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拉大鋸(2 / 2)

李三定去看姑夫,發現姑夫的臉雖擔憂卻是不急不慌的,雖蒼老卻是閃了安祥的光澤,那神態,竟是有了姑姑的影子呢!

姑夫說,三定,這樣吧,誰對誰錯,咱先不去管它,先坐下來拉鋸,拉上一天,拉上兩天,拉上十天八天,要是哪天你真的不想拉了,願走就走,姑夫再也不會攔你了。

李三定低頭去看自個兒的那位置。

其實,不用姑夫說,那位置對三定也是有誘惑力的,再說,不拉大鋸幹什麼去,他真是不知道呢。

李三定終於又坐了回去。

哧啦——哧啦——

哧啦——哧啦——

沒有拉到一天,半天也沒有拉到,半天的半天也沒有拉到,這聲音在李三定的耳朵裏就又變得像音樂一樣好聽起來了。

他和姑夫的配合也愈發地合諧了,他這邊一起一伏,姑夫那邊一伏一起,就仿佛兩人之間有種力量牽引著,一分一毫都不會差。

他看出姑夫是滿意的,臉上快活,身體也快活,伏下去時,兩臂長長地接出去,兩腿剪刀一樣地分開來,就仿佛一個舒展開來的舞蹈者;抬起身時,手臂蜷在胸前,兩腿仍交叉著,變成了倒立的剪刀一般,也依然有舞者的意味。

這讓李三定不由地想起在城市劇場裏看過的一場獨舞,那舞者動的時候,莫名地給人安定的感覺,不動的時候,又莫名地給人全身靈動的感覺,由於好奇,他還偷偷地模仿過一段時間,但終也沒模仿出個樣兒來。而眼下,拉著大鋸,看著姑夫,他竟忽然找到那舞者的感覺了!

一切事情,找到感覺就好辦了,很快地,李三定的身體就如姑夫一樣地快活了,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起時牽動全身,伏時也全身牽動,身體的每一個關節幾乎都是靈動的了。而在這其中,仿佛唯有腰部懶洋洋的,似動非動的樣子。可細細地體味,正是這腰部才最要緊,一切動都是由它而起,它動四肢才動得起來,它動全身也才活得起來,它就如一盤車軸,看似不動,卻是全身的統領,若不知用它,才是最大的愚蠢呢!

李三定還從沒有這樣細致、深刻地感受過自個兒的身體,也從不知道,拉鋸這種活計,還能像舞蹈一樣地充滿靈動,像舞蹈一樣地富有節奏,像舞蹈一樣地將一整個身體展示得淋漓盡致。看到對麵的姑夫,他就看到自個兒了,姑夫就如同一麵鏡子,他愈照就愈受著鼓舞,愈照就愈沉浸其中,仿佛世上,隻剩了這鏡子了,隻剩了鏡子裏的自個兒了。天啊,這感覺真好,多麼好啊!

他,挑過竹棍兒,玩兒過刀子,看過殺豬,做過豬肉,拉過小車,和女人交媾過……可所有的感覺,都沒達到過這樣的深度!他想,沒錯,就是深度,而這深度,是通過姑夫才達到的,幸虧姑夫不是個愚鈍的木匠,幸虧姑夫是個聰明的木匠啊!

他聽到姑夫說,三定,好,拉得好啊!

他聽到姑夫說,有人拉了一輩子大鋸,也沒拉到你這樣子。

他聽到姑夫說,你沒有錯,你會是個最好的木匠。

他忽然反問姑夫說,我沒有錯,那姑姑就是錯的了?

姑夫又一次沉默下來,不說話了。李三定不由暗暗地發笑,他想,姑夫對姑姑真是忠心耿耿呢。

兩人正拉得盡興,忽聽得外麵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呼哨,李三定問姑夫,是金盼姐吧?姑夫說,是她。李三定說,她好像很喜歡你。姑夫說,別瞎說。李三定覺得姑夫臉有些紅了,不知是拉鋸拉的,還是害羞的緣故。李三定想起中學時的一位音樂老師,喜歡上了一個小他十三歲的女學生,文化大革命中這女學生把音樂老師寫給她的情書以大字報的形式公布於眾,使音樂老師終於有一天選擇了自殺。這麼想著李三定心裏很不是滋味兒,便不再去想它,繼續與姑夫一心地拉起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