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哈、哈、哈、哈……” 一股氣，斷斷續續地從龔平的腹腔經氣管衝上顎，遇阻被迫回旋，回吐兩下再急速釋放成一個長長的拖音。
龔平克製地打完這個嗬欠。關在空調車裏，幹巴巴地望著機場候機主樓展翅欲飛的造型悶坐發呆，有可能是無聊，也可能是大腦缺氧，她實在想打瞌睡。
“龔平想睡覺了？昨天晚上‘做作業’太辛苦了吧？”車廂後座傳來低沉如破砂罐子的聲音，是慢病辦主任焦吉功開了句玩笑。
M城人把“婚姻是座學校”理解得特別透徹，新近創作的膾炙人口的流行語都與學習有關。做作業表示做愛；看課外書籍，意味著找情人；下課，顧名思義代表離婚。
“坐久了，腰都痛了。”坐在副駕駛位的龔平解釋道。焦吉功“嗬嗬”笑一聲，說：“腰痛？就更證明是搞了路咯。”M城方言，“搞路”意思很廣，其中包含做愛。龔平把頭扭向窗外，沉默不語，臉熱乎乎的。到局裏工作時間不長，龔平不願意與焦吉功講話，什麼話到他嘴裏都會變味，好話成髒話。
“焦科長有體會。時常腰痛，時常搞路。”政工科長朱竟成及時插言，與焦吉功搭台唱戲。
“我倒是想搞路，身體吃不消。”焦吉功故意以退為進，把話題深入。
“要講別人身體不行，我信。你講身體吃不消，鬼才相信。憑你這一身肉，就屬於猛男型。”
“有句老話，不以身胚論英雄。我腰肌勞損，搞不得路。”
“腰肌勞損？那也是搞路搞多了吧？”
兩人一唱一和，打破了車廂裏的沉悶，打瞌睡的人睜開眼睛。
“腰痛原因有很多。”副局長邵承豐接過話。音量不大卻穿透力十足。龔平以為邵承豐從醫學角度分析原因，忙挺直身板，把頭微微扭向後麵，側耳傾聽。
“一般情況下是，姿勢不對、幅度過大、頻率過高、節奏過快。”
邵承豐正色地表達。語速適中，幾處停頓處理有技巧，聽起來異常清晰。這話乍一聽像是分析原因，細一想，幾個原因都與床上動作有關。他也是講做愛，隻不過很含蓄。
龔平一愣。邵承豐身為局領導也講葷話？而且還講得這麼一本正經。
“幽默幽默。”
“總結得好。”
車廂裏爆笑。幾個科長笑聲洪亮，很有點為迎合局領導捧場的意味。
“還是領導水平高。”朱竟成恭維地說道。
“哪裏哪裏。與你們相比，我是小巫見大巫。”
“邵局，沒想到你也講痞話。”龔平小聲說。再不說話，會顯得不合群，假正經。
“講假話領導喜歡，講真話群眾喜歡，講鱉話大家都喜歡。”焦吉功特意放大的聲音從粗糙沙啞的煙嗓子裏噴出，異常刺耳。這話平時大家聽得多，沒人接腔。龔平也聽人說過，隻是別人當著女同誌的麵，一般把“鱉”改為“痞”字。“啊……啊……”龔平又打了個長長的嗬欠，伸個大懶腰，掩飾尷尬。
“龔平還想打瞌睡？小心點，莫碰到了楊舉人的操縱杆。”
聲音再次響起來，楊舉人是司機楊偉的綽號。龔平以為焦吉功是在提醒她注意汽車擋位的操縱杆，便把兩腳靠攏，欠欠身向車右邊挪了挪位置。
後車廂裏又一次爆出笑聲，焦吉功笑聲最響。笑過之後，他說：“楊舉人，你告訴龔平進擋。不要把擋位搞錯了。”斜靠在駕駛座上歇息的楊偉停止摳鼻子動作，右手在方向盤上拍拍，漫不經心地誇口：“老……老……老師傅了，這點技術還是有。”
“莫稱老師傅啦。褲襠裏的事，稱不得老師傅。莫以為你是舉人，舉人也會挺而不舉，舉而不堅，堅而早瀉。”
這是電線杆子上“牛皮癬”廣告用語。理解焦吉功所說的“擋”實際是說“襠”的含義，龔平感覺臉火辣辣地發燙，伸手搖下車窗，沉下臉把頭扭到窗外。無聊之極。她在心裏罵一句。
玩笑過火，氣氛就會難堪。察覺到玩笑過頭，邵承豐忙掏出手機看時間，說：“差不多了，我們下去吧。”此時轉移場所如轉移話題一樣，是避免難堪的最好辦法。
“還沒聽到廣播播報航班。”焦吉功不太願意這麼早下車，他正在“性”頭上。楊偉還想繼續剛才的話題，嘟噥道：“有……有可能是坐在車裏，聽不清楚。”他們有共同愛好共同特點，逮著調侃人的機會不會輕易放過，不把話題扯到高潮迭起不會收兵。
“去吧。去吧。”坐在邵承豐旁坐的朱竟成嘴上說著，拉開車門，第一個跳下車。局領導發話，政工科長當然要作出反應，不能像焦吉功由著性子。其他人挨次跟著下車，倒是坐麵包車前座的龔平最後從車裏鑽出來。她願意凡事跟在後麵。新人，得低調，夾著尾巴做人。
下得車來，龔平站在離人群十米之外的玉蘭樹下看風景。停車坪零零落落地停放著各種顏色各種款式汽車，相比之下，衛生局發黃的麵包車顯得異常寒酸。遠處邵承豐談笑風生。龔平感歎，衛生局還是窮啊，副局長沒配車，跟我們擠大車。
一輛黑色轎車駛入停車坪，在離麵包車十幾米遠緩慢停下。一個留大背頭的中年漢子鑽出小車，站在車門前，揚頭掃視麵包車這邊，招呼道：“大家都來了啊。”
是衛生局黨委書記柯騰達。聲音高亢洪亮，正圍聚一起熱烈談笑的這群人腦殼齊刷刷地轉過來，說笑聲戛然停止。“書記來得早啊。”朱竟成答話。一問一答功夫，大家已向柯騰達身邊靠攏。很快，書記便成為核心。
“走。走。飛機快到了。”柯騰達笑著說，手臂指點乾坤般朝前一揮，向接機口走去。在他剛轉身抬腳，隊形馬上由環繞圓形變成一麵開扇形。柯騰達敞開的風衣支起瘦長的身軀，腳下生風大步走。邵承豐和朱竟成一左一右相伴兩側，後麵科長們，高個子邁大步，小個子踏著搓步跑著碎步，不遠不近地跟著。
龔平走在最後。
飛機還沒到，大家站在接機口附近圍著書記說話。柯騰達把紮在肚臍上的皮帶往上提提，重心壓在左腿，不受力的右腳與左腳分開半尺擺成垂直角度，兩手交叉在胸前，以領導慣常的親民姿態與下屬們閑聊。
龔平站在外圍，不敢靠前不敢隨便說話，遠距離看熱鬧。
她是第一次來接機。局裏有不成文規矩，局領導出差，其他領導和科長們都到機場或車站接送。今天親身體驗，龔平覺著是活受罪。機關就是名堂多，領導出差也搞得興師動眾，迎來送往的，浪費人力物力。龔平心裏有看法。有看法歸有看法，表麵上她還得滿含笑意。
時間一分一秒從手表上跳過。等得太久，有人抬手看表，有人伸頭朝接機口內通道張望。龔平揉揉有點酸脹的腿。在她低頭彎腰時，身旁有人低聲說：“他們出來了。”
一隊人馬從通道電梯口款款走來。遠遠的，幾隻手在搖晃。身材魁梧的覃斯彬局長鶴立雞群地走在最前麵。最搶眼的是郭子斐。她一頭齊耳短發英姿颯颯，束腰米色短風衣把挺得筆直的腰杆襯托得修長。
“老柯。”“老覃。”局長與書記的兩雙手握在一起。
“辛苦了，辛苦了。”
“謝謝，謝謝。你們在家辛苦了。”
兩雙手緊握在一起搖晃，一種同誌加兄弟感情，似乎在通過握手形式傳遞。有禮有節的握手，熱乎勁把周圍的氣氛煽動起來。大家臉上掛滿笑容。
龔平站在不遠處。她想上前接郭子斐手裏的包，沒找到合適時機。郭子斐站在羅大光副局長身後等待柯書記接見。
書記和局長握手後，該進入下個程序——書記與出差的同誌握手，局長與接機的科長握手。龔平像導演，在心裏安排。正如龔平所想，書記與局長握手的對象已更換。柯騰達手伸向緊跟在覃斯彬局長身後的羅大光副局長，“辛苦辛苦，一路辛苦了。”
此時覃斯彬轉身與接機的人打招呼，“大家都來了啊。”
這句話，幾分鍾前龔平剛聽柯書記說過。她理解，兩人說的意思不一樣。柯書記隻是客套；覃斯彬卻包含著滿意和些許成就感。這場麵有點意思。龔平以看戲的心情不斷切換場景看熱鬧。兩個領導身邊圍著人，握手的人都是按職務排位行握手禮。眼花繚亂的，龔平看不過來。
柯騰達這堆人最守規矩。此時柯騰達書記擺出領導接見外賓派頭，笑容滿麵站在原地不動，等待出差的同誌一個挨一個地走上前和他握手。覃斯彬……羅大光……郭子斐……李文傑……
覃斯彬這堆最熱鬧。覃斯彬笑容滿麵地握住邵承豐的手，“謝謝！謝謝！” 兩雙手握得很緊。“應該的，應該的。”邵承豐嘴裏說。鬆開手，邵承豐側過身子讓位。朱竟成緊隨其後上前一步，用力握住覃局長的手，一臉謙恭，“局長辛苦了。局長辛苦了。”幾個科長等局領導與覃斯彬握手後，陸續移到覃斯彬左右兩側，踮起腳尖探著身子，爭先恐後把手伸向局長。“大家辛苦。大家辛苦。”看見幾雙刀叉樣伸到麵前的手，覃局長隻得左右開弓，雙手分別拉住科長們的手禮節性地握一把。
羅大光與柯騰達握手後退到一邊。馬上，他成為大家注目的對象。朱竟成最善於搞笑。長長的鷹爪擒住羅大光肥實粗短的手，蕩秋千一樣搖晃，說“旅途愉快”。羅大光身子骨搖得散架卻滿臉堆笑，嘴裏答應著“愉快愉快”。兩雙眼睛隔著玻璃鏡片對望，手臂成老式電話機手柄，傳遞著信息。此時焦吉功擠過來插嘴：“現在不應該講乳頭愉快，該講龜頭愉快。”M城話，“乳頭與旅途”“龜頭與歸途”發言相近似。
熱熱鬧鬧地行禮，覃斯彬見柯騰達接見完出差回來的人，立即舉起雙手搖搖，表示握手儀式到此為止，然後轉身與柯騰達並排站在一起，做個“請”的手勢，兩人一起朝大門外走。
大家跟在書記和局長後麵，保持不遠不近距離。
覃斯彬問柯騰達，家裏還好吧？
好，好。柯騰達笑著回答。
話，隨風鑽進龔平耳朵。這是禮節性問話，沒有實際意義，所指的也不是小家，而是問單位這個大家。龔平從郭子斐手裏接過包一起走。出大廳，她們上麵包車。
書記局長坐自己的專車先走，幾個副職和科長隨車遠塵而去。麵包車空出幾個座位，寬敞許多。龔平和郭子斐並排坐在一起。現在她們可以聊天了。
“出去順利吧？”“收獲蠻大的。廣州地段醫院搞得早，社區衛生服務基礎好。”“那就好。”“這些天，思思全靠你照顧了。”“我們倆還講什麼客氣？”
思思是郭子斐的女兒，在衛生局機關附近上小學，郭子斐出差期間，是龔平幫忙照顧。她們兩個，十幾年前在衛校是同桌，現在是同事，甚至連領導關係都沒有改變，班長當科長，組長是科員。
半小時後，車進市區。市區車多路擠，到處塞車，她們乘坐的大車竟然在市政府門前與書記、局長的兩輛小車會合。覃斯彬局長的車突然拐彎開進對麵的市委大院。
二
衛生局辦公樓坐落在M城郊北，獨立院落，大門左側是一棟三層樓的主樓，右側平房是司機班用房和食堂、倉庫，兩棟樓之間有一塊籃球場大的空坪，坪中有一座人造景觀。假山做盆景，水池當底座，幾根綠色植物在布滿青苔的石頭上招搖地點綴。
機關裏的人在食堂吃過早餐，三三兩兩往辦公樓走。
“開會了，開會了。”政工科長朱竟成悠長的吆喝聲，隨腳步從一樓樓梯口往樓上串，通過長長的甬道向兩廂辦公室擴散。
龔平在二樓醫政科辦公室裏聽見了吆喝聲。昨天下班前，她看見樓道裏黑板上通知：“明早八點在會議室開會，請全體機關幹部參加，不得缺席。”今天有幾份文件要發，她趕在會前把事做好。
貼好郵票封好口，龔平拿起一疊信件對郭子斐說，我先上樓發信，離開辦公室。剛出門碰到焦吉功，兩人並肩一起上樓。在樓梯拐彎處，焦吉功湊近龔平，故作神秘地問：“曉得今天開會是什麼內容嗎？”
“不曉得。”龔平回答。焦吉功身子靠得很近，她本能地停頓，腳沒邁上台階，想與他拉開距離。她不習慣與男人靠得太近。“真不曉得還是假不曉得？”焦吉功停下腳步等她。龔平隻得勉強抬腳，兩人又並排走。
“當然是真不曉得。”她說。
焦吉功嘴巴張開，剛要說話，突然把頭一扭，身子一轉，發出巨大的“啊切”。反彈到牆壁上的噴嚏聲如響雷一般，龔平嚇一跳。焦吉功從褲子口袋裏掏出餐巾紙擦擦鼻子，順手把一縷耷拉下來的頭發往頭頂一捋，欲蓋住光禿的中心地帶，然後又把身子往她身邊靠，嘴巴湊近龔平耳朵邊。他嘴巴張了張沒發出聲音。龔平有點奇怪，莫名其妙地看焦吉功，順著他的視線，見郭子斐腳步蹬蹬地上樓來。嘴巴從來沒上鎖的焦吉功今天避開人說話？看來，今天會議內容不一般。龔平心裏想。
發完郵件，龔平走進會議室。
會議室大約六十來平方米，四周靠壁擺放一圈有靠背和扶手的簡易鋼木凳子，室內中心地帶主戰場——一張長條形會議桌橫放在正中間，兩排木質仿皮軟墊椅規矩地準備伺候賓客和領導。
會議室裏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郭子斐和焦吉功坐在第二排比較當眼的座位說笑。龔平在會議室邊角彎裏落座。剛坐定，慢病辦何小利進來。她站在會議室門口，顯然在找合適的座位。
“利利，何辣利，坐這裏來咯。”楊偉伸長脖子喊道。他把何小利喊成何辣利，是受焦吉功影響。焦吉功喊楊偉“楊舉人”。楊偉是“陽痿”的諧音，對應陽剛稱“舉人”；楊偉稱焦吉功是“叫雞公”。何小利笑眯眯地朝楊偉擺擺手拒絕，來到龔平身邊，筆和本子往條桌上一放，在旁座坐下。
“早呀。”何小利主動招呼。
“早。”
沒話找話。會前都這樣。何小利是從醫院護理崗位調到局機關來的。在局裏，龔平和她走得近。相同的工作經曆和相同身份，同一平台可平等交流。記掛焦吉功剛沒說完的話，龔平問：“曉得今天開會的內容嗎？”
“不曉得。”聲音冷冰冰的。
龔平不解。剛才滿麵春風，怎麼一會變臉了呢？再說，焦吉功與何小利同科室，兩人關係好，沒理由不先向她透露會議內容。龔平見何小利表情嚴肅，不再說什麼，尷尬地把眼睛睃了睃四周。
幾個科長坐前排談笑風生，郭子斐正聊得起勁。
一陣乒乒乓乓的椅子挪動聲響過，機關裏的人基本到齊，會議室裏坐得滿滿當當，一個個腦殼樹樁子樣墩起。
朱竟成瘦高的身影在門口閃一下便反身折回。不到一分鍾，幾個神情威嚴的人走進會議室，局裏幾個頭頭緊隨其後。在柯書記和覃局長謙恭的引領聲中，幾個上級領導在會議桌上方就坐，局裏幾個頭頭坐在對麵。
柯騰達書記說話了，“同誌們，今天市委組織部滕副部長和石科長、餘科長到我們局裏來宣布一項人事任命。請大家歡迎。”
眾人鼓掌。掌聲有輕有重，稀稀拉拉不太整齊地響起。
“同誌們，今天，我們受組織部委派，宣布市委和市政府的幹部任免文件。”滕副部長說完，頭略微左旋，用眼神向身邊的石科長示意。
幹部任免？怎麼沒有一點風聲？太突然了。會有什麼人事變動？許多人在猜測。會議室裏安靜得能聽到繡花針落地聲。對人事任命，機關裏的人敏感得很，幾乎到神經過敏的地步。
石科長濃重的帶有家鄉方言的普通話停頓下來，文件宣讀完畢。所有的人明白，AB角換位——覃斯彬局長與柯騰達書記職務對調，兩人交換席位。
陡然間，會議室空氣沉悶得仿佛凝固。
會議在繼續進行。滕副部長對此次幹部調整作說明，“同誌們，市裏兩會剛結束，政府領導在人大會議上獲得正式通過。根據工作需要，市委要求有關職能部門的主要負責人要作相應微調。衛生局列為其中之一。考慮到覃斯彬同誌在衛生係統有長期的豐富的工作經驗，柯騰達同誌對衛生局係統情況也相當熟悉，所以這次調整，沒有把他們交流到其他部門，隻是兩人工作對調，職位互換。”
滕副部長在為書記、局長調換位置作合理解釋。幹部調整上麵說了算，領導覺得該用誰或不想用誰，找個理由簡單。這些理由當然得冠冕堂皇，無非是工作需要作出調整此類。滕副部長講起來頭頭是道，語速卻相當慢，個別地方還斟字酌句。他要以組織名義把上麵某位領導的真實意圖掩蓋，要讓群眾相信組織相信幹部，還要讓幹部服從組織信賴領導。官場中人看重官位，動個位置換個人要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