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急中生智
深夜,丁小衛出現在南國名城的大街上。手裏攥著蓋有地級市委、市政府大印的請柬。這是他深夜拉人簽約的唯一有效憑證。眼下,當務之急是把這請柬送出去。丁小衛踽踽獨行,形影相吊。手裏的請柬像塊烙鐵燙手。
南國夏夜並沒有想象的那麼悶熱,習習晚風,伴著海藻的濕腥味,倒也沁人心脾。寬闊的大街上車燈彙流成河,流淌著形形色色的欲望。
丁小衛行走在人行道上,簡直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向何而去。盡管那裏電視上的畫麵充滿誘惑,可他現在心頭的負擔太重,仿佛挑著重擔下坡的挑夫放不下擔,止不住走,必須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路邊不時有濃妝豔抹的女郎上來搭訕,嗲聲嗲氣,赤裸裸地要和丁小衛做錢色交易。丁小衛年紀不大,但他心裏像壓著一塊磐石,哪裏有什麼心思風花雪月?本來就對風塵女心存厭惡的他,從未受到如此圍追堵截,他突然有一種誤入白虎堂般的恐慌。在擔心自己難以抵擋女色誘惑的同時,更擔心和他一樣逡巡在南國大街上的同事們發現,如果有一雙眼睛看到他剛從風塵女的拉扯中逃出,而過後的流言蜚語就可能會讓他跳進黃河洗不清了。因此,丁小衛奪路而逃,急忙岔上一條古街,繼續走下去。
從寬闊的大街步進這條古街,丁小衛感受到一種撲麵的溫馨。兩邊低層仿古建築在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下越加顯得古樸典雅。雖然接近午夜,但這裏憧憧人影出出沒沒,燈紅酒綠中彌漫著隱隱約約呢喃燕語般的調笑。盡管他相信這條古街也許不比剛才那條街道更幹淨,但是,隻要沒有人騷擾他,他也就放心了。
丁小衛意識到這是一條撩撥著欲望的小街,是一條釋放著緊張的彩帶,是一條吞噬金錢的河流,是為富人揮灑大方的地方。作為一名黨委書記,獨自一人徘徊在這條街上,不啻於辱沒自己的清名。但是,他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隻有在富人出沒的地方才能抓到富人,抓到富人,才能抓到項目。窮人不會有千萬元的項目。當然,前提是首先必須認識富人。丁小衛慢慢遊走在欲望的河流,目光捕捉著可能出現的獵物。
古街在丁小衛的焦慮中到了盡頭,丁小衛竟然一無所獲。他無可奈何地回頭再走,像拉網一樣再來一趟。在一家古色古香的賓館門口,丁小衛收住腳。從賓館門前那一排排鋥亮的高級轎車上,丁小衛急中生智,突然捕獲到一個靈感。如果說這條古街是一條流淌著財富的河流,那麼這家賓館就該是富人出沒的老窩,像漁民發現魚群出沒的地方一樣,丁小衛一陣興奮。他遠遠地守在那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想起守株待兔的故事,不禁兀自發笑。但他在進修時聽過一個教授詮釋這個古老故事的必然性時說,如果成群的兔子慌不擇路,撞上樹木是完全可能的。那麼,據此類推,在富人出沒的地方守候,抓住一個富人那也是必然的。
這時,一輛豪華轎車徐徐駛進賓館大院。他眼睛一亮,借著燈光試圖認出那輛車的品牌,可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孤陋寡聞,他沒見過那麼好的車,因此他根本叫不出那輛車是什麼車。
但是,丁小衛目不轉睛地盯住融入車隊的那輛車,隨著一聲悶響,那輛車裏冒出一個人,像棵樹滋滋長出轎車。他看清了,是一個大腹便便的漢子。丁小衛估計那人要走進賓館,因為早已到睡覺的時候了。他想撲上去,否則就沒有機會了。然而,在他想發動進攻時,那人東張西望一下,居然向賓館外走來,而且正向他走來。
丁小衛喜出望外。
也許由於太胖,那人的雙腿像是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左右腳各自走著自己的直線。這樣,那人的身板就像排山倒海似的向前壓過來。起先丁小衛相信,這個活動在這條街上的“巨蜥”般的漢子一定來頭不小。因此,他驚訝自己的直覺,眼睛為之一亮。等走近了,丁小衛發現那人有著寬寬的閃亮的額頭,肥碩的五官。他更加確信,此人不是腸肥腦滿的大官,就是腰纏萬貫的大款。丁小衛幾乎別無選擇地排除了大官的判斷,堅信即將排山倒海壓過來的漢子是個富豪,而且肯定是個心寬體胖樂善好施的大老板。丁小衛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覺,在那人勢不可擋直直走向自己並且即將與自己擦肩而過時,丁小衛十分緊迫地意識到,失之交臂的大款就是自己心中一直要尋找的簽約人,他沒有理由讓這條大魚從身邊悄悄溜掉。
在躲過那人的同時,丁小衛鼓足勇氣說了句:“你好。”
對方似乎大吃一驚,一直處於走動狀態的對方龐大的身軀突然來個猛刹車,渾身的贅肉像壓力下的鋼絲顫抖了好長時間。那人聽到陌生人意外地問候顯得十分驚訝,但還是停下來了,而且還回頭看了丁小衛一眼。丁小衛發現他的回頭不是脖子轉動,而是把整個身子轉了半圈。丁小衛同時發現這個“巨蜥”友善的目光像河馬一樣可愛。他相信對方是以為他認錯了人,但是,對方的表情是,即使認錯了人也沒什麼。因為論塊頭,單薄的丁小衛根本不是對手,“巨蜥”一拳砸下去,丁小衛會像楔子一樣鑽進地裏。因此,他無需懼怕。
丁小衛不失時機地走上前去,說了句:“先生,咱們交個朋友好嗎?”說完伸出手去。
這一次,對方明顯沒有十分配合的友好,不僅沒去握丁小衛的手,而且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丁小衛。路人相見要交個朋友?既不相識,何謂朋友。如此舉動,豈不唐突?
丁小衛臉上有點尷尬,手卻十分自然地收回去,卻順手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包煙。煙是他隨身帶著為應酬用的,他自己根本不抽煙。丁小衛十分殷勤十分熱情地遞上一支煙。對方遲疑地接過煙,等丁小衛打著打火機,對方歪頭湊近火苗點著煙,猛吸一口,又貪婪地長吐一口。丁小衛發現對方吸煙的姿勢非常瀟灑,同時似乎完全放鬆了警惕。為了取得臭味相投的效果,丁小衛自己也抽了一支煙。很明顯,他吸煙的低級讓對方不屑一顧,在他劇烈咳嗽的時候,對方沒有趁機逃走,而是側目盡情享受那支煙帶來的快樂和幸福,而且預備著丁小衛問路。
對方肯定把丁小衛當作迷路的外地人了。
丁小衛趁熱打鐵,扔了大半截香煙,掏出一盒名片,從中取出一張,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給對方,說:“認識一下,我姓丁,是白水市湖濱鄉黨委書記。”
白水市是哪省的?丁小衛了如指掌,但對方未必有所了解。從對方一臉茫然看,他對白水一無所知。對方接下名片,借著朦朧的燈光在看,看著看著,渾身抖動一下。丁小衛一驚。原來,是對方笑了。就像長期冷卻的柴油機發動時的情景,哆哆嗦嗦幾下,才進入正常運行。對方的笑在身體幾次抖動後才發出聲音,“嘿嘿嘿”,水水的憨憨的那種笑聲。笑的同時,對方伸出手來,說:“認識你很高興。”
丁小衛伸出的手像投進模具裏的原料一陣咯巴咯巴,手指粘一塊去了,一陣鑽心地疼痛後變成渾身麻木。對方大手實在有力,握手雙方本該是平等的友善,可他們的握手變成強權政治上的美英斬首行動,恃強淩弱的強者根本無視弱者的痛苦。丁小衛在對方的輕輕抖動下跳躍著,強裝笑臉。對方卻熱情地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終於鬆了手。
丁小衛仿佛熬過一個世紀。
對方主動提出幫忙,丁小衛慶幸自己慧眼識人。但是,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一麵之交就提出請對方幫忙,丁小衛自己也覺得荒唐,難以啟齒,即使提出來,對方也一時難以接受,盡管對方熱情提出可以幫忙,可那畢竟是場麵上的話,真要提出明天幫丁小衛去簽一份合同協議,對方完全有千萬條理由拒絕。丁小衛要等到一切水到渠成、順理成章時再開口請人幫忙,那時,即使對方有什麼困難也能為認識一個陌生的朋友暫時克服一下。丁小衛又友好地遞上一支煙,說:“先生,我請你吃夜宵可以嗎?”
丁小衛的邀請恰到好處,正是吃夜宵的時候。對方也仿佛有這個思想準備,雖然未置可否,但是站在那兒享受著香煙的美味。沒遭拒絕,丁小衛一陣竊喜。他開始選擇吃夜宵的地方,麵前這家星級賓館肯定不行。丁小衛不想大肆破費,況且吃夜宵是假,拉人簽約是真,不能擺譜,忘了正事。他逮眼看到不遠處一家剛才走過的酒店,伸手示意那人,“請。”那人沿著丁小衛手指的不遠方向,在前麵走進一家仍在營業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