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3 / 3)

你不要著急,再等幾天,最多一個禮拜我就回來了。回來後我們再詳談小說的事。丈夫認真地說,還追加了一句:我沒回來前不要把稿子寄出去。

第二天一早丈夫就拖著行李離開了家門,至於出差到哪裏還對我保密。我也懶得打探,隨他吧,這些搞曆史的人都有一個怪脾氣。

一個禮拜後丈夫滿臉倦意地回來了。一進門,他就告訴我他去了一趟“粉巷”,把我小說中沒有搞清楚的東西都已搞清楚了。瞧,這就是我的考證結果,拿去吧,可以作為你小說的補充,丈夫把幾張寫滿了字的紙遞給我。

我覺得好笑,我寫的是小說,哪裏需要什麼考證結果的補充?丈夫是越來越糊塗了,都分不清創作與研究的界限了。我把那幾張紙又扔還給了他,說:喂,先生你投稿投錯門了,還是寄給“地方史研究”雜誌更合適一些,他們那裏最歡迎像你這類旁門左道的稿子啦。

丈夫又重新拋給了我,說:你就不能先看上兩眼,再斷言我有沒有投錯了門。

好,那就讓我先審查、審查,以便你口服心服。這一“審查”不要緊,寫在幾張紙上的考證結果,令我大驚失色。

在我的小說中,蘇紫與小雪是兩個關係鬆散的人物,她們各自沿著各自的運行軌跡前行,並無什麼實質性的瓜葛。不過是由於我在中間穿針引線,才使得她們兩人有了那麼一點點的牽連。可是丈夫對她們兩人關係的考證結果,令我這個作者都瞠目結舌了:蘇紫的老姥姥——小粉姑的戀人楊家少爺,不是別人,正是小雪的老爺爺。也就是說,蘇紫與小雪的關係遠遠比我小說中的關係要複雜、夾纏得多。蘇紫與小雪一樣也是楊家的後代,雖然她姓蘇,不姓楊,但從血緣關係上講,她與小雪擁有的是共同的一個老爺爺——她們其實是一家人。

在我的小說中蘇紫的媽媽,也就是小粉姑的女兒是如何逃出老鴇的魔掌的,我沒有具體地講述。不講述是有不講述的原因的,因為有關這段曆史我始終是不怎麼清楚的。我曾問過蘇紫,她說她也不怎麼知道,聽媽媽、姥姥講好像是被人給抱出來的。至於是被誰給抱出來的,怎麼給抱出來的,抱出來之後又怎麼樣了,蘇紫就一概不知了。為了尊重蘇紫媽媽的身世,我在小說中就含混其辭地給跳過去了。沒有想到的是,丈夫竟然把這一問題也給考證清楚了。

據我丈夫的考證結果表明,蘇紫的老姥姥小粉姑死後,翠柳苑的老鴇原本是打算用粉姑的女兒來抵債的——一個女孩子,十多年就能出落成一棵搖錢樹,買賣雖然有些晦氣,但也總算是沒有太虧本。這個老鴇為了堵住人們的嘴,還四處揚言,母死女來抵,自古以來就是天經地義的,要不怎麼說債有頭、冤有主呢!

楊家老爺開始的時候對這件事采取不管不問的態度,還說什麼世界上的事都是生死由命的,怪不得旁人的。他灑脫得很,但粉巷中的人卻灑脫不起來,紛紛議論說小粉姑跳河死了,已沒有辦法挽回了,可她留下的女兒畢竟是楊家的骨血呀!楊人家袖手旁觀,任由老鴇宰割,太傷天害理了,就不怕遭到老天的報應?

對這些閑話楊家人一律不予以搭理,隻是後來轉念一想,這個女孩子在窯子裏一直呆下去的話,總有一天是要掛牌接客的,而這將來對楊家的臉麵終究是有損害的。故而就出了一筆錢,從老鴇的手裏把孩子給贖了出來。

小女孩是被贖出來了,但贖她的楊家人並不認可她的身份,對外隻是推說是可憐這個沒娘的孩子,所以才出手相救的。楊家人沒有讓小女孩進家門,讓仆人從妓院裏抱出來後隨便送給一個什麼人家即可。仆人與粉巷中的一對窮苦中年夫妻平時交往甚多,這對中年夫妻恰好又沒有孩子,他便把這個小女孩抱給了他們。

這對夫妻麵對這個從天而降的小女孩,欣喜得老淚縱橫,跪在地上一個勁地叩天謝地,說他們的後半生總算有一點指望了。開始這對夫妻還會抱著孩子在巷子裏走,後來就漸漸地少了,再後來夫妻倆帶著這個小女孩突然從粉巷裏失蹤了。這個失蹤的小女孩就是蘇紫的姥姥,也就是說她的養父母把她從粉巷帶到了郊區,這也解釋清楚了蘇紫為何會住在郊區的原因了。

另外,楊家原本是住在粉巷裏的,正是由於住在粉巷裏所以才演繹出了這樣的一段故事,那後來楊家怎麼又搬到張榜街去的?我在小說中沒有涉獵到這一點,把借口說得好聽點是,藝術是需要留有空白的;說得不好聽,那是因為我對小雪的家族曆史並不怎麼了解所致。丈夫認為作為一部長篇小說來說,人物背景含混是一個缺憾。為了彌補這個缺憾,他也對楊家的搬家問題進行了考證。你別說考證得還挺有成效的,連楊家老宅的具體位置也考證清楚了。

還記得我在前麵的小說中提到的那個“瑞祥布店”嗎?這個“布店”的前身就是楊家的老宅院。楊家人已在這裏繁衍了數代,這個老宅也跟隨著主人經過了數次的翻修,楊家人上上下下都把這座宅院視為先輩的驕傲。發生了小粉姑自殺事件以後,楊家人漸漸覺得黴運不斷,先是家裏的生意不順暢,後是老太爺、老太母又一命嗚呼。更令人鬧心的是,巷子裏那些人的嘴不依不饒,整日在背後戳著他們的脊梁骨說,狀元的後代不仁義,害死了一個好端端的良家女子,簡直就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如果咱們還把巷子裏的這座橋叫做“狀元橋”的話,那豈不就成了善惡不分的禽獸了!於是,大家都閉口不稱“狀元橋”了。不叫“狀元橋”,可又沒有其他的名字可叫,人們漸漸地就用“小粉橋”來代之了。

楊家老爺是一個相信陰陽學說的人,他原本認為破財就可以免災了——小女孩已被贖出來了,這件事可以劃上一個句號了。誰料想巷子裏的人根本就不買賬,該怎麼罵還是怎麼罵,竟然還把叫了上百年的“狀元橋”給改成了晦氣的“小粉橋”。他認為這是自家風水遭到了破壞的征兆,如果再在粉巷久留下去的話,恐怕家大業大的楊家就要衰敗下去了。這時恰巧粉巷斜對麵的張榜街裏一位有錢人家要搬往京城,楊家老爺便花重金買下了這家人的宅院,舉家搬了過去。於是這才有了小雪住在“張榜街”之說。

看完了丈夫的考證結果,我歎息著,久久地說不出話來。丈夫的考證結果是否確鑿,我無法判斷,但必須得承認:他考證出來的事實比我的故事更離奇、曲折,似乎正應了那句現實永遠比想象更複雜的老話。毫無疑問,如果這份考證結果出現得更早一些的話,我的小說一定會是另外一種寫法的,至少蘇紫與小雪的故事會改變,會變得輾轉悱惻、恩怨情仇的。遺憾的是,我的小說已經徹底完稿了,不好再做出什麼大的改動了。開始我覺得很是遺憾,後來又想,也許這個故事本就應該這樣來寫——很多時候並不是你寫故事,而是故事寫你。蘇紫與小雪在冥冥之中,在我全然不知道她們的關係之前,就在我的小說中相遇了,這就足夠了,已勝過了千言萬語。

蘇紫已經不在了,她對她的這個離奇身世是否滿意,也是一個未知數。為了尊重蘇紫,使她的靈魂得到安息,我決定這部小說還是一字不改,保持原來的樣子。我丈夫的考證就全當是我小說的一個補充結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