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風範長存(3 / 3)

去醫院看病,最煩人啦!

雖然自己手頭上有一大堆工作,但我知道,隻要是父親交給我的任務,肯定就是重要工作,而且是有一定困難或麻煩的工作。不然,父親就不用當麵向我布置工作。

我馬上帶環軍上醫院。

我平時很少上醫院,隻好摸著石頭過河,四處向人打聽,最後來到肝內科,又是抽血化驗,又是開藥調理……

忙了大半天,我才完成父親交待的任務。

住在廣州的親戚、同鄉,有困難找上門,父親也總是滿腔熱忱,第一時間給予幫忙、協助,有時甚至比他們自己的父母考慮得還細致。

父親要求自己的子女落實這些工作,必須又快又準,有質量。

若是哪個子女對父親交辦的任務不夠重視,落實得不理想,父親下次就不一定叫他(她)去做。

……

哭聲起伏中,大家緩緩地走到父親的遺體旁,肅立默哀,鞠躬訣別,與我們親屬握手慰問。

曾騰歡、汪良澄老人,巍巍顫顫地送別父親。

曾老原是五經富公社五經富大隊的黨總支書記。

汪老原是五經富公社的幹部。

看著這些80多歲的老人,我的心中湧起無限感激。

蔡仲和、蔡雙練、張孝奏、湯春盛、陳懷等長輩說,要把父親的感人事跡和揭西人民對他的懷念之情,用文字記下來,傳下來。

聽著他們的話語,我的心中湧起無限感激。

是這些長者,告訴我許多父親的生前故事——

揭西縣二輕局職工張某患癌症病故,按政策領取安置費、頂替一人指標。張妻殘疾,其女尚未成年,二輕局不敢讓母女頂替。父親得知這一情況,破例安排這對母女。母女倆十分感動,說永遠不忘記父親的照顧之恩。

良田公社良田圩的縫紉工賴賜枚,1938年入黨,在革命低潮時停止活動。他重新拿出黨員證,要求恢複黨籍。父親迅即派人調查之後,組織上承認老人是老黨員,每月固定發給生活補助。老人表示,要在有生之年大力宣傳革命鬥爭史。

灰寨公社老宮林社員李某,在公路邊勞動時,被縣委的小車碰傷,失去勞動力。父親將李某送到縣療養院治療休養,長年發給生活費。

棉湖公社的刻印工人鍾佛賜,一家三代9口,住在一間隻有7平方米的小屋裏,不得不搭起多層床架。父親發現之後,叫公社給鍾家多建1間職工住房。

……

可敬的長者們最後說:鍾書記就像鮮花一樣,花雖謝,暗香永留!

央求您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我驅車經過揭西,去給父親掃墓。

多麼熟悉的公路啊!

父親在揭西工作的時候,曾經帶著我多次巡看這條公路。

哪怕是大年初一、初二,父親都要坐車上路,去觀察節日氣氛。

回到家來,父親往往像小孩子過年一樣興奮,大呼小叫:“今年真熱鬧!探親訪友的人多,回娘家的媳婦兒多,來來往往的車輛載年貨多,小孩放煙花爆竹多,貼新春聯的人家多,穿新衣的人家多。群眾一片喜氣洋洋,證明經濟形勢確實不錯!真希望把這個勢頭保持下去,一年比一年好!”

啊,父親,我多麼想再聽到你的歡叫聲!

車子前邊出現一座橋,也是那麼的眼熟。

這是錢坑橋,凝結著鄉親和華僑、港澳同胞的鄉誼。

我耳邊響起鄉親鄭和典說過的父親的軼事——

1981年的一天,泰國僑胞周寶珠女士坐車回鄉探親,來到橫貫錢坑鎮的榕江,適值洪水暴發,低矮的公路橋淹沒水中。好在上遊處還有一座可容小汽車通過的小石橋。機靈的司機把車子從便道開上小石橋。

剛到橋頭,迎麵也開來一輛小汽車。

司機一眼就認出車上坐著揭西縣委鍾書記,正想讓路,卻見對方主動緩緩倒車,一直退到開闊處,讓周寶珠女士的車子先走。

周寶珠女士對過河受阻和書記讓道兩件事感慨萬端,欣然倡議建造錢坑大橋,自己認捐建橋款5000港元。

這件事一時被群眾傳為美談。

其他僑胞也紛紛捐款。

新的錢坑橋終於建成通車。

新橋全長260多米,主要由僑胞捐資興建。橋頭勒石芳名榜,紀念僑胞的功績。

晚年的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虎死留皮,人死留名。”

父親認為人走後,留下來的名聲是非常重要的:首先是不能為後代帶來心理陰影,造成負擔;其次是人離開世上,要留下一個好名聲,被人掛念。隻有這樣做人,才是積極向上、有意義的。

一路上,我的所見所聞,在印證著父親的這番話。

車子駛過錢坑橋,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就到父親的墓地。

父親的墓地相當幹淨,周圍殘留著炮仗的紙屑,顯然是有人來拜祭過。

一打聽,是紅苑月前來過,她是叫我父親做叔公的。

後來,紅苑寫一篇長文章寄給我。其中講述她給我父親掃墓的事,也回憶父親對她的關照——

“2010年3月14日早上,我跟爸爸買好鞭炮、紙寶,去給叔公掃墓。

“看到兩棵樹莊嚴、肅穆地立在叔公墓地的兩旁,我仿佛看到慈祥、和藹的叔公站在樹的旁邊向我們微笑。

“越靠近叔公的墓地,心情就越發沉重。來到叔公的墓地前,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下來。心裏不停地喊著叔公,我們來看你了,你在另一個世界還好嗎?衷心希望你在那裏過得開心、快樂!再也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

“叔公的墓地給人一種自然、安詳、寧靜的感覺,正如他生前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個性。看著眼前的一切,往事就像打開閘門的洪水般湧出。

“1997年我到叔公家後不久,叔公說給我買了幾件衣服,讓我看看合不合身。他把衣服放在床上就出去了,留下滿臉驚訝的我:叔公什麼時候上街了?怎麼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衣服買回來?他老人家的腿腳還真靈便!

“我把新衣服逐件拿出來,站在鏡子前逐一比試,從顏色到款式、尺寸,樣樣都很合適。此時,我不得不打心裏佩服叔公的眼光。試問,有幾個60多歲的爺爺隻靠目測就能買到適合17歲女孩穿的衣服?

“第二天,叔公說帶我出去四處轉轉,就帶我去廣州很有名的新大新公司。因為從沒出過遠門,從沒見過這麼多的高樓大廈,更沒見過公路上的車水馬龍,城裏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所以我像剛放飛的鳥兒一樣歡快,東瞧瞧西望望,生怕錯過任何一樣新奇的東西。到了紅綠燈處,叔公提醒我:‘過馬路時要看紅綠燈,紅燈表示不能通過,綠燈才能通過。’

“到了新大新公司,要乘電梯了,叔公提醒我:‘不要踩到黃線,要踩到黃線與黃線之間的空白處,這樣才不會摔跤。’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扶住我的手臂,生怕我一個踩空摔了下去。叔公的細心,讓我頓時感受到春天般的溫暖。

“……我離開叔公家的前一天,叔公跟我說了很多人生的道理。末了,叔公把我這麼多個月的工資全給我,還另外給兩百塊錢叫我交給奶奶。

“……叔公,您走了,我們在這世上又少了一位可敬可愛的親人,但是您的音容笑貌會永遠留在每一個認識您的人心中。這是我從小到大寫過的最長的一篇文章,獻給您,我最敬愛的叔公。願您在另一個世界裏一切安好!”

紅苑說的那兩棵肅立在父親墓地兩旁的樹,就是柏樹。

我和妻子輕輕地打掃墓園,緩緩地擺好祭品。

我眼前仿佛出現父親的身影:父親靜靜地坐在搖椅上,蹺著腿,摸著後腦勺,望著遠處看得出神,輕輕地搖啊搖,好像在思索著什麼似的。你又在想家裏的什麼事了吧?我的父親!

父親,你的小兒子、兒媳婦、小孫女,你是見到了。我們都很好,你不必掛念!

父親,你是在想念外孫們嗎?外孫們,還有他們的爸爸媽媽,也都想念你!

你那讀大學的外孫女方圓,特意寫一篇懷念你的文章,我讀幾段給你聽一聽——

“雖然我參加了您的追悼會,看到為您寫的挽聯、為您擺的花圈,聽到大家都悲痛欲絕地嚎啕大哭著喊您,而您好像真的什麼都聽不到、看不見了,雙眼還是緊緊地閉著,躺著一動不動……但是,在好長一段時間裏,我依然覺得這似乎不是真的,這不是事實。一切仿佛都是昨天發生的一樣,有您的往昔曆曆在目、點滴在心:我打電話給您,總會聽到您熟悉又令人高興的聲音;我看望您,總看得到您慈祥和藹的笑容;我長大了,您耳朵卻有點不好了,以前不會這樣的,但隻要我大聲喊您,總能聽到您親切響亮地應我聲‘噯’,一如我年幼的時候。可如今……好久好久,我都不敢相信您已經乘鶴仙逝了。我老是覺得,您好像仍在我們的身旁,關切地注視著我們,守護著我們,愉快地笑著……隻不過去了一個我們見不到、更好的地方罷了……

“那天,我坐在去殯儀館送您的大巴上,在門外等待的時候,我的視線被一隻白色的小蝴蝶吸引住了。我看著它在我們車的窗邊,不停地飛啊飛、轉啊轉的。我老在想,那是不是您呢?

“您在天國好嗎?聽說隻有好人才可以上天堂。我堅信,您是其中的一個。您,現在一定在天上某處,靜靜地含笑看著我們吧!”

父親,你是在想再聽一聽我的工作彙報嗎?

可是,此刻我不願意談工作,我隻想談自己的心情。

多想給您端一端茶水,多想給您蓋一蓋被子,多想與您訴一訴心曲,多想與您說一說人生話題,這輩子做您的兒女我沒有做夠,央求您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這是一首歌曲,什麼歌名記不得了,隻知道,這首歌代表了做兒女們的心聲和對父親的眷戀。

對了,這段話是大姐寫的。可大姐說的是我們五姐弟的心裏話!

從墓地出來,我帶著女兒去看抱香樹,那棵緊緊挨著水鬆的抱香樹。

水鬆依舊高大。那棵抱香樹也長高長大了,依舊擁抱著水鬆。

女兒亮晶晶的眼睛透出好奇,透出敬仰。

我想,總有一天,女兒也會頓悟抱香樹之於水鬆的哲理。

人類總是在追尋哲理,而哲理無窮無盡。

中國古代儒學創始人孔子告誡弟子:“未知生,焉知死。”

古希臘大哲伊壁鳩魯一段關於死亡的論述名揚四海:“當我們存在時,死亡不存在;死亡存在時,我們就不存在了。”

德國大哲海德格爾也說,人之 “生” 與 “死” 並非人生的兩個端點,而是交織在一起密不可分的。死亡是人類永恒的宿命。因此,人的生存意義就在於把自己的生命向死亡拋擲出去,再反彈回來。所以,人絕不可以隻埋頭於“活”,在世俗生活中混沌不明地“活”,要時常安靜地“思”。

父親生前從未停止過“思”。

我也絕不會停止“思”。

眼前,滔滔榕江,奔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