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未逝去的歲月 1.在《火線報》編輯部(1 / 3)

並未逝去的歲月 1.在《火線報》編輯部

!#

如果我說我當過編輯,也許比較熟悉我的同誌,也會感到驚異。

時間確實已經過去得太久了。但那段短暫的編輯生活,卻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深沉的難以磨滅的記憶。

說起來,我的編輯生活是這樣開始的。

淮海戰役第二階段剛打完,國民黨軍隊的殘部聚攏在永城東北青龍集、陳官莊一帶,擺出一副困獸猶鬥、伺機逃跑的難堪架勢。我人民解放軍已把敵人合圍起來,在等候戰機。在這種態勢下,千裏雪原籠罩在一種奇特的寧靜中。這種寧靜不是一般使人繃緊神經的戰鬥間歇,而是在我軍深信可以甕中捉鱉,敵軍深感陷於窮途末路的情勢下,那種特有的、微妙的寧靜。

戰鬥的痕跡,被積雪遮蓋了。如若不是遠遠近近、零零落落、一堆爛泥般躺著的美製坦克,不是這些曾經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坦克身上還在冒出縷縷青煙,散發出難聞的焦臭味,那末,你也許會把偵察對方火力,偶而在遠處爆炸的炮彈聲,誤聽為哪家迎接新年的幾響鞭炮呢。

雪花紛紛揚揚地飄灑著。戰場上那層白色的、平靜的被蓋,越來越厚,使人很難想象在這張鬆軟的被蓋下,幾百萬人繼續著一場關係民族命運的大決戰。在我軍已經居住一個多月,修整得簡直象“家”一樣的戰壕裏,悠揚的胡琴聲和排練新年節目的歌唱神聲,隱隱飄出。充剛解放幾天的村莊那邊,隨風傳來陣陣節奏鮮明的鑼鼓聲,接著是一段配了新詞的秧歌調:

迎接一九四九年,勝利捷報到處傳,打到蔣幫得呀麼得解放,全國人民笑開顏!哎咳哎咳喲,哎咳哎咳喲……

這大約是宣傳隊的同誌在教村上的小夥子、大姑娘扭秧歌。

千裏淮海雪原,竟在這種寧靜、安詳和歡樂的氣氛中,度過了一九四八年的最後幾天。

十二月三十一日。師政治部宣傳隊的同誌們大早起身,按照預先的安排,到戰壕輔導戰士排節目,出牆報;到莊上給老鄉講形勢、賀新春。陳隊長叫我跟兩個大同誌去刷大標語。日頭剛露出雪麵,兩個大同誌給一桶石灰,我提著一個盛石灰水的美製鋼盔,揣把麻批紮的小刷子,出發啦。這一折騰,完好的就不多啦。牆頭不是坍得豁豁牙牙,就是窟窿連窟窿,要想找個光鮮的地方刷條大標語,真非易事。不過,我興頭很大,蹦蹦噠噠,穿街串院,走了幾個莊,按著隊長打的稿子,總算湊湊合合找了幾處顯眼的地方,寫了好些條: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慶祝淮海戰役的偉大勝利!

堅決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實現耕者有其田!

一路上,我們留下了一行行醒目的美術字。

說起來,我在宣傳隊的職務,除了扭扭秧歌,扮扮抓特務的兒童團員,還要兼管文書——主要是刻印節目材料。刻鋼板是老同誌交給我的:右手握鐵筆,左手撳一塊透明的小三角板。三角板按照字的筆劃,上下左右在蠟紙上滑動,鐵筆比著三角板的邊線劃出橫平豎直的筆劃,使字形構成方正美觀的仿宋體。沒有多久,對這種刻字技巧,我就熟了。常言說,熟能生巧。後來,我從這種字體生發出幾種美術體字,內心確有些得意。因此上,陳隊長每次派我刷大標語,我都是欣然領命的。

走著,寫著,離師政治部四五裏路,來到一個很小的村莊。莊上隻有幾戶人家,沒街沒巷,幾個零散的農家院落不鄰不靠,被積雪上壓下埋的,隻露出一段段半截的黃土牆。村東頭有一片曬場。一棵老皂角樹,孤零零地立在曬場旁邊。幾隻尋食的麻雀在樹下吱喳亂叫。莊上唯一的一座清堂瓦舍,高踞在皂角樹後麵的土坡上;從那探出高牆頭的柏樹梢看,想必是座廟宇了。這廟宇坐北向南,廟門俯視著曬場。一條寬寬的沙河,從廟東山坡腳下繞過去。河麵上結著薄冰,一道彎彎曲曲的木橋,橫在冰上。許多銀錐般的冰柱,掛在橋沿腐爛的木板頭上,被日頭一曬,閃閃爍爍地反射著紅光,河那沿,是我軍陣地。稍遠處,一個灰濛濛的大莊子上還盤踞著國民黨一股殘餘部隊。

我走進曬場,嚇得碌碡上那幾隻麻雀撲楞楞地飛上皂角樹枝,碰得雪粉霏霏。我很後悔沒有帶個皮筋彈弓,湊近去幹掉它幾隻。我想起去年參軍前,還在雪地上支個竹籮扣小雀兒,不禁暗自好笑。不同啦,那時候自己還是個娃子,如今雖然說扛不動七斤半,不大不小也是個解放軍幹部啦,還去打雀兒,那不叫人笑掉牙?如若別人看見還不要緊,萬一碰上隊長,那你在他眼裏就別想再長個兒,隻好一輩子扮演兒童團員啦。說真的,扮兒童團員這樣的小角色,我真膩了。唉,俺也不小了,扮個大角色,比如扮個拿鐵錘的工人吧,未必不行。可自己個兒矮,所以,不提意見倒好,一提意見,隊長那個嘴呀,一撇一笑,外搭一句:“小不大點!”聽誰叫我“小不大點”,我幹瞪眼開不了口。誰叫你不中用,竄不出個大個兒?為了這不爭氣的個頭,我可真傷腦筋。有一次我頂撞陳隊長:“別看俺個兒小,歲數擱到這裏咧!”隊長把我從頭瞧到腳,故意拉長聲音問我:“多大呀?”“虛歲十七!”“那得往下抹兩歲!”陳隊長哈哈大笑一陣,可把我氣癟了。咋?十五就十五,看俺攥著勁長個個兒給你瞧瞧!

由於想到小雀帶拉出了這一片心思,隻顧在心裏同隊長爭論,卻同那兩個同誌走散了。為著想找找他倆的影兒,我往石滾上一站,驀地竄高尺把,眯細眼往四周一望,遠近一清二楚。曬場南邊,是一片寬闊的雪地,上麵排列著一個個長方形的雪坑。未被雪蓋嚴的爛棉花、髒繃帶,到處拋撒,斑斑點點怪難看。這就是幾天前國民黨軍隊留下的世界上最奇特的野戰醫院。那些原先躺在雪坑裏等死的傷兵,幸虧及早當了俘虜,如今都在解放軍的醫院治療呢。曬場西頭接著村莊。被戰火燒過的土屋,有幾處冒出白色的炊煙。想必是屋內那些經過激戰的洗禮剛剛獲得解放的主人們,擺脫掉沉沉黑夜的夢魔,迎著朝陽,艱難而愉快地開始了新的生活。曬場東麵,隔河遠望,朝霧中隱約現出一堆亂哄哄的人影,象玻璃瓶中的一群蒼蠅,衝衝撞撞的不知在搞啥名堂。這就是蔣介石殘存的“精銳部隊”。曬場北側,就是那座立在土坡上的廟宇。青磚牆,齊齊整整,正是刷標語難得的好地方。我找不到他倆,心裏卻機靈地一動,隨即跳下石滾,爬上土坡。

廟門上了鎖。我繞過牆角,站在西牆下端詳一陣,按著稿子寫了一條標語:實現和平鬧生產,發家致富享幸福

接著,我繞過東牆下望了一會,這道牆正對著對岸駐紮國民黨軍隊的村莊。在這裏寫條大標語,給敵軍上上政治課,可夠美氣的啦。寫啥呢?我溜了一下稿子,找不出合適的。忽然,心裏一亮,想起一句鏗鏘有力的話兒來。我把盛灰水的美製鋼盔擱到地上,抓起麻刷,漫筆揮出一行籮筐般的大字來:

敵人不投降,就殲滅之!

寫好標語,我走前倒後地看了幾看,把後麵的驚歎號再描粗了些。這時有兩架敵人的野馬式戰鬥機,在天上繞來繞去,嗡嗡直叫,聒噪得怪煩人。我回頭瞄瞄藍天,隻見那兩隻螞蚱般的玩藝,往高處鑽去,就轉回身用心地對付我那個巨大的驚歎號了。剛描完,驟然傳來一陣刺耳的怪嘯。當我模糊意識到這時敵機俯衝時,不知怎的,忽被一個人猛然捺倒,用身子緊緊地遮住了我。事情發生在一秒鍾或比這更短的時間內,我來不及細想,就感到飛機帶動的強大氣浪從身邊掠過。隨著“卟卟卟,卟卟卟”連接不斷的機關炮聲,磚粉和雪泥濺了我一臉。

飛機的怪嘯,過去了;連那煩人的嗡嗡聲也微弱了,那人才把我拉起來,幫我拍掉衣服上的雪,探著身子問我:

“小鬼,怎麼樣,受驚了吧?”

我沒有注意他的問話,用袖筒胡亂抹抹臉,指望著遠去的飛機,跺跺腳,“呸”的一聲,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火爆爆地罵道:“秋後的螞蚱,看你還能蹦跳幾天!”扭轉頭,一看那個驚歎號被打得坑坑窪窪,就賭氣地拿起麻刷,特別精細地重新描繪一番。描到最後,我想蘸點石灰水,一彎身,隻見鋼盔穿了兩個大洞,石灰水漏光了。我一氣,飛起腳把破鋼盔踢個老遠,嘟啷道:“好,好,打破一個,叫運輸大隊長再送兩個。”我自管自己嘟噥,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他後退了一步,微眯著灼灼閃光的眼睛把我瞧了瞧,誇讚道:“行,小鬼滿帶勁!”

這時我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暗香,隻顧同飛機耍脾氣;人家來救自己,也沒向人家道個謝。抬頭瞧瞧這位老同誌;五十歲開外年紀,一張長方臉,上麵長了許多疙疙瘩瘩;獅子大鼻和總是微笑的半張半合的嘴唇,掩沒在濃密的絡腮胡茬裏。微眯的眼睛閃動著智慧、堅毅和慈祥的光彩;也許是熬夜的緣故,眼裏布滿紅絲,眼泡裏有點浮腫,眼角裏的魚尾紋象刀刻一樣。他那壯壯實實,四平八穩,立地生根般的身軀上,穿一套普通的棉軍裝,肩上有塊補丁,衣襟和袖口上都有一些油漬。我琢磨不出他是啥人,隻管愣愣怔怔站著對他傻笑。

“小鬼,有啥好看的?我臉上除了骨朵兒沒有花!”老同誌聲調親切地戲謔說。

“老同誌,你從哪兒來?”我變得不那麼拘泥了,活潑地問。

“剛往陣地上送飯回來。”他指指土坡上的飯挑子。

這時我明白過來,剛才是他路經這裏,遇見飛機向我俯衝,撂下挑子衝上來救我的。

“你是炊事班的吧?”我指指飯挑兒。

“喲,小同誌挺有眼力呢。”他拍拍我的頭。

“俺也不是初參軍,乍工作,部隊上幾大員幾大處的,還能不摸門道。”我被人一讚揚,口氣不禁有點自誇。

“哪喒參軍的?”老同誌掏出小煙袋,裝一鍋煙葉,拿火鐮“哐,哐”地敲打火石。

我高興地回答:“開封戰役後。”

“怪不得,參軍大半年了,是個老戰士了嘛!”他把煙袋鍋抽得嗞嗞發響,順著牆慢慢走著,很有興味的望著牆上的標語。走到驚歎號的地方,他點點頭,拍拍我的肩膀說,“這條標語寫得好,人小‘字’大!”

“不光字大,誌氣也大。”他半逗樂子半認真地說:“看這陣仗,有誌氣非把敵人徹底消滅不可。”

“那還用說?”我抖擻抖擻精神,跟他繞著牆垣往前走。拐了兩個牆角,走到西牆下,他看著牆上的標語,濃眉越蹙越緊。看了一會說:

“這條標語可寫得可不好。”

“還不是一樣的字?”我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

“不是字不好,是內容不好。”他把煙袋鍋用力在牆上嗑嗑,“這是宣傳‘半截子革命’。那些有‘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思想的人,看這條標語最對眼。”

我想起這是照著稿子寫的,就說:“這是俺隊長打的稿,能錯?”

“哪個隊長?宣傳隊的陳隊長吧?”他要過稿子看了看,“嗯,一猜就著!”

“你怎麼猜得這麼準?”

“你這個刷大標語的大宣傳員告訴我的嘛。大宣傳員的隊長不是宣傳隊長還能是誰?”他詼諧一笑,又嚴肅地說,“蔣介石這幫家夥,進來吃勁念‘和平經’,真裝出了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樣子。這流氓串演一出話劇倒無大礙,危險的是我們隊伍裏有那麼一些存有和平幻想的人,頭腦迷糊啦!”

我覺得這老炊事員講得確是那麼回子事,有道理,叫人佩服,口裏卻兒兒戲戲地用一種當時頗流行但不合語法的話:“老同誌,你挺文化咧!”

“啥子文化不文化。我原先是青島市的印刷工人,一麵做工,一麵認了幾個字,如今這點文化主要還是參加革命後鍛煉出來的。”他摸摸我的頭,慈祥地問:“小鬼,喝過幾瓶墨水?”

“初中二。”

“哎呀,我說的,大知識分子嘛!”他打趣地故作驚訝地說。稍停,又問:“在宣傳隊幹啥?”

“刻鋼板。”我不願意講我老演兒童團員。

“嗬,”他沉吟一下,把標語稿交還我,“東牆上那條標語,怎麼底稿上沒有呢?”

我傻乎乎地說:“那是俺‘機動靈活’了一下唄!”

“好,好。”他連說幾個好字,把煙袋往腰裏一插,同我打個招呼,走下土坡挑起擔子走了。

我目送著他壯壯實實的背影,覺得這位老同誌挺有意思。

吃罷午飯,我又找了一個印著怪獸帽徽的美製鋼盔,打算裝滿石灰水去刷標語,陳隊長把我叫住了。他說:

“‘小不大點’,這次派你個大角色。”

“啥大角色?”我不高興地問。

“大編輯!”

“啥大編輯?俺不會演。”

“不是叫你演,”陳隊長拉起我的手笑著說,“是叫你幹。”接著他告訴我,才接到政治部的通知,要調我到《火線報》編輯部去。我一聽,懵啦。《火線報》是師政治部辦的四開油印小報。這張帶著油墨味和硝煙味的小報,平日我和同誌們可愛看啦!論內容,它旗幟鮮明,戰鬥性強;論形式,它生動活潑,短小精悍。別看這小小一張四開紙,裏麵的東西可真不少:有戰報,有新聞,有評論;還有槍杆詩、小演唱,有時還插上一幅漫畫呢,圖文並茂,真是廣大指戰員“自己的”報紙。可如今調我去那裏做啥?

陳隊長掏出一張介紹信給我說明,調我去當“見習編輯”。我一聽這個生疏的名稱,就膽怯啦,怕自己“見習”不了。再說,宣傳隊的同誌都對我很好,就是陳隊長吧,別看他老拿我當“小不大點”,可平日對我也真親熱,因此,一說要我離開大夥,心裏怪不是味的。我不吱聲,“見習編輯”和“兒童團員”這兩個角色,在我腦子裏打架。陳隊長安慰我,《火線報》主編董幹同誌是他的老戰友,以後他常到那邊看我。再說,編輯部和宣傳隊又不是隔山隔水,都是一個大單位的,以後大家還能不見麵?工作嘛,見習就是學習的意思,開始時別的不會作,先幫老董刻刻鋼板;老董是老幹部,對年輕同誌熱情愛護,其他事他會手把手教的,好好學,不怕。我想隊長講的是,再說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自己整天掛在嘴上,寫在牆頭,遇到實際,革命軍人第一條,一切行動聽指揮,就忘了,行麼?這麼一想,就把介紹信接了過來。

思想一通,我打好背包,就向大家告別了。陳隊長和同誌們要送我,我知道年節即到,正是宣傳隊忙的時候,堅決不讓。

聽陳隊長說,《火線報》編輯部本來也在這個莊上。這邊房擠,離前線遠,今天老董在崔莊看中了一座破廟,說那邊接近前線,便於采訪,也便於對敵開展政治攻勢,經政治部首長同意,剛遷過去。我問明了往崔莊的方向,出發了。從此,我踏上了編輯工作的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