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口上訪的農民終於平靜了下來,但是沒有得到官方的明確答複,還沒有退去的跡象。他們在大門口靜坐下來,目光盯著門裏的一舉一動。從開始的吵嚷到後來的守候,像一群獵人在蹲守,個個義憤填膺,人人憤憤不平。信訪局的同誌在勸說,苦口婆心,但這群上訪的農民看上去不同一般,像是見過大世麵的人物,沒一個拿信訪局的同誌當人,對他們的話充耳不聞,置之不理,其至正眼不瞧他一眼。他們隻一個要求,要見馬市長,任何人休想趕走他們。在信訪局同誌勸說的同時,上訪農民外圍站著威風凜凜的警察,然而這些城郊農民毫無懼色。
在大道汽車工業城項目談判中受阻的馬躍進站在窗子裏麵,眼看著大門口的上訪農民,心情十分複雜。長期從政的他已經與人民群眾產生了很大的距離,到他這個層次,除了節日期間的訪貧問苦和幾個安排好的底層農民握手寒暄外,幾乎就沒有機會與農民作過正麵的接觸,更不用說推心置腹、促膝談心了。幾乎每時每刻圍攏在他左右的都是像吳中友、丁小衛、左逢源之流,表麵上看是上情下達、下情上達的橋梁,其實是一群朝思暮想提拔升遷的小人。馬躍進不可能聽到農民真實的聲音。天長日久,他也懶得聽到農民真實的聲音。然而,今天,一浪高過一浪的農民呼聲要見他,他打心底有點膽怯了。大道汽車在哪?補助農民土地的錢在哪?失地農民如何安置?一係列問題等他回答。他能回答出來嗎?但是,正像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一樣,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他的立場和決策,他必須說服群眾,這似乎是領導的職責。他鼓足勇氣喊:“左主任,叫他們推舉代表來和我談。”
左逢源一直在關注著開發區的農民上訪,他關上門,給郝為民打了手機,報告了情況。郝為民在電話裏要他服從大局,不要煽風點火,推波助瀾,要協助馬躍進平息事態——農民是通情達理的,他們的願望和要求非常有限,吃飽穿暖,不受當官的騷擾就心滿意足了,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鬧事的,為了一方平安,要耐心做好他們的說服工作。左逢源答應郝為民一定協助馬躍進盡快化解上訪。丟下電話,剛拉開門,就聽到馬躍進在喊。左逢源從馬躍進對麵辦公室跳起來,軍人似的跑到馬躍進辦公室,聽清命令後,又跑回去。前後不到一分鍾。他打電話叫門衛傳話:“請信訪局的同誌從中選出代表上樓見馬市長。”
上訪農民本來是一窩蜂擁來的,聽說要選出一兩個代表,局麵一時僵住了。怵官是老百姓骨子裏就有的東西,有些農民背地裏說話滔滔不絕,對不顧百姓死活的政客們深惡痛絕,罄竹難書,但是,一朝真正麵對他所深惡痛絕的對象時,他所表現出來的縮手縮腳、瞻前顧後甚至心驚膽戰讓你不可名狀。這些膽小怕事的善良農民往往真理在手,卻由於腰杆不硬缺乏知識而失去自己的利益。對付他們最好的辦法也就是分化瓦解,因此馬躍進深知,如果站到那麼多百姓麵前,他也許就像螞蟻群中的一粒米飯,馬上會被扯得稀爛,但隻要對付一兩個明白事理的農民,他的本事又綽綽有餘了。上訪農民誰敢直麵與市長對話?推來搡去,有的似乎事不關己,有的埋頭不語,最後還是首先從胡豔豔那裏得到消息的那對老人和中年人主動站出來,一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樣子跟隨信訪局的同誌從門衛打開的門縫裏走進大院,兩人落在後麵邊走邊交頭接耳討論對策,但對策還沒有,卻為誰主講爭論起來,最後老年人幹脆站著不走,中年人扭頭往回走了。信訪局的同誌忙跑上去一個個拉他們上樓。
馬躍進早在辦公室靜候。左逢源領兩個農民進來後就往外退,馬躍進招呼他和信訪局的同誌誰也別走,一道聽聽百姓的呼聲。一老一中的兩個農民怯怯地站著,馬躍進取出上好的茶葉,叫左逢源給上訪農民倒茶,又和顏悅色地央他們坐下慢慢說。馬躍進表現出的耐心和慈善可親的形象讓兩個農民如沐春風。但是,越是這樣,百姓越是心裏犯嘀咕,世上有始終不渝對百姓笑哈哈的官嗎?兩個幾乎同時坐到沙發上,忐忑不安地埋下頭,不像是上訪,倒像是受審,盡等著市長問話哩。
左逢源為打破僵局,掏出中華煙遞給上訪的農民。中年人接下一根,往耳朵上一別,伸手又要一根。老年人接下一根送進嘴裏。左逢源為他們一一點上火。兩個農民有煙銜在嘴裏才輕鬆不少,開始打量市長辦公室,盯住房頂上嗚嗚出風的一個小孔看,對習習涼爽有了一定的理解。
“你倆叫什麼名字?”馬躍進問,為的是好有個稱呼。
兩人互相對個眼神,意思是決心不告訴市長,防止打擊報複。不過聽到馬躍進長長的一聲嗯後,中年人搶白說:“他姓馬,叫馬克西。”
馬躍進一聽很誇張地大笑起來:“好啊,是我的本家,還是老祖宗馬克思的兄弟嘛。馬老高壽?”
老人讓人給出賣了似的憋氣,沒正麵回答馬市長的問話,而是迅速把中年人出賣掉:“他小子叫劉大山,外號劉大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