望以近乎於饑渴,大概在意識的深處,我其實在想象著能跟那個家夥一樣,幹脆挨上一顆子彈,被打斷一條胳膊或打折一條腿,隻要能離開這裏。
“不過總是人生的經曆,或許還是寶貴的經曆。不用想太多,一年,很快,我保證你會平平安安回家,順順利利拿到國籍,然後,世界就是一個幸福的重新開始。”常龍終於做完了八組推舉,向冰塊要了瓶礦泉水,“咕嘟咕嘟”灌下兩口,舒服地長吐一口氣。
我想這個家夥大概永遠都不會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