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欖菊文化的生命力之源
菊花在小欖鎮老百姓心目中有某種特殊的意義,人們相信,他們的先人在700年前遷徙到此地定居,就是被這裏黃菊遍地的景色所吸引。
一直以來,無論是本地的讀書人,還是住在城裏的縉紳,都喜以菊花為題舞文弄墨。在小欖鎮大族的文獻中,留下了不少誇耀族中名流如何在菊花會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的記載,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到小欖鎮各大族如何各盡其能,展示菊藝,爭妍競麗。士大夫還在菊花會上把酒吟詩,賞戲觀戲,甚至仿效科舉,舉行菊試。
小欖鎮士大夫組織菊花會的活動始於18世紀末,其間經曆世變滄桑,仍長盛不衰,盡管在民國時期,那些與大小軍閥關係密切的地方強人的勢力壓倒了士大夫的權威,但這個傳統文人的節日在20世紀仍然延續下來。其中反映的許多問題,值得仔細探討。我們或可假設,同其他長久流傳的儀式一樣,一種活躍的、持續的文化傳統之所以能夠傳承,是因為它們會因應不同的需要而調適改變。
然而,為什麼菊花會在老百姓所理解的小欖曆史和社會認同中,有著如此重要的意義?在過去5個世紀裏,珠江三角洲開發伴隨鄉鎮的繁榮,形成了複雜的社會景觀,小欖鎮舉辦的菊花會,在宗族、社區和地區政治經濟建立中,又起著何種不可或缺的作用呢?
換言之,本地精英以及平民百姓是否在積極地利用這種有象征性和工具性的手段,把自己整合成中國文化和政體的一部分?如果是這樣的話,在20世紀初帝國秩序分崩離析的情況下,這種文化象征是怎樣循環再生並遍及到日常的社區生活中,並由此產生新的意義和鞏固新的政權呢?
通過對小欖鎮自18世紀晚期以來至今舉辦的曆次菊花會的分析,揭示節慶活動的文化表征的性質、意涵和動力,以及菊花會如何與地方的政治經濟的演變相互交織,考察菊花會的各種象征如何在地方社會和中央政權的關係的演化中形成一種整合的力量,我們充分證明了一點:在這個過程中,小欖本地社會和文化的發展既具有相當程度的自主性和多樣性,也深深地刻上了中國文化統一性的印記。
沙田經濟衍生的文化產物
小欖鎮位於珠江三角洲新舊衝積平原的分界線上。明代以來,已經在珠江三角洲老沙田區紮根的宗族、商業和社會組織,都投入大量資金,組織開墾和改良淺海灘塗。這些淺海灘塗是珠江各支流夾帶的泥沙在珠江口衝擊形成的,當地一般稱為“沙”或“沙田”。
明代初年,小欖還是個開發沙田的據點,到了19世紀後期,已發展成一個繁榮的城鎮。盡管小欖在行政上隸屬於治所設在27千米外的石岐鎮的香山縣,但實際上,小欖的社會生活和地方政治由當地何、李、麥三個大族把持。
這三大族的成員控製了糧食生產、貿易和沙田的開墾。他們的族譜,展現幾百年來各聲名顯赫的宗族成員的功名與官銜。他們在明代末年建立了供奉其開基祖的祠堂,清代以後累次重修。供奉開基祖之下祖先的祠堂大部分建於19世紀。這些祠堂大多美輪美奐,用從東南亞運來的硬木作做梁柱,配上精雕細琢的鬥拱和柱石,體現其宗族成員在曆史上獲得的榮耀和地位。
祭祖儀式每年至少舉行兩次,通過以這些祠堂為祭祀中心舉辦的祭祀活動,大族在鄉村社會裏,地位顯得格外突出。小欖鎮在20世紀中葉居民不過2萬人(包括鄰近的大欖鄉的人口),卻林立了大大小小393座祠堂,顯示了在祖先的庇蔭下,一代一代積累起來的財富。
來自沙田的多種收入來源,使個體家庭積累起相當的財富來建立起自己的祖嚐。大規模的開墾和動用政治權力抵禦侵占的需要,使各個宗族房支必須依靠始祖庇蔭下聯合起來的力量,這種組織方式在文化上得到國家的接受,在政治上也能夠獲得國家的容忍。
與珠江三角洲地區特別富有的宗族相比,小欖的何、李、麥氏的祠堂的嚐產不能說特別豐厚。宗族嚐產的重要性,在於發揮一種政治保護傘的作用,維護其多方麵的權益。作為宗族和其他儀式活動的中心,祠堂經營學校和糧倉,到沙田尤其是鄰近的城鎮收租,給社區裏的廟宇、團練和抗洪事務捐資,當宗族支派控製的地產涉及紛爭時,出麵與征稅的胥吏討價還價。實際上,祠堂不僅是一個親屬組織,更是一個社區組織。
像中國其他各地的宗族一樣,小欖的宗族積極尋求與官府建立聯係。中心祠堂一般以取得顯赫的功名或官銜的成員命名。例如,李氏宗族將其祠堂命名為“李尚書大宗祠”;何族兩支主要宗族的其中一支,把他們的宗祠命名為“何內閣大宗祠”,另一支則把其祠堂命名為“何太卿大宗祠”。
1873年,這兩個宗族的勢力如日方中,他們一起以其共同的太公的名義,再建立一間祠堂。據說,這位“太公”是宋朝一個高官。宗族通過資助有誌馳騁科場的讀書人獲取功名,興辦書院學堂,在族譜裏突出宗族成員文風鼎盛、世代相傳的記錄,在城鎮的聯盟裏彰顯聲威,在社區儀式活動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如此種種,都使宗族勢力得以與士大夫的文化拉上關係。
這個富裕的城鎮也是頻密舉辦種種繁複的儀式活動的中心,其中,大族祠堂的財富支持是這些活動不可缺少的資金來源。小欖鎮各種寺廟和祠堂的重修及其舉辦的節慶活動,都少不了宗族嚐產管理的參與,他們同時也是本鄉139間廟宇、寺院和社壇的讚助人。對於參加者來說,這些儀式具有宗教、社會和政治意義。在宗族祭祀之後有份分豬肉的人,都擁有分享祖先蔭庇的資格,也就有權免費入讀家族書院,在某些鄉村或街區有居住權,在受到來自政府或其他勢力的侵犯時,可獲得族中有權勢者的保護。
小欖鎮的地方精英甚至在鎮上建了兩座城隍廟。本來,小欖的行政地位在縣城之下,按常規不應建立城隍廟。不過,城隍廟的建置,顯示了小欖作為一個城鎮的特征,對於提升小欖的政治地位具有象征性意義。
每逢神誕節慶,祭祖和拜神的活動都會把捐資者和信徒動員起來,其中,每年中元節舉行的“打醮”活動是這類儀式的一個高潮。所謂“醮”,是指每年農曆七月在全鎮範圍舉行的驅邪儀式。是時,鎮上最大的廟宇前會搭起戲台演戲,僧侶和道士被請來做幾天法事,淨境驅邪。小欖和鄰近地區五間最大的廟宇的神也會被“請”出來,載在十多隻船上,每天由一間廟宇的神帶領沿河列隊巡行。
與此同時,人們拋灑米飯到河裏喂那些“餓鬼”。為了酬謝神恩,鎮上各家各戶都會準備貢品,在巡遊隊伍經過他們的門口時進行拜祭。在爆竹聲中簇擁著遊神隊伍的各家“色板”。所謂“色板”,就是用金屬支架,把穿著色彩奪目的戲服扮演種種民間和戲曲故事中的角色的小孩高高托起,由幾個人抬著,或用車推著巡行。出資組織色板者,不論是宗族、坊社或行會,在這個場合中都會不惜工本,競逐誇耀。
此外,積極參與遊神活動、在打醮結束時捐資聚宴的城鎮居民,也劃清了自己和沙田的居民之間的界線,後者在這些儀式中不過是旁觀者。當地一直以來有“埋邊人”和“開邊人”的說法,而所謂“開邊人”,就是指鎮外的農民和漁民,他們被認為貧窮且沒有文化。他們居住的基圍上,社區規模不大,沒有建立自己的宗族和廟宇。
直到20世紀中葉,鎮上的居民一直強烈地抱有這種排他的心態。生活在小欖鎮西南三千米一個小鄉村的人,一直以來都被小欖人視為“開邊人”。雖然這些原來很可能是 民的人,已經定居下來,並形成了自己的社區,但小欖的居民對他們仍然懷有歧視的態度。
到20世紀40年代末,一次,他們舉辦打醮儀式,醮棚卻被台風吹塌了,多少年後,小欖鎮的居民仍為此感到幸災樂禍,認為該村本來沒有打醮的傳統,他們要效仿鎮上居民打醮,難免受到上天的懲罰。這次事件充分表明,地方節慶活動其實是本地文化和政治話語權的動力。所有民間藝術活動,包括小欖菊花會,都是沙田經濟衍生出來的文化產物。
菊花會的幾次大變身
清代中期以後,小欖地方文人士大夫的活動非常活躍,與本地社區打醮不同,士人的活動大多在大祠堂、“欖鄉公約”、詩社和書院(如崇文堂和欖山書院)舉行。
最早與菊花有關的文人活動記載見於1736年,但它並非整個社區的活動。這次稱為“菊試”的活動,在曾任明代南京禮部尚書李孫宸的尚書四世祖祠前舉行。五年後,類似的活動在大學士祠前舉行;“大學士”是指在南明官拜尚書的何吾騶。
據清末何大佐撰寫的《欖屑》記載,在這兩次活動場地的中心位置,都搭建了戲棚,兩邊擺滿盆菊點綴。“菊試”的舉行,日分三場考校,頭場要某花名,二、三場要某種某名,花有正有從,紅白黃紫,其類不一。每場要有正一盤,從一盤,就好像考試的試卷一樣。同時,來自廣州的戲班在祠堂前演出多天,與廟會中戲班在神前表演的情況相若。
早期的“菊試”後來不複舉行,而興起另一種稱為“菊社”的活動,也是由文人組織發起的。在這些活動中,擺設百花,爭豔鬥麗,自然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每每都有遠近來客,騷人逸士,共聚一堂,以花為題,飲酒題詞。這類活動通常一年舉行一次,視乎出資者的財政狀況而定。
據一位麥姓鄉紳的記載,小欖首次以“菊花會”為名舉辦的活動,始於1732年。菊花會的出現,標誌著本來僅限於文人圈子的賞菊活動,擴大到整個社區。與一般神誕不同,菊花會屬於臨時性質,在時間和形式上沒有什麼成規。
第一次與第二次菊花會之間相隔了9年,第三次菊花會更在24年後才出現,並且是由於會前一年發生的一個事件引發的。當時,一個叫梁濟宇的人抗捐“防禦工費”,與小欖的權勢構訟,官府拘拿梁到堂訊究,追繳銀兩。小欖的權勢遂演戲樂神,請來戲班在廟前表演,顯示他們勝訴是得到神的庇佑。
時值菊花盛開季節,遂稱“菊戲”。這次事件令人們想起菊花會已經多年未舉辦,小欖鎮的幾個大族,遂起意在1814年(甲戌年)辦第三次菊花會。當時一個本地文人撰寫文章說,該次菊花會規模盛大,其他節慶活動遠居其後。舉辦這次菊花會的目的明顯不過,為小欖人重振昔日的輝煌。
值得注意的是,戲班在祠堂前演出,說明了祠堂實際上是菊花會活動的中心所在。此外,戲班演出的戲種與“昆曲”類近,“昆曲”為大城市上層士大夫所喜好,因此也是菊花會組織者表現自己特殊身份的象征。
在甲戌年(1814)舉辦這次菊花會,對於小欖的大族而言,還有另一個獨特的意義。據小欖幾個大族的族譜記載,他們的始祖就是在8個世紀前的甲戌年,從南雄遷徙到珠江三角洲。組織者決定以甲戌年為準,每六十年定期舉辦一次菊花會,目的是紀念始祖南遷定居的曆史,而這種對南遷曆史的強調,在清代以後,成為很多珠江三角洲大族確認身份的一種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