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遇(1 / 3)

第一章初遇

(1)

蓮城人都認識這是田九,五短身材,慣穿一身黑衣,走路極像鴨母八字開,人稱“黑矮子”。黑矮子搖搖晃晃往城東而來。路人避之惟恐不及,要知道被這家夥逮住,絕無好事,不是逼債就是收租。

黑矮子效勞的東家周四新,原為一好勇鬥狠的無賴,靠武力發家,以掠奪和魚肉百姓為生,劣跡累累,人呼“周老虎”。年紀輕輕,就擁有了良田千畝,房屋百間,同時還在城內開了十多家鴉片館,幾家大賭館,專門誘人賭博放高利貸。

開皮貨鋪的餘陽春輸得最慘。

餘陽春本來有店鋪五間,雇了四個夥計,將熟皮加工成木屐、皮帶、皮靴等,經營多年,頗積攢了一些錢財。

哪知,兩年之前,餘陽春經不起周四新花言巧語的誘惑,踏進了賭館。先前他倒嚐了一些甜頭,大多時候都能贏一些,後來也不知這周四新耍了什麼詭計,他是越輸越多,漸漸就如一頭老牛深陷泥潭,想拔腳真是難上加難了。不多久,他就輸掉了所有積蓄和五間店鋪,並欠下了周四新一萬多元的高利貸,然後上吊自殺了。

周四新看上了餘陽春的老婆王氏,打著“夫債妻還”的招牌,讓管家黑矮子找王氏逼債。自丈夫死後,王寡婦就租住在城內一間小屋內,為人洗衣度日。黑矮子哪管這些,隔幾天就上門催逼。

黑矮子拍開街角那間低矮的小屋,王寡婦探出腦袋,那張臉像風雨中被吹打的樹葉,她苦苦哀求:“田管家,饒了我吧!這利息太高,我實在是還不了啊!”

黑矮子凶神惡煞:“哼!要想免了這筆債,除非你給我們周爺做小!”

王寡婦年近三十,一張臉很是端莊,隻因營養不良,麵色蒼白,她含淚搖頭:“不,這,這我做不到……”

黑矮子滿臉不屑:“這可是民國了啊,麼家麼家:什麼。年代了,哎呀呀,還守著貞節牌坊,把自己當黃花閨女啊?”

王寡婦仍是堅定搖頭。

黑矮子狠狠地說:“那你今天可別怪我狠心!”

說罷,他衝進房內,卷起她唯一一床棉被,提了她的鐵鍋和飯碗,轉身就走。

王寡婦趕出小屋,扯住黑矮子哀哭不已,她的聲音在風中嗚咽,如淒涼的二胡奏響,引得街人鼻子發酸,前來圍觀。

人群中有一個女孩,十二三歲的樣子,臉如滿月,明眸皓齒,紮著兩根烏油油的辮子。她同情地看著王寡婦,搖了搖身邊一位少年的手,抬眼望他:“哥,她真可憐,這個黑矮子,也太欺負人了吧!”

哥哥說:“黑矮子敢這樣,還不是後麵有周老虎撐腰?”

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實在看不過去,一邊勸解,一邊小聲嘀咕:這周老虎太過分了,俗語說,“踢寡婦門,挖絕戶墳”,現在把寡婦逼上絕路,天理難容!

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一個少年來,他隻有十三四歲的樣子,身形略為單薄,但不乏剛挺,麵孔白皙,卻並不顯文弱,尚為稚嫩的眉目中間流露一股英氣。

他怒目而視黑矮子,一把奪下對方手中的棉被、鐵鍋、飯碗,交給了王寡婦。

黑矮子始料未及,見東西被奪,就惡狠狠地瞪著少年,好像要把他一口吃下去,說:“老子認得你,你是永正裁縫店的賀家老二!身上的毛都沒有長齊,就來管閑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說罷,他揮拳打來,少年輕輕一避,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他倒在地上叫喚開了,眾人哄笑起來。那個臉如滿月的女孩,眼中滿是欣賞,使勁地鼓掌。

少年抬眼望她,四目相對,隻是驚鴻一閃,她的臉紅了。

黑矮子對少年放出狠話:“狗日的小雜種,你要是有種,就在這裏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

少年絲毫不懼:“好!黑矮子,我不走,你不來,是小狗!”

黑矮子的臉上露出一絲壞笑:“好,你也不要走啊,走了,你是小王八蛋!”

在眾人的嗤笑中,黑矮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王寡婦滿麵淚痕,抽噎著對少年說:“小兄弟,你好心幫我,我真的好感謝你!但周老虎你惹不起,還是快走吧!”

眾人也都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有認得少年的,說:“賀家老二啊,好漢不吃眼前虧,先跑了再說吧!”

有人說:“是啊,小裁縫,留在這裏等他,不正上了他的當嗎?你練過幾天拳腳,一個黑矮子,還能對付,要是來了周老虎,你就麻煩了啊!”

少年滿不在乎:“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又沒做虧心事,為什麼要跑呢?我倒要看看周老虎到底有多大能耐!”

一個花白胡須的老者搖頭歎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

少年叫賀修民,父親是永正裁縫店的賀裁縫。

賀修民六歲發蒙,讀書過目不忘,誦讀《笠翁對韻》,隻用了半天時間,蓮城人為之驚歎,稱之為奇才。他讀完五年私塾,唐詩宋詞背得滾瓜爛熟,跟私塾門前的清清的小河一樣,嘩啦嘩啦地流淌。然後,他升入城裏書院的高等小學,以“修身立誌,儲才養望”的座右銘來激勵自己。先生們都看好他將來必成一番事業,對他格外關注。

雖然讀私塾讀高小,但他並非手無殺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幼時一有空閑,就跟著隔壁的武師章師傅練拳術,現在又成了普善堂盧介康的關門弟子,頗得其真傳。

此時,賀修民憑著習來的功夫,加上少年氣盛,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絲毫不懼。

(2)

女孩又拉了拉哥哥的手,問:“他就叫賀修民?就是那個讀書很厲害的小裁縫?”

哥哥點點頭:“是啊,不過,我現在看這個小裁縫有點苕苕:傻。,不曉得是不是讀書讀迂了?”

她眉頭輕蹙,隱隱有些擔憂,忍不住與哥哥爭辯,聲音清脆而天真:“我倒覺得他不苕!”

哥哥詫異地看她:“亦蓮,這還不苕啊……”

這個叫亦蓮的女孩正與哥哥鬥嘴,忽聽人聲嘈雜,循聲望去,隻見黑矮子氣喘籲籲跑在前麵,後麵跟著幾條氣勢囂張的大漢。

黑矮子一見賀修民,得意地叫道:“哈哈,小裁縫!果然苕得可愛,老子還以為你跑了呢!”

這時,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昂首走上前來。

黑矮子低聲下氣地對他說:“周爺,就是這個小家夥!”

周四新生一副扁臉削腮,疏眉小眼,他自小練功習武,身子不高,但腰圓膀粗,看上去頗為壯實。他斜了一眼賀修民,笑道:“管家,就這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你都搞不贏啊!未免……”

黑矮子難堪地搔了搔腦袋:“這個小家夥,會兩手拳腳……”

周四新上上下下打量賀修民:“你敢和我的管家作對,就是和我作對!我吐口唾沫能淹死你!念你年紀小不懂事!現在隻要從我胯下爬過去,再叫我兩聲爺爺,磕三個響頭,就饒你性命!不然,今天不卸你一隻胳膊,我絕不姓周!”

說著,他張開兩腿,誇張地叫道:“小家夥,磕頭叫爺爺啊!”

賀修民清秀英朗的臉漲得通紅:“姓周的,你,你好無恥!想得美!”

周四新打了一下響指,後麵三個漢子一齊走上來,一個長著蒜頭鼻的家夥怪笑道:“周爺,您發話,卸這個小家夥的左胳膊,還是右胳膊啊!”

周四新說:“就你修理他就夠了,免得別人說我們合夥欺負一個小伢!”

蒜頭鼻躍上半空,使出一招烏雲蓋頂,朝賀修民頭頂拍下來,賀修民趁他落地之際,微蹲身軀一個橫掃,蒜頭鼻閃晚了一步,“哎呀”一聲跌倒在地。另外兩個漢子見此情景,如餓虎一般撲向賀修民。賀修民左躲右閃,穿插於二人之間,以右手手肘猛擊一人下巴,那人捂住下巴,騰空而倒。另一個則被他用掌外側砍傷腰部,蹲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身來。

圍觀者歡呼:“賀家老二,好樣的!”

亦蓮眸子裏燃燒著熱烈的敬慕,再次鼓起掌來。

周四新狠狠地剜了亦蓮一眼:“小丫頭片子,鼓個屁的掌?老子馬上就來收拾他!”

亦蓮瞪了他一眼,吐了一下舌頭。

他對那三個家夥罵道:“廢物,幾個廢物,一個小毛孩都製不住!”

然後,他冷笑幾聲,對賀修民說:“小毛孩,現在就讓你嚐一下老子的手段!老子不卸你一隻胳膊,誓不為人!”

賀修民一臉凜然:“那你就放馬過來吧!”

周四新眼中殺機畢露,出手淩厲,一記鷹爪,直鎖賀修民的咽喉,賀修民左手一撥,右腳就踢向他的襠部,他吃一驚,側身避過,以掌直擊賀修民的肩胛。兩人你來我往,鬥了一二十回合,賀修民終究年小力弱,被步步逼得後退,腳下一不留神,跌倒在地。

亦蓮發出一聲驚呼,咬住嘴唇,緊緊抓住哥哥的手。

周四新搶步上前,一腳將賀修民踏在腳下,哈哈笑道:“小毛孩,今天你可是死定了!”

黑矮子則在一旁大聲叫好:“周爺,卸他一隻胳膊!”

亦蓮看著這一切,眼裏含滿淚水。

“住手!”一聲斷喝,人群中飄出一個身影。那人向周四新拍出一掌,周四新被震出好遠,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那人扶起賀修民:“修民,師傅來晚了!”

賀修民滿懷感激地看著他,然後,怒視周四新,不服氣地抹去嘴角流出的鮮血,打算衝過去。

那人暗暗扯住他:“修民,別過去!”

他穿一件灰青色長袍,年過而立,中等身材,微胖,雙眼射出兩道精光。

周四新一看,拱手作揖:“哎呀,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盧老板啊!怪不得這一掌勁道這樣大!哎喲,我算是領教了這個‘蓮花掌’!厲害啊!”

這人正是城東普善堂藥店的老板盧介康。

盧介康正色道:“周老板,我是聽人報信後,匆匆趕來,不說賀修民是我的徒弟,就說他隻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你們這幾個大人,聯手欺負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算哪回事啊?說出去,不丟臉嗎?”

周四新笑著說:“盧老板,您不曉得,您這愛徒啊,厲害著呢,三四個人都被他打趴下了,我才無奈出手……”

盧介康打斷他的話:“周老板,我聽說,你們是在欺負一個寡婦,我徒弟路見不平,才出手相助的!”

周四新再次拱手道:“盧老板,我先前不曉得他是你的徒弟,多有冒犯了,得罪!得罪!”

說罷,他一揮手,向黑矮子等人使了一個眼色,走了。

走不多遠,黑矮子不甘心地問:“周爺,為麼家為麼家:為什麼。要怕這個家夥?”

周四新說:“你懂個屁,他的功夫好著呢,光是那套‘蓮花掌’,我暫時還對付不了!”

盧介康與賀修民離開後,人群漸漸散去。

亦蓮一步三回頭,看見賀修民的背影慢慢遠去。

(3)

這一天,正是農曆大年初一,天蒙蒙亮,除夕守了一夜的周四新,打著嗬欠準備打開大門。

據說,初一這天,誰家第一個打開大門,就會討一個“開門大吉”的好彩頭,這個開門的人,這一年都會好運當頭,福星高照。所以這樣的機會周四新絕不留給下人,他要親自打開大門。然而,等他一將門打開,隻聽“哐當”一聲,門上麵就有一盆臭烘烘的東西潑下來,他急向後躲,還是被從頭到腳澆了一身。

待他滑倒在地,才知是一盆糞便。大門前麵還貼了兩張紙,左邊是“壞得透頂抬頭見鬼”,右邊是“報應不爽開門招災”。

弄了一身晦氣,周四新暴跳如雷。後來有人向他密報,大過年大清早整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毛小子賀修民!隻因這賀修民有普善堂盧介康罩著,周四新暫時不敢下手,於是又忍下一口氣,從此,二人結下怨仇,這是後話。

再說,周四新平時囂張慣了,這次被少年賀修民修理了一番,這事很快在蓮城傳開了,那些被他欺壓的人奔走相告。連天天在彈花店忙碌的亦蓮也聽說了,賀修民在她心目中成了不折不扣的少年英雄,時不時地,會想起他。

亦蓮還記得十五歲那年正月十五“請七姐”的事。

“請七姐”是蓮城的舊俗。

有人說“七姐”就是傳說嫁給董永的七仙女,但也有人說“七姐”是未成年女子的魂靈,把她們從天上請下來,可以預知許多事情。

亦蓮開始不太相信這個,她隻覺得有些好玩。那次“請七姐”是在隔壁的竹貨店,竹貨店的小青還有幾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將瀝米湯的竹篾箕用紅繩綁上兩支筷子,上蓋一塊紅布,然後,又找來一個茶盤,往茶盤裏薄薄覆一層細沙,燒過紙錢之後,姑娘們端著竹篾箕一起唱:

正月正,百草青,請七姐,問年成。一問年成真或假,二問年成假和真。正月十五鬧花燈,花燈鬧的梭羅轉,邀請七姐你來看。去也梭,來也梭,梭得七姐笑嗬嗬。一請求,二請求,真心實意來請求。一炷香,二炷香,殺黑豬,宰白羊,年年請我七姐。七姐要來早早來,不等深更半夜來,深更半夜橋難過,五更半夜鎖難開。大門的來,大花鞋;後門的來,破草鞋。來得早,披絲襖;來得遲,披蓑衣……

不知是端竹篾箕的姑娘手在抖,還是那“七姐”真的下凡顯靈了,旁邊的人問什麼,那筷子就在茶盤上沙沙響地寫字作答。問了年成之後,大姑娘們開始問婚嫁,都說亦蓮長得漂亮,就讓亦蓮先問。亦蓮就羞羞怯怯問了“七姐”一句話:“七姐,你說我將來的夫君姓麼家?”

筷子停在半空中,“七姐”好像也在思索在推算,不一會兒,兩隻筷子在茶盤的沙子畫出一個小小的字,眾姑娘借著燈光一看,是個“賀”字!

“姓賀!”

她們都嘰喳開了。

“蓮城哪個姓賀的,能配得上亦蓮啊?”

“說的莫不是裁縫鋪的賀家老二?”

“對,賀家老二!”

“七姐,你好靈驗哦!”

“七姐”認定自己未來的另一半姓賀,亦蓮也馬上想到了賀修民,讓姐妹們這樣一打趣,隻覺得臉更燙了。她嗔道:“你們再瞎說,我可要打你們了!”姐妹們連忙說:“好,我們不說了,再吵,七姐一生氣,要走了咧!”

蓮城出美女,大概與蓮城的水土有關。

蓮城這塊鄂中寶地,是古雲夢澤的一部分,位於江漢平原的腹地,漢水之南,是著名的魚米之鄉,為“南風”的發源地。漢水又是長江的支流,古時又叫滄浪,屈原流放時,遇了滄浪漁父,漁父吟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總之,這裏湖河溝渠四通八達,星布網織,內有通順河、通州河、東荊河流經,清清的水,纏綿的水,千種風情萬種流韻的水,再加上氣候適宜,滋養出一個個如花似玉的佳人,就不足為怪了。

亦蓮當然是美女。

這一年,她剛滿十六歲。

滿了十六歲的亦蓮,成了永豐彈絮店的一朵金花,蓮城人送給她一個外號——彈絮西施。

亦蓮臉如滿月圓潤,隻是下巴稍尖,勾出一個好看的弧形,她的眼睛常年含著一汪秋水,顧盼之間,嫵媚得緊。兩道柳眉,更添一種古典之美。

最為特別的是她梳了一條辮子,長及腰肢。每逢拿木盤將花絮摩壓的時候,她拱臀扭腰轉臂,襯著那雪白的絮麵,活脫脫一條美人魚穿梭跳躍在浪花裏。

回過頭,再說這家永豐彈絮店,它坐落在城東丁字街,規模很小,老板和夥計都是一個人,那就是關仁鬆。關仁鬆繼承父業做彈花匠,掙的是一份辛苦錢,他生有一男一女,兒子關旭女兒關亦蓮,是他的左膀右臂。

一家養女百家求,何況亦蓮這樣的傾城之色?

亦蓮還是個娃娃的時候,上門提親的人就絡繹不絕了,等她一過十四歲,媒婆就如過江之鯽擁入關家,可關仁鬆一個都沒答應。他視女兒為待價而沽的奇珍異寶,似乎在耐心地等待一條送上門來的大魚。用蓮城人的話來說,他要把女婿當作簍子裏的豬伢——撿肥壯的捉。

彈花匠關仁鬆不忙的時候,喜歡到魏老幺的茶館喝茶。

魏老幺茶館是蓮城最大最熱鬧的茶館。“金茶銀茶甘露茶,趕不上魏家的蓋碗茶”,這是老一輩人傳下的古話。金邊瓷花的茶具小巧玲瓏,上有蓋子下有托盤,茶葉則以龍井毛尖為主,有時加幾枚紅棗或者核桃。此外茶館還供應花生、瓜子、燒餅、春卷、水晶包子、發糕、燒賣等等,茶客隨點隨吃。

平常茶館人聲鼎沸,吃茶的吃茶,聊天的聊天,講評書的講評書,演皮影戲的演皮影戲,各得其樂。

每當幾個老茶客問起關仁鬆那個寶貝女兒時,他都會慢慢啜一口茶,談起他的嫁女原則,說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家亦蓮既然是一盆要潑出去的水,就應該潑在大海裏,而不應該潑在小江小河裏,隻有這樣才不會幹啊。

關仁鬆的這番理論惹得眾人起哄,杏林堂藥店老板邵大海,論年紀比關仁鬆還大上七八歲,於是有人就起哄:“那嫁給邵大海最好!”這邵大海也在座,於是茶館裏常常上演這一幕:邵大海涎一張臉,雙手捧一杯蓋碗茶,走到關仁鬆麵前作揖請安:“老丈人請!”關仁鬆抬腿欲踢,邵大海連躲帶閃,回到座位上。

(4)

自從那年“請七姐”之後,亦蓮暗暗期待賀修民來彈棉絮。

但是,經常來彈棉絮的是賀家的老大賀金水。金水來得非常勤,每次來彈絮都好像有很多話和她說。他東扯西拉磨磨蹭蹭,無話找話,實際上是想多看她幾眼。

其實,借故彈絮來看亦蓮的男人很多,金水隻是其中一個。

那次,彈絮店裏隻有金水和亦蓮。金水死死盯她俊俏的臉,說了一句話:“亦蓮,我今生要是能娶你做老婆,就是讓我明天去死也值得了!”

亦蓮被這句話和他的樣子嚇住了,紅著臉說:“金水,你莫瞎說!聽說你都是快要結婚的人了!”

這讓金水很泄氣,她的話沒錯,前不久,家中為了他訂了一門親事,女方姓田,他至今都沒有見過麵。

金水說話有點過火,但從來不動手動腳,亦蓮也不想怠慢金水,金水是賀修民的哥哥,有時,她假裝不經意地向他問起賀修民。

金水不是傻瓜,曉得城裏好多女孩子喜歡弟弟。

金水父母開的這家夫妻裁縫店,名字叫“永正裁縫店”,對兩個兒子的培養方向,夫妻倆早就規劃好了:大兒子金水得過小兒麻痹症腿腳不靈,正可以繼承裁縫技藝;二兒子修民讀書聰慧,將來必有大出息,隻是讓他安心求學。

正因為金水是個跛子,所以他常常有些嫉恨地看著父母偏執地將愛心施予賀修民。賀修民讀私塾上高小後來又到省城念中學,成績優異,經常得到各種表彰,相貌也出落得日益英俊。

前不久,他剛從省城回來,穿一件白色對襟竹布褂子,和一個剪短發的女學生在蓮花池邊有說有笑的樣子,令一些花白的腦袋搖晃著發出了世風日下的歎息,而一個年輕的教書先生則很在行地說那是“五四”運動的結果,蓮城的女子們都不知道“五四”運動,隻是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美麗的背影發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