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這亙古不變的蒼穹下,一棵一棵樹連成一排,一排一排樹形成一片,延伸天盡。東側有連綿青山,山腳下是浩瀚無際的大海,澄清的海水微波粼粼,悄悄地撲向金黃色的沙灘。要不是有一條條柔軟的和紗巾一樣向上升騰的炊煙,誰也不會發現,在這片茂密的楊樹林裏,坐落著稀疏的住戶,它們就像遠離二十一世紀的古老山寨,又似遠離都市喧囂的世外桃源。
隨著樹林中一群受驚飛走的鳥群,我們看見一個少年站在山頂,麵向無窮無盡的大海,曲著腿,弓著腰,雙手圍著嘴唇在大聲呐喊,一遍又一遍,聲音圓潤,穿透晨曦,直到聲音嘶啞,再也發不出聲……
他長著一張瘦長的瓜子臉,灰褐色的臉上現出剛毅的輪廓,上嘴唇成明顯的“M”形,頭發一撮一撮地站立著,就像一個鐵蒺藜。他身穿寬鬆的小灰褂,黑麻布肥褲,黑布膠鞋。呆呆地站著,久久眺望霧氣蒙蒙的海麵,這個時候的天空開始泛白,漸漸地,天邊出現玫瑰色的晨光,染紅天邊的雲彩——他終於看見火紅的太陽在海天間升起,光芒並不耀眼,卻很鮮豔,把海平麵渲染成紅鯉魚鱗片似的波浪,就連海麵上的霧氣也和紅紗巾一樣,一縷一縷,緩緩飄動。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睛裏浮現出一層水霧。
他越來越激動,攥緊了拳頭,渾身瑟瑟發抖,就好像在戰場上打了一場敗仗,準備投身大海的丟盔棄甲的士兵。他正在努力克製自己,不要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他也確實做到了,隻不過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
初夏的陽光溫暖宜人,到處都是植物吐綠的清香。樹林中的野花綻開在斑駁的陽光下,這是一個萬物都在生長的季節,暮春的空氣格外清新,自由自在的鳥兒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歡快地歌唱。
就在這富有詩情畫意的樹林中,少年打破了自然賦予的寧靜。他不止一次地在拚命奔跑,一株一株樹在他身旁晃過,他猶如一頭發狂的猛獸,低著頭,豎著眉,瞪著憤怒的眼睛,兩隻腳在頻繁擺動,偶爾也騰起身體跨過一些土坑。突然他腳下一沉,撲倒了,便拚命撕扯青草,恨不得把它們連根拔起。然而,拚命的奔跑終於使他感到疲憊,他將最後一把野草揚向天空,和死屍一樣舒展地躺在草地上,草葉紛紛揚揚,當最後一片草葉落在臉上,他倏地睜開雙眼,映入眼簾一隻自由翱翔的蒼鷹,他多麼渴望自己能夠和它一樣,張開雙臂,掙脫束縛,自由自在地翱翔在浩宇藍空,脫離這人世間的紛擾——想到這裏,眼睛溢出淚水,他“啊呀”一聲爬起來,更加瘋狂地向前奔去,腳下的野花被他肆無忌憚地踩爛,受驚的蝴蝶紛紛撲動翅膀,滿天飛舞……
然而,這樣充滿痛苦的少年的童年,卻是那般的美好,使人難以忘懷:
那是一個冬天,風飄玉屑,雪撒瓊花,天地間渾然相連,白茫茫一片。
亞南和姐姐在院子裏高興地張開雙臂,像兩隻快樂的小鳥。一條小灰狗在他們之間歡快地蹦來跳去。雪住之後,大地一片銀白。人走在上麵,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這季節,可是孩子們最高興的時候啦!你聽,歡快的嬉戲聲在原野上空飄蕩,真想隨手握個雪球拋出去!
他們姐弟倆紅彤彤的小臉湊在一起,靜靜聽著不遠處玩伴的歡笑,互相使個眼色,就拉手跑到房前小河,很快加入到打雪仗的行列。一團團雪球從這岸拋向那岸,帶著孩子們的歡笑。亞菲甚猛,每拋出一個雪球都要高高跳起來響亮地“嘿”一聲。
亞南不如姐姐,雪球不是打得太遠就是太近,總擊不中目標。
孩子們的小手凍得通紅,但是並不覺得冷。一個個喘著粗氣,在潔白的雪地上歡笑、奔跑、跳躍,隻見那雪球在空中不停飛舞……
白皚皚的東山頂上,奔跑著一些人,手裏拿著木頭棒子,在積了膝蓋那麼深的雪山上奔跑著,吼叫著,興奮地大聲吆喝著,顯擺著,你看看,有好多人的手裏不是拎著碩大的野兔嗎!
“噢呼!”一個年輕人從雪溝裏興奮地跳起來,抓著兔耳朵,大聲吆喝著:“歡歡,快過來!哈哈!看看這個家夥怎麼樣?嗯?快點告訴我,誰是最出色的?我的孩子!”
打老遠跑來一個小女孩,帽子與圍脖之間隻留一道縫兒露出眼睛。她磕磕絆絆地跑過來,既興奮又吃驚地跳起來說:“哎呀!爸!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你是最厲害的!快點放進這裏吧,”她伸出小手,指著柳樹旁邊的編織袋子,“這已經是第三個家夥了!你可真厲害呀!爸爸!”
父親拍著女兒的小腦袋,腆著肚子說:“哈哈!這是第三個!沒錯,我的孩子!再抓三個也是小菜一碟兒呢!”
說話間,已經把野兔塞進口袋,用繩子勒緊,搭到肩上,就聽亞南的父親從山坡下跑上來吆喝著:“貴成子!攔住它!攔住它!”
歡歡父親向下一看,一隻野兔狂奔上來,他興奮地叫了起來:“噢呼!”把手裏的口袋在空中拎了一圈,往雪地上一摜,揮舞著木棒狂奔下來,準備與兔子正麵交鋒,而那兔子見前後受阻,沒個去路,就向路旁猛竄,正好裹在雪窩裏,可從柳樹林竄出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縱身一撲,把兔子壓在身底下。亞南父親和貴成子跑過來,他已經把那兔子齎在懷裏了,他用一隻手拍打拍打身上的雪,笑嘻嘻地說:“我都好幾頓沒吃飯了!”
貴成子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哪裏肯服氣?瞪圓眼睛吼道:“牛傻子!你想幹什麼?是不是沒吃過老爺的拳頭啊?”伸出手就來要。
傻子見狀,瞪著黑黑大大的圓眼珠,皺著眉頭,現出茫然若失的奇怪表情,似乎在說:“憑什麼?”可他什麼也沒說。隻見他瞳孔突然一亮,向後一蹦,竟然轉身跑了!
貴成子拔腿就追:“你給我站住!”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牛傻子被一個小夥迎麵一拳,兩個人便在雪地裏廝打起來,隻見牛傻子隻顧抱著兔子還不了手,他“哎喲喲”地叫著:“我還沒吃飯呀……哎喲喲……”
當貴成子提起傻子後脖領的時候,那小夥倏地爬起來,抬起腿一腳踹在傻子胸口,隻聽兔子倉促地叫了一聲,便在傻子懷裏歪了脖子。
傻子吃驚地看著兔子:“死了!”
那小夥和貴成子按住他的手,正預備去奪,亞南爸趕忙拉開他倆說:“好了,別打了,讓他滾吧。”就擺擺手,意思是:“算了吧。”
牛傻子“啊”的一聲跑開了,還邊跑邊往後望,見自己跑遠了就叫起來:“哈哈!你們追不上我嘍!”
那個和牛傻子在雪地裏打滾的小夥一邊拍打身上的雪,一邊說:“真他媽的晦氣,吃力不討好啊二叔!”看著亞南爸。說話間,那乞丐已經向山坡下跑遠了。
貴成子回頭看亞南爸說:“咱們合夥揍他一頓才解氣!”
亞南爸搖搖頭:“唉,他怪可憐了!”
貴成子摟著他的肩膀:“二哥,好心腸兒!”
亞南爸無奈地笑笑:“唉,這有啥。”
那海邊小夥已經跑到別的地方繼續找兔子了。
歡歡拖著編織袋,雪地上劃出一條溝:“那個老家夥可真不要臉哦,二伯!我明明看見那兔子是你追過來的嘛,真可氣呢!”
這時亞南和姐姐也從山坡下跑來,姐姐亞菲氣喘喘地說:“爸,為什麼不揍他!”小拳頭在空中狠狠一揮。
父親不無遺憾地看著女兒:“他傻嘛。”
女兒仰著臉:“可那兔子為什麼要給他呢?”
父親說:“他餓嘛。”
亞南氣勢洶洶地跺著腳說:“我們倒黴透了!哼。呀嗬!歡歡,你們家可沒少整啊!”他示意著地上的袋子說。
歡歡見有人和他搭腔,立馬揭開袋子炫耀說:“這話不假,俺爸老厲害了,不信你們看看?”
亞南和姐姐湊過去一看,不約而同地說:“是厲害。”
“嗬嗬,這算得了什麼?”歡歡美滋滋兒地說,“我爸爸說了,再抓三個也是小菜一碟!你爸有我爸厲害嗎?”
亞南噘著嘴,氣鼓鼓地說:“俺爸打我的時候老厲害了……”
大家頓了頓,就哈哈地笑起來。
父親羞紅臉,踢他一腳說:“我啥時候打你厲害了?”
亞南撲倒在雪裏,爬起來就成了個小雪人,他攤開雙手說:“你們看看,我爸厲害不?”
大家哈哈大笑。
父親也恍然笑起來。
“你爸打你厲害,可我爸打兔子厲害。”歡歡得意地歪著小腦袋,便美滋滋地仰起小臉,見沒人接她的茬,又補充說,“打兔子能吃,打你卻不能。”
貴成子拍了一下她的小腦袋:“女孩子話太多是嫁不出去的哦!”
歡歡笑嘻嘻地斜覷亞南說:“這回我也挨了一下。”
貴成子從編織袋裏抓出一隻兔子扔在雪地上,拉著歡歡邊走邊說:“拿著給孩子吃呀,二哥!俺家去了!這天還挺冷的呢。”便朝山下走去。
歡歡邊走邊回頭朝亞南擠擠眼睛:“俺爸打兔子老兒厲害了,你爸打你……”下半句還沒有說出口,就聽父親“噢呼”一聲,追向了另一隻兔子。
歡歡興奮地瞪著眼睛,指著那兔子說:“再來一個!”
——這裏便是東北的冬天,浩瀚蔚藍的天空貼著皚皚雪地,中間立著一片赤裸裸的林海,奔跑著粗狂的漢子。
夜,星寒滿天光,大地散發夢幻般的光芒,有兩個孩子匍匐在雪地上,用雪蓋住身體,隻露出兩個小腦袋,而在這邊,亞南和姐姐提著紅燈籠找來找去,似乎在用實際行動證明:“我們擁有美好的童年和天真的笑臉呢!”而實際上,他們是在捉迷藏。男人聚集在亞南家的火炕上打牌,女人坐在旁邊嘮嗑、吃瓜子,孩子們在外麵歡天喜地地玩耍,小臉紅彤彤的。
亞南是幸福的,因為他是家庭中唯一的小男子漢,是長子。家離學校有三公裏遠,風裏來雨裏去,上下學他總是坐在姐姐的後車座上,他常常把臉貼在姐姐的後背上說:“你真好……”姐姐總是抱以欣慰的微笑,更加用力地蹬著沉重的永久牌自行車。
然而,一九九六年的亞特蘭大奧運會,徹底地開啟了亞南的夢想之門。他坐在土炕沿上,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電視畫麵,王軍霞得了個五千米的奧運金牌,當她披著鮮豔的五星紅旗在賽場周圍慢跑的時候,贏得了無數人的掌聲與喝彩。那時候,他心裏就有了一個夢想,在不久的將來,自己也應該在奧林匹克的競技場上奔跑,和東方神鹿王軍霞一樣,看著鮮豔的五星紅旗在國歌聲中冉冉升起——那一幕,便是他這一生當中最大的夢想——這也是他幼小心靈的最初願望。
自此以後,他再也不坐姐姐的自行車了,他肩上挎著書包,上下學都要跑,書包沉重地碰著大腿,他從不說累。
天長日久,鄉親們都說亞南是個有誌氣的孩子——而他,早晨跑,中午跑,晚上跑,刮風的時候跑,下雪的時候跑,就連下雨他還要跑——後來,有鄉親說,這個孩子恐怕是著了魔,要請人看看才好,要不然會生病的——隻有父母不這樣認為——他們在精神上支持自己的孩子——便守在門口望著寒風苦雨的世界,默默地流著眼淚,等著孩子回來。
亞南走進院子,母親趕緊撐開傘迎上去:“你這孩子,真是著迷了!”含著眼淚。
亞南響亮而愉快地說:“媽,我不是說過嗎?我有誌氣!”便使勁地甩甩頭發。雨珠落在母親的臉上,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