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瞿秋白
瞿秋白在“文革”期間被打成“叛徒”,“錯誤路線”的代表人物,獄中寫作的《多餘的話》即是有力的罪證之一。有人據此認為,魯迅所以稱瞿秋白為“知已”,乃是受蒙蔽的結果。
魯迅說:“革命者決不怕批判自己,他知道得很清楚,他們敢於明言。”瞿秋白在《多餘的話》中瀝述黨史,主動批判自己,承擔責任,充分體現了一個革命者的超卓識見和坦蕩胸懷。無庸諱言,其中確實流露出逃避政治的無為思想和渴望“休息”的頹唐心情,以至今日仍然被人認為有損於他的形象。對此,我們如何評價呢?這裏不妨引出魯迅相關的論述,嚐試作比較考察。
一九七一年,魯迅的三弟周建人作過這樣的一段憶述:“有一次,瞿秋白寫一個紙條給魯迅,署名犬耕。後來魯迅問他:‘你為什麼要用這個名字?’他說:‘搞政治,我實在不會搞,我搞政治,就像狗耕田!’魯迅對此深為不滿,當麵批評了他。”在這裏,瞿秋白表示出了類似《多餘的話》中對搞政治而力不從心的說法。“犬耕”之喻,其實早在寫作《餓鄉紀程》時就使用過:“新聞記者的職任,照實說來,我是無能力的,頌華說:‘我們此行,本是“無牛則賴犬耕”,盡我們自己的力量罷了’。可憐中國現代的文化,……這種調查考察一國文化,一種新製度,世界第一次的改造事業,卻令我這學識淺薄,教育不成熟的青年擔負——這是人才的饑荒。”為後來的所謂“曆史的誤會”加了注腳。但是,此間的意思,卻並非盡是消極的,虛無主義的。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瞿秋白曾把一首作於青年時代的詩抄給魯迅,詩雲:“雪意淒其心惘然,江南舊夢已如煙。天寒沽酒長安市,猶折梅花伴醉眠。”拿它與寫於獄中的《夢回》一詩比較:“小城細雨作春寒,料峭孤衾舊夢殘。何事萬緣俱寂後,偏留綺思繞雲山。”一樣抒寫著“所謂‘懺悔的貴族’心情”,籠罩著頹唐氣息。在往來頻密的日子裏,魯迅常以瞿秋白曾經使用過的筆名“何苦”稱他,並非偶然。無論在認識魯迅之前或之後,瞿秋白都曾流露過頹唐的心跡。因此,我們說魯迅了解瞿秋白,是包括了對他的所謂“陰暗麵”的了解在內的。
瞿秋白自稱不願當“領袖”,魯迅也嚐自謂不願作“導師”,而他們其實都做了領袖人物和青年導師。瞿秋白一方麵說:“已經在政治上死滅,不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宣傳者了。”同時,一方麵又說:“要說我已經放棄了馬克思主義,也是不確的”;“我的思路已經在青年時期走上了馬克思主義的初步,無從改變。”可見,在世界觀內部,或在言談與實際行動之間,也常有矛盾的地方。瞿秋白在經受黨內的“殘酷鬥爭,無情打擊”以後,曾多次想擺脫政治而從事文藝,也不可僅僅視之為意誌薄弱和情緒低迷的表現;魯迅亦曾多次想擺脫論戰的煩擾而從事小說創作或撰寫文學史。即以瞿秋白一貫的文學主張看,搞文藝也不是想一頭鑽進象牙之塔裏去,隻不過轉換一條戰線,以擺脫那些無謂的糾纏,更有效地奉獻自己的才智而已。梅林在《馬克思傳》中就曾這樣評述過馬克思:“有人說,馬克思對國際的工作已感到厭倦,想重新致力於他的科學著作。這種說法在某種意義上為恩格斯所證實。恩格斯在1872年5月27日給李卜克內西的信中提到比利時人關於完全撤銷意委員會的提議,並且補充說:‘我本人對這個提議絲毫也不反對,——我和馬克思反正不再參加意委員會,在目前情況下我們幾乎沒有寫作的時間,而這種情況是必須結束的。’不過這是在發火的時候順口說出的。”依此看來,瞿秋白之意想終生從事文學事業,也就變得無可厚非的了。
瞿秋白自稱“始終不能克服自己的紳士意識”魯迅也多次說過:“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裏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但自己卻正苦於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嚐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我覺得古人寫在書上的可惡思想,我的心裏也常有”;他自稱這是“中產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瞿秋白在《多餘的話》中確實吐露了一種長期難以排解的苦悶消沉的心情,甚至說,“不管全宇宙的毀滅不毀滅,不管是革命還是反革命等等,我隻要休息,休息,休息!!”魯迅多次說過,他自己容易說憤激的話,他說:“我眼前所見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頹唐”;“因悲且憤,遂往往自視亦如輕塵”“子彈從背後來,真是令人悲憤”; “我不如休息,看看他們的非買辦的戰鬥”;“近來時常想歇歇”;“想望休息之心,我亦時時有之,不過一近漩渦,自然愈卷愈緊,或者且能卷入中心,握筆十年,所得的是疲勞與可笑的勝利與進步,而又下台不得,殊可慨也。”魯迅與瞿秋白的自述,無論內容和情調,都非常相近;可以看到,其間顯然有著某種共同的本質性的東西。他們出身於同樣的破落家庭,各自走過一段艱困的生活道路,麵臨共同的惡劣的鬥爭環境,因此,他們互為知己而“以同懷視之”是最自然不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