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夫卻推給金盼說,你吃吧,我吃窩頭就行了。
金盼又推回去說,生氣了吧?生氣就好,就怕你連氣也不生呢。
姑夫卻笑道,生什麼氣,你知道回報三定,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金盼說,高興你就該吃餃子,不吃餃子就是不高興。
姑夫夾起一隻餃子,說,吃就吃,吃什麼不是一樣。
姑夫高高興興地吃著,金盼那邊卻忽然地眼圈一紅,眼淚叭嗒叭嗒地就下來了。姑夫裝作沒看見,低了頭顧自地吃。三定看看金盼,又看看姑夫,終於忍不住站起身來,將一條毛巾遞給了金盼。
吃完飯,金盼又以這毛巾為由,把自個兒脖子上的玉墜兒摘下來送給了三定。三定見是一隻玉兔,玲瓏剔透,惟妙惟肖。三定不肯要,金盼硬是給三定戴上了,說,我這人就是這樣,你對我好一分,我能對你好十分,戴上保個平安吧,反正你金盼姑平安不平安的也不打緊了。
金盼這樣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三定是摘也不是,戴也不是,隻好求救似的去看姑夫。姑夫卻仍裝作看不見,一轉身,竟是進裏屋去了。
姑夫每天總是要睡會兒午覺的,這一進去,還不知什麼時候出來,金盼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兩隻手去收拾碗筷,碗筷隨了手哆哆嗦嗦的,一不小心,一隻碗啪嚓就摔在地上了。
金盼慌慌地去收拾碗片,三定也蹲下來幫了收拾。有一刻,金盼的眼淚忽然就落在了三定的手上。三定見那淚滴好大,亮晶晶的,一股溫熱停在那裏。他不由地呆住了,也不知去擦,隻怔怔地看那淚滴慢慢地擴大,擴大,到邊緣處,忽然急轉直下,形成了一股細流落了下去。
金盼似也沒顧得理會,將碗片收進簸箕裏就出屋去了。三定蹲在地上看金盼,就覺得她的腿好長,走路的樣子也美,正要看個仔細,卻轉眼間就消失在屋門外了。
等金盼再轉回時,三定仍蹲在地上呆呆的樣子,金盼上前將三定拉了起來,說,碗又不是你摔的,你發什麼怔?三定見金盼的手也很好看,細長細長的,手指甲鼓鼓的,亮亮的。金盼說,三定你歇會兒去吧,我收拾完也該回去了。
三定聽話地往裏屋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了問道,你,回去了還來吧?
金盼說,來啊,不來你們吃什麼,就是不為你姑夫,也得為你不是?
三定這才放心地進裏屋去了。聽著外屋碗筷的聲響,三定暗暗地奇怪著,自個兒也不知放的什麼心。
下午,三定仍隨姑夫忙在木工房裏。姑夫開始教三定做一張三屜桌,從鋸到刨,再從刨到鑿,姑夫吩咐給三定,便站在一旁看三定做。哪裏做得不對,他再做個樣子給三定看。三定也真是靈透,一說就通,一做就是好的,那兩隻手就像專為了鋸子、刨子什麼的長的,一到了手裏,東西都帶上了靈性,不要說麵兒上的活兒,就是細微之處,也出其不意地顧到了,就仿佛它們自個兒奔了去的。姑夫自是喜歡得很,看著看著眼睛就亮起來,有時還會喊出一聲好來。三定呢,凡這時候就什麼什麼都忘了,有時連姑夫的“好”似也聽不見了,就剩了一雙靈巧的手了。這真是個叫人迷醉的世界,身體和手,手和推刨,推刨和木板,木板和身體,它們相互作用,卻又一環扣一環,封閉而又自在,單一而又充滿活力!它們是它們,又似不是它們,看上去和別人一樣的姿式,一樣的推法,但不知哪裏又截然地不同。會看的人,就會發現這身體是有表情的,熱愛的表情,這手是有靈性的,俗物難以抵擋的靈性,這推刨是有眼睛的,任何瑕疵都不會放過的眼睛,這木板是有情義的,你對我好一分我對你好十分的情義。這樣的一個世界,哪有不好的,哪有不美妙的,哪有不叫人不迷醉的呢!有時把姑夫都看呆了,示範都忘了做了,再說這樣的世界,還有必要給它做示範麼?
到了收工的時候,李三定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來,隨了姑夫去前麵的住房吃晚飯。
飯香老遠地就聞見了,雞們也被關進窩裏去了,井台上濕了一小片,亮閃閃的,都快結成一層薄冰了。姑夫走在前麵,往那亮處看了看,後麵的三定也看了看,兩人的步子,不由自主地都加快了。
推開門,見飯桌、板凳都放好了,碗筷也擺上了,灶上的籠屜呼呼地冒了熱氣,隻是人不見了。裏屋外屋地找,還金盼金盼地喊,終是不見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