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戲院(3 / 3)

蘇紫是我的老朋友了,從她的身上我嗅出了過去的氣息,這種氣息是如此地強烈,就像一罐被埋入地窖的老酒,如今蓋子被打開了,撲麵而來的醇厚香氣令我久久地沉醉。我深呼吸了幾下,想把這種氣息深深地刻在心裏,留待以後再慢慢地回味。看來人的前半生是創造、書寫曆史的,後半生則是回味、解析曆史的。我的生命已經步入到了由往事和回憶編製而成的暗道中,正一步步地朝著老年的門檻走去。

粉粉,你怎麼還沒有小孩子呀?蘇紫突然間的問話,就像一把有力的大手把我從回憶的暗道中給揪了出來。我搖了搖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我還沒有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這到底是為什麼呀?粉粉,蘇紫搖晃著我的胳膊,語氣裏充斥著焦慮,你難道就沒有去醫院檢查一下嗎?現在的醫學是很發達的,許多不懷孕的女人吃點藥、打幾針也就好了。有一種藥好像叫什麼“多仔丸”,女人服下後一次可以生下好幾個呢。那些雙胞胎、三胞胎、四胞胎什麼的,有不少都是吃這個藥吃出來的。你還認為她們真的這麼能幹?幹一次就頂別人幹好幾次的?屁,沒有藥,這些女人連孩子都生不出來,還假模假樣地裝什麼“英雄母親”,也不怕心中有愧、羞煞自己!粉粉,你在堂堂的首都生活這麼多年了連這個都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你糊塗,醫生總該知道的呀,北京難道連一家像樣的醫院和一個像樣的醫生都找不到?

噓,小聲點,蘇紫。這些話私下嘟囔幾句就算了,可千萬不能讓北京的醫院和醫生聽到嗬。人家那是什麼地方?皇城根下,在皇城根下長大的人脾氣可都大,三句話說不來就要告你一個誹謗罪。那個城市的法製觀念比咱們這個小城可強多了,一旦惹火了人家,把你告上法庭就有你受的了。

呸,嚇唬我,沒門!我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嚇,北京也就是浪得個虛名罷了,北京人牛什麼呀,動不動就咋咋呼呼的,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臉。多大能耐啊,不就是連個破不孕症都看不好嗎?!粉粉,上海好,上海這些年發展得快,都成國際大都市了,許多外國人不呆在自己的國家裏,都願往那裏跑,醫學水平一定也了得。昨天晚上看電視時,我還看到了一個專門治療不孕不育的廣告,就是上海的一家什麼大醫院的。廣告詞寫得可絕了,好像是:你的孩子我做主……

哈哈,玩笑開大了吧,蘇紫,我的孩子憑什麼要他做主?他是誰,是我丈夫?莫名其妙,就這樣惹人生氣的廣告詞,還好意思在電視上廣而告之。不害羞、厚臉皮。

你別笑,嚴肅點行不行,粉粉,我在說正事呢!廣告詞好不好有什麼重要的,重要的是要管用。那個廣告播得太快了,就在我去找筆和紙的時候,就過去了。你說我的動作怎麼就不能快點,哪怕再快幾秒鍾,就能看清楚地址了。蘇紫的語氣中充滿著懊惱,又說:要不這樣吧,粉粉,回頭我先與電視台聯係一下,廣告是他們播出來的,詳細的地址他們一定會知道的。

蘇紫的懊惱讓我暗暗地發笑。按照她的這個思路,這些年來我得丟下手頭上的所有活,像一個畏畏縮縮的農村婦女一樣跟在丈夫的身後,灰頭土臉地四處奔波治療不孕不育症,見到醫生就哀求、哭泣,訴說著沒有孩子的悲傷,這場麵豈不是像演戲!我忍住了笑,說:算了,蘇紫,你別瞎忙活了,我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什麼,是不要孩子?你說不要就不要了,開玩笑?這人怎麼一有了文化就變了,變得連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了?如果是這樣,還不如沒有文化的好!

在我與蘇紫認識的這些年裏,她幾乎從不用這樣直白的語言來說話。在我的記憶中,她很少指責別人,很少用嚴厲、尖銳的聲音說話。我甚至想象不出蘇紫與人吵架的樣子會是怎樣的。可見,她真的有些生我的氣了,胸脯還一起一伏的。

行了蘇紫,不要生氣了。

我怎麼能不生氣?你這個年齡是完全可以再搏一搏的,怎麼就這樣放棄了?太懦弱了,你是個懦弱鬼!

好了,我這個懦弱鬼的事你回頭再深批、狠挖如何?我現在想問的是柔柔,你怎麼沒有把她一起帶來?我還給她帶來了禮物,是一件粉色的羅紗裙,胸前、後背還綴著好幾個小的蝴蝶結。蘇紫你不是喜歡蝴蝶嗎?我想柔柔也一定會喜歡的,沒有哪個小女孩子會不喜歡蝴蝶的。蝴蝶就是大自然中的女孩子,所以沒事的時候它們才會忍不住翩翩起舞的。我轉身要回裏屋的行李箱中拿裙子,卻被蘇紫一把給拉住了:不急的,粉粉,就先放你那吧,反正柔柔今天也來不了。

柔柔現在在哪?是在你媽媽家嗎?

不,沒有在我媽媽家。她現在在市中心的家裏,她平時是不與我生活在一起的。反正你這兩天也不會走的,我明天或後天就回去一趟把她給你領來。剛才在路上我與她通過電話了,告訴她你來了,她很高興,還吵著要見你呢。

蘇紫的話令我不解:柔柔不在她媽媽家,在市中心的家裏,那不就是在蘇紫自己的家裏?怎麼卻成了母女不生活在一起了?

蘇紫可能看我滿臉困惑的樣子,就又接著說:噢,是這樣的,粉粉,你聽我說。蘇紫略顯尷尬:這樣的,原來我是一直與柔柔生活在一起的,上次電話中我都告訴你了。可現在不一樣了,我的情況發生變化了——我又結婚了,是今年十月份領的證。我們兩個都是再婚,又都這把年紀了,也懶得折騰了,連酒席也沒有辦,東西往一起一搬就算是結婚了,所以也就沒有特意地通知你。柔柔今年都快滿十四周歲了,到了什麼都懂的年齡了,現在的孩子一個個都早熟得很,和繼父生活在一起實在有所不便。

這麼說,你結婚後,柔柔就一個人獨自生活在市中心的房子裏?我問。

剛結婚的那段日子,媽媽為了能讓我們兩個人好好地度個蜜月,就把柔柔接到了身邊。可媽媽畢竟70多歲了,癱瘓在床的老姥姥大前年去世了,媽媽輕鬆了一點,可身體又大不如從前了,高血壓、心髒病什麼的都找上了門,讓她來長期照顧柔柔的日常起居實在是不現實的。媽媽也說可以幫助短期照顧一下,長期就不行了。受了一輩子的苦,老了還想好好地多活兩年。沒辦法,前一段時間我從齊魯大學雇了一個女大學生來照顧柔柔的生活與學習。這個女學生除了必要的上課外,平時就吃、住在我家裏。這個學生今年讀大一,還有差不多四年的時間才能畢業,到那時我家柔柔也就快滿十八周歲了。

對蘇紫的擔心我能理解,但為了個人的幸福而把未成年的柔柔托付給一個在校的大一學生來管理,我則有些想不通,就說:蘇紫,這可能有些不夠妥當,這個女大學生自己還是個孩子呐,哪裏有能力來管理好柔柔?

再怎麼說也是個本科生了,照顧一下柔柔的起居與學習,我想是不會有問題的。我十六歲就工作了,這個女學生都已經二十歲了,我特意問過的,就想找個年齡大點的來照顧柔柔。

蘇紫呀,你是不了解現在的學生。別說二十歲的本科生了,就是二十七八的研究生、三十多歲的博士生也是相當幼稚、不懂事的,他們的心智發展可能還抵不上當時十六歲的你呢!

太誇張了,這不可能,我不相信。蘇紫拚命地搖頭。

不信,好,那我就說兩件真實的事情你來聽聽:

去年我丈夫招了兩個女研究生,一入校恰巧就碰上了中秋節。這兩個學生的家都是外地的,不能回去過節,丈夫便與我商量,請學生一起去飯店吃頓飯。我同意,想想自己在外地讀書時孤零零呆在宿舍的情景,更加憐惜她們遠離父母的不易。

我丈夫便用電話與她們聯係,特意交待“我愛人”也參加的。丈夫說的是“我愛人”,而沒有說“你師母”,這是一種客氣、自謙的表達方式。有經驗的學生會馬上接過話茬,有師母參加,太好了!這是表明對老師太太身份的認同與歡迎。可丈夫的學生卻不接這個話茬,約定好見麵的時間、地點後就掛掉了電話。第二天中午臨出門的時候,我突然有事,不能去吃飯了,丈夫就獨自去赴約了。我還特意交待他,學生第一次與老師吃飯可能會有些緊張的,要有點耐心,特別是對女生,更要細致一點,別不小心傷害了人家自尊心什麼的。丈夫點頭說,放心吧,知道。

不到一個小時丈夫就回來了,外麵的風挺大的,他的臉也灰灰、倦倦的。我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吃得可好?

他說,不咋地。

是不是中秋節飯店裏人太多了,店家見利忘義照顧得不周到?我問。

不是,不牽涉這個,他們的服務是不咋地,但還不至於惹我生氣。

那……?

嘁,你沒有與我一起來吃飯,你猜我那兩個寶貝學生是怎麼問的?

這還會有什麼懸念?無非就是問師母怎麼沒來?或者說李老師怎麼沒有一起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更有創意的問法了。

臭美的你,還師母、李老師呢,夠自戀的你。

那說的是你太太,不,小女孩也許不會說這麼文縐縐的話,對了,她們一定問的是你妻子怎麼沒來?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比較大。

嘁,能這麼問還不讓我冒火呢!她們問的是:你老婆怎麼沒來?一聽這話,我的頭就大了,那火嗞嗞地從心口窩子裏往外冒。要了一壺涼茶猛灌一氣,才總算把這頓飯給吃完了。

不會是這樣的吧,粉粉你肯定誇張了,你就願意誇張!我們工廠裏的那些人都是些大老粗,可他們也懂得要把師傅的太太尊稱為“師娘”呢!她們都到了研究生的層麵了,連這點最普通不過的事還不知道?

別說這些研究生了,就是博士生也半斤八兩嗬。我丈夫的一個博士生到我家來玩,我熱情地把他讓進門。你猜這家夥稱呼我什麼?他稱呼我“嫂子”,一口一個嫂子長,嫂子短的,那個熱乎勁仿佛他真的是我小叔子似的。

在一旁的丈夫臉上掛不住了,說你小子跟我老婆叫嫂子,你跟我叫什麼?你和我到底是什麼關係?今天這個問題說不清楚,你別想出這個門。

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想不到你丈夫還是個挺幽默的人!哎,粉粉,你丈夫不是搞考曆史學研究的嗎,想不到天天與過去的人、過去的事打交道的人也會這麼幽默!我還認為他們都是天天叨著一個大煙鬥,皺著眉頭、板著臉,不苟言笑呢。

這哪裏是我丈夫幽默,分明是他的學生幽默。有這麼幽默的學生哪裏會有不苟言笑的老師?

是啊,不笑都難呢!剛剛止住了笑聲的蘇紫又笑了起來:哎,粉粉,大學裏真有你說的這類學生?

我說的這類學生怎麼了,這些學生還算是好的呢,沒有給你捅出什麼大婁子來,隻是有點不懂事而已,不如他們的還大有人在。蘇紫呀,你別看現在入校的大學生也都是十八九歲的人了,但他們最多也就相當於我們那時的高中生,自我約束能力還沒有確立起來,整日還需要輔導員跟在屁股後麵管理。現在的學生心理問題、精神問題也很多,平時看著好好的,不定什麼時候就跳樓自殺了,要不台灣怎麼會弄出個“草莓孩子”的稱謂。

“草莓孩子”?這什麼意思?草莓和孩子有什麼關係,是說現在的孩子特別喜歡吃草莓?

草莓是最嬌氣的水果,輕輕一碰就壞。現在的孩子就是這樣,碰不得的,一碰就有可能出現什麼不可預料的後果。

嗨,你別說還挺形象的,就是有那麼些巧嘴人。蘇紫看上去對“草莓孩子”這個稱呼挺中意的。

你替柔柔找的那個女大學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了解她嗎?她的人品、性格如何,你就不擔心柔柔跟著一個什麼樣的人學成一個什麼樣的人?蘇紫,不可掉以輕心,柔柔是要和她日夜相處的,她對柔柔的作用就相當於你對柔柔的作用了,她其實擔當了一個不是媽媽的媽媽角色。

說起來這個女大學生還是蠻懂事的,對柔柔也挺好的。上次我悄悄地問柔柔,這個姐姐對她可否有耐心?她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個女大學生怕她,不敢得罪她,小心翼翼地巴結她,得看著她的臉色來行事。這個人小鬼大的東西,蘇紫嗔怪著女兒。進而又說:這個女大學生也應該知足了,管吃、管住,每個月我還付給她800元的工資;我自己不穿的衣服,都是八成新的,也都送給了她,這樣的好事的確應該懂得珍惜。

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子知道什麼叫“巴結”,而且還竟然知道這個女大學生為什麼要“巴結”她。這豈止是“人小鬼大”的問題?蘇紫到底是一個愛孩子的人還是不愛孩子的人,我有些判斷不分明了。

如果說以往的蘇紫盡管像是一個令我眼花繚亂的萬花筒,但在愛孩子這點上我從來看得都是很分明的。現在的蘇紫似乎在原本最不模糊的問題上又模糊了起來,是她變了還是她原來就是如此?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對她的不解又增加了一分。我想我應該再勸勸她,讓她多從柔柔的角度考慮一下:蘇紫,也許這個女大學生真的很懂事,很盡責,但畢竟她代替不了母愛!你就忍心讓柔柔一直這樣跟著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學生生活下去,就不怕長此以往給她的身心健康造成影響?

哎,粉粉,說我一點也不擔心柔柔,那是假的。她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又陪著我走過了這些年。在我的日子過得最困難的時候,她總是像小貓一樣趴在我的懷裏,認真地告訴我:媽媽,我愛你。你說,我怎麼會不心疼她,有什麼理由不心疼她?可現在我不把柔柔交給這個學生來帶,又能想出什麼更好的辦法?我現在住的房子是我丈夫的,雖然他沒有說柔柔不可以住進來,從來沒有說過。沒有說過也對,因為有關柔柔的事我們從來也沒有正式地談過。

為什麼不談?我覺得這件事在結婚前你就應該與他談好的。這也是件大事,一件關乎到你能否幸福的大事!

我不願意談。如果我作為一個條件正式提出來的話,想必他也不會反對的。可我不願意這麼做,不想強人所難!

這怎麼叫強人所難了?這明明就是一個事實。

粉粉,你結婚了,但沒有孩子,有些事情你是體會不到的。你想了,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會真心歡迎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孩子,總是在自己的麵前晃來晃去的。那些口口聲聲地說要把別人的孩子視為己出的人,不是個偽君子就是另有企圖。愛情、婚姻說到底都是具有排他性的,沒有哪個人會心甘情願地讓對方把另一場婚姻中的東西帶到新房裏來的!我曾摸著良心問過自己,答案是否定的。既然是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為何要強迫別人去做?這不公平,這太自私,做人還是將心比心的好。話又說回來了,即使他迫於麵子,口頭上答應了,他的心不答應也是沒有用的,我何必要去自討這種無趣。

說實話,我很欣賞蘇紫這種勇於自剖的精神。她至少懂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而許多人並不懂,或者說不願意懂。近幾年來電視裏非常熱衷於播放一些情感類的節目,隨便打開幾個頻道,幾乎都是和相親、征婚有關的。有少男少女類的,有準丈母娘、準婆婆齊上陣的,還有離婚男女高調亮相的,這個世界上似乎人人都在單身,都在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而忙碌、而奔波。那天晚上,我在換頻道的時候被一位年輕的媽媽所吸引,她圓圓的臉,黑黑的齊耳短發,溫柔而端莊的笑容,一看就是難得的好妻子樣。我奇怪,這樣的女子怎麼也會離婚?哪個男人肯願意對這樣的一個女人放手?這個台就為她留了下來,她正微笑著向對麵的男嘉賓們陳述自己的條件和要求,她說自己有一個三歲的男孩,非常、非常的可愛,要求未來的新丈夫必須要疼愛她的兒子,而且要像疼愛自己的親生兒子那樣來疼愛她的這個兒子。這幾乎可能是她唯一的條件,其他的身高、長相什麼的雖然也提到了,但給我的感覺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

對麵的五位男士中最終隻有一位選擇了她。巧的是,選擇她的這位男士也恰恰是她所心儀的。其實,從她登台開始,這兩位似乎就很有眼緣,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所有的對話幾乎都是在她們兩人之間進行的,其他人就像不存在一樣。這也是其他四位男士選擇放棄她的原因,她心裏喜歡的是誰,明眼人都知道,何必去自討無趣呢。這位看上去頗有紳士風度的男士也讀懂了這位女子的心聲,他明確而且堅定地表示:沒有問題的,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我會好好地愛他的,就像愛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男子那雄渾的聲音裏充滿著愛的激情,他的雙手在胸前不停地揮舞著,好像恨不得立刻就把這個女人的兒子抱在懷裏親熱一番,以證明他沒有說假話似的。

女子甜蜜地笑了,笑得像一朵風中的花,美得令人目眩。如果不是正在做節目的話,我想她會感動得撲到那個男人懷裏的。有如此好的一個男人肯如此對她的兒子敞開心胸,這令她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長長地籲了口氣,抿了抿嘴,衝著男子笑得更美、更燦了。男子也衝著她笑,笑得深情似海。也許男子覺得你的要求我已滿足了,你也該滿足我的要求了,就對女子說:我也有一個七歲的兒子,現在跟著前妻生活,如果我們兩個人真的結婚了,我是否也可以把他接來一起生活?

女子的笑僵住了,她愣了。顯然沒有想到這個男人提出了一個與她幾乎一模一樣的問題,隻是他並沒有要求她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對待他的兒子,隻是說接來“一起生活”。她躊躇了,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女子也是個聰明人,正麵不好說的話,那就反著說。她微微一笑,狡黠地說:我們結婚後,你難道就不願意再要我們自己的一個孩子?女子說得柔情似水,那眼光也波光粼粼的,就像一個女人知道了自己有了身孕一樣。

對麵的男子聽得也很激動,他連忙表態說:沒有問題的,如果你有這樣的一個想法,我會全力配合的。我們有自己的一個愛情結晶也非常好、非常的好。說到這,他還使勁地點了一下頭,給人的感覺他真的是對這個建議非常地讚同、非常地感動。那個還沒有出生的愛情結晶令他非常地向往。

女子的臉又被甜蜜、羞澀的笑意所縈繞,她又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好像在說總算把乾坤給扭轉了過來。男子的話如果到此為止,這一對男女一定會牽手成功的。可那男子從女子長舒的那口氣中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馬上又慌慌張張地補了一句:我養得起,我有能力都養得起。

女子還在鏡頭裏笑,可這笑就有些勉強與局促了。女子在接下來的最終抉擇中選擇了放棄,男子對她的放棄似乎沒有任何的吃驚與遺憾,隻是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又很坦然地揮了揮手說再見。大驚失色、驚呼不解的是節目主持人。這個梳著一個小寸頭,穿著一件花格襯衣的小男生太年輕了,年輕得大呼小叫:怎麼回事,你們兩個竟然沒有配對成功?談得不是好好的,連生孩子的事都已當場敲定了,怎麼最後就放棄了呢?有一句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全場的人都看得出來,你們一個有情,一個有意,外貌又這麼般配,一看就是一家人。不行、不行,你們兩個配對不成功,世界人民都不會答應的。我今天這個好人要做到底了,節目後你們倆得把電話號碼都留給我,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這段美滿的姻緣就這樣擦肩而過了。

看著節目主持人咋咋呼呼的樣子,我就知道這個男孩子隻讀懂了這對男女說出來的話,並沒有讀懂他們沒有說出來的話,不知道這對看上去有情有意的男女,在最根本的問題上卻達不成協議:女子要求這場婚姻中必須要有她兒子的位置,而且是最重要的位置,不可以有一絲一毫的委屈。為了補償這個男子的付出,她願意為這個男子再生一個孩子。她、她的兒子與他以及她們兩人所生的孩子構成一個其樂融融的四口之家。男子同意這個家庭模式,但要求把他與前妻所生的兒子也加進來,構成一個五口之家。

女子不同意男子的要求,男子又不願意做出讓步,這樣的兩個人怎麼可能“終成眷屬”?說實話,我對這個女子的表現頗有微詞:你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也是孩子,你在口口聲聲要求別人愛你的孩子的時候,你也應該捫心自問你是否也可以做到去愛別人的孩子——像愛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如果你做不到,憑什麼要求別人做到。

我們的錯誤就在於,總是要求對方像自己一樣,甚至更親地來對待自己的孩子,最好是不是兒子勝似兒子,不是女兒勝似女兒,而自己卻依然把對方的孩子當成“外人”。蘇紫在這個問題上能保持如此清醒的頭腦,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蘇紫說得不錯,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人心甘情願地讓對方把另一場婚姻中的“東西”帶到新房裏來的。

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人們都是願意選擇輕裝前進的。這容易理解,一段逝去的感情、一個死去的婚姻是離得越遠越好,忘記得越徹底越好,而那些舊東西是會喚起以往的記憶的。沒有人想在那些不美好的、困苦的往事中流連,就像沒有誰會把過去舊戀人的照片、舊結婚照掛到新房裏一樣。但現實中的問題往往又是夾纏的,不能像快刀斬亂麻那樣把所有的東西都統統地斬斷:以往的舊東西、舊情感是可以扔的,扔得一件不剩,一點不留,但孩子畢竟不是東西啊!就算這個孩子是那段舊情感、那場死了的婚姻的結晶,但他出生了就是出生了,不可能隨著舊感情、舊婚姻的消失而消失,成為沒有,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一個事實。多少再婚的家庭就是由於過不了這一關而又重新走向了解體。

我欣賞蘇紫在這一點上的清醒,至少她比那位隻考慮自己,不顧及對方感受的女子要公平、公正得多。看上去再美、再善良的女子,如果心中盤算的全是自己,那這種美、這種善良就要大打折扣了。

不過,我覺得蘇紫也可能有些過於悲觀了,男人對這類的事往往是比女人更為豁達一些的,就像剛才的那位男子不就明確表示他完全可以接受對方的孩子嘛。於是我勸蘇紫:沒有談過,你怎麼知道他心裏是怎麼想的呢?你可以坐下來與他好好地談一下,畢竟他也是結過婚的人,說不定自己也撫養過孩子,對你的心情、處境想必也能理解的。實在不行的話,你就把他的孩子也接過來一起住,構成一個四口之家,不也挺好的。

是呀,這是最公平的法子啦。再婚的家庭愛情、不愛情已經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雙方要公平。一不公平,這個家庭的大廈就要倒塌了。

蘇紫,什麼公平不公平的,我怎麼聽著你像在盤算著買什麼東西呢?

唉,婚姻說好真是個好東西,它能讓你體會到世界上最美妙、最高尚的情愫;婚姻說壞也真是一個壞東西,它從某種意義上又是扼殺人性的,能讓你品嚐到世界上最醜惡、最無聊的情感。粉粉,我懼怕婚姻,婚姻這座橋太難走了,我走在上麵就像是走在鋼絲上,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就怕一不留神摔下來。你知道我為什麼盤算了吧?

那你盤算的結果是什麼?

盤算的結果就是我不能讓柔柔隨著我們一起生活,因為他——我的現任丈夫沒有孩子。我的孩子一旦入住了,就會打亂了這種平衡。

噢,你的這個丈夫沒有孩子?他從未結過婚還是其他的原因?我有些吃驚地問。

說起來他也是個苦命的人,他與妻子結婚十幾年了,可妻子總是不懷孕,去醫院檢查又查不出毛病來。兩個人先是去看西醫,東檢查、西檢查的,光化驗單都可以釘成一本書了。結果是兩個人都正常,醫生也沒法解釋這種不孕的現象。沒辦法,那就改看中醫吧,不是都說中醫在治療疑難雜症方麵有奇效嘛。據中醫醫生判斷,問題多半是出在他妻子身上,說是什麼可能子宮太陰冷等等,讓吃中藥試試。可他妻子吃了那麼多的中草藥,多得都可以用小車拉了,可絲毫也不見任何的起色,肚子該怎樣還是怎樣的。最後他失望了,也等不起了,眼看就要奔五十了,兩個鬢角的發都已經花白了,再不抓緊生兒子的話就是想生也生不出來了。他願與我結婚,我想也是看我生過孩子,生育係統肯定正常這一點吧。我沒有問過,想必他會顧及這個的。

什麼?你的膽子也忒大了,連這樣的婚姻你也敢往裏跳?這個婚姻的目的再明確不過了,就是為了生兒子。為了兒子,連愛情這塊最起碼的遮羞布都不要了。這叫什麼狗屁愛情?蘇紫的這番話令我大驚失色,我幾乎喊叫了起來。我喊叫的聲音把自己給嚇了一跳:我在前麵不是說自己已經徹徹底底地平靜了下來,要抱著一份沉靜前行嗎?怎麼現在又大喊大叫了起來?蘇紫嫁給什麼樣的人,選擇什麼樣的生活方式,那是她的自由,我有什麼權利來幹涉?我搖了搖頭,對自己的表現非常不滿。

蘇紫似乎沒有發現我的內心活動,笑著說:粉粉,你這個話就說的太不中聽了,什麼愛情的遮羞布,亂七八糟的。人是不是一有學問,都要把話說得這麼苛刻?不苛刻,就不解恨,對嗎?不錯,他是把兒子看得挺重的,是個兒子迷,但對我也絕對是關愛有加的。你知道,中年男子愛起人來那可比毛頭小夥子強多了,經驗太重要了,無論幹什麼事,沒有經驗的人是敵不過有經驗的人的。我與他如果一點愛情也沒有的話,我幹嗎要嫁給他?你也知道我的後半生吃喝不愁,是不需要找一個男人來養活的。

你們的愛情到底在哪裏?我怎麼一點兒也沒有看出來?我看到的似乎隻是一個交易,一個你必須要給他生兒子的交易。不過,這個交易好像有失公平,我怎麼看不出你在這個交易中得到了什麼?

這就對了,我們原本就不是一場交易,你怎麼能看得出來?粉粉,他想要一個兒子,一個男人想要一個兒子,這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想法。誰不想有一個兒子,自己的兒子?我還想要呢,他的心情我能理解。真的,我能理解,千真萬確地理解。當他流著眼淚對我訴說這些年沒有兒子的痛苦時,我的心顫抖了,我懂得一個渴盼做父親人的心。就在那一刻,我同情上了他。不,說錯了,不是同情,是愛上了他,愛上了一個為兒子老淚縱橫的他;愛上了一個為兒子把肩膀哭得一聳、一聳的他。我願意為他,其實也是為自己去努力一把。

這個男人為了一個莫須有的兒子悲痛欲絕,為了一個莫須有的兒子拋棄了相濡以沫十多年的妻子是否正常與道德就不去評說了,就是你自己,蘇紫你自己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你都已經四十多歲了,女人最好的生育期已經過去了,要生孩子還是不生孩子並不是你自己說了算的,這要全憑靠運氣了。如果你生不出來兒子怎麼辦?難道又要重蹈離婚的覆轍?這個男人與你不一樣,你已經有了柔柔,有沒有兒子,也無所謂了,反正已經賺了一個。這個男人可是眼巴巴地等著抱兒子,他是抱死一搏的呀!如果你生不出來的話,他肯定要惱羞成怒的,到時看你怎麼辦?

盡管我在內心裏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對蘇紫的指手畫腳,但這時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控製自己的情緒。所謂的“不惑”、所謂的“沉靜”也許都是有條件的,碰到與自己相關的人、相關的事,就難以超脫了。要沸騰就沸騰吧,如果強行壓製,那就顯得虛偽了。我願意為蘇紫再沸騰一次。

你看你,粉粉,你看你,又激動了,脖子都紅了。別這樣,這麼多年了,你的性格好像沒有怎麼改變呢,難怪人們會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來這話還是很有幾分道理的。蘇紫一邊指著我,一邊咯咯地笑了:放心,粉粉,你的心就請放寬吧!你就不想想,沒有這個金剛鑽,我敢攬這個瓷器活?唔,說實話,我也不是沒有這個擔心,身子畢竟閑置這麼多年不用了,自己也真的沒了這份把握。結婚前我特意跑到醫院去檢查了一下身體,大夫說一切正常。為了保險起見,他給我打了一針,疏通了一下輸卵管。對了,粉粉,你也可以去打一針試試的,我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都給忘了呢?哎,你看看、你看看,我都被你給攪昏了頭了。這一針一定要打,可管用了。這不,你看我現在就已經懷上了,都快兩個多月了。

說到自己的懷孕,蘇紫用的是淡淡的語氣,但淡然中有一種叫做幸福、叫做驕傲的東西汩汩地流出,流淌得四處都是,堵都堵不住:這次可一定會是男孩了,就是輪也該輪到了。再不是男孩子的話,就不對了。你說呢?粉粉。你說是的,就說我肚子裏的孩子是男孩子吧,你說的話可準了,我最信了。

我沉默著,什麼話也沒有說。蘇紫剛才所說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話,突然又讓我想起了小雪。小雪也曾對我說起過這句話,她們兩個都不約而同地對我說出了同一句話,可說出來的語氣與意義卻是截然相反的:潑辣、無懼的小雪經過一次婚變的洗禮,變得沉靜、冷峻了起來,似乎醒悟了人生;活潑、善良的蘇紫經過兩次婚變的打擊,依舊保持著一顆樂觀、爽朗的心,絲毫沒有變得頹廢、萎靡,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懷疑都沒有。她們兩人到底孰對孰非,到底是誰更大徹大悟了?我不知道,真的。小雪的變化是變得不像自己了,這需要一種否定自我的勇氣;蘇紫的變化是她似乎幾乎就沒有變化——經過兩場災難的洗禮她依然還在堅守自己本真的性格,這是否也需要一種勇氣,一種更大的勇氣?我不知道,我一時分辨不出是小雪的變好還是蘇紫的不變更好。

粉粉,你怎麼又走神了,在想些什麼?是不是不相信我懷孕了?這不會有假的,醫生親口告訴我的,再說了我也是生過孩子的人,懷孕不懷孕還是分辨得出來的。再等等,最多再等一個多月,就能一眼看出來了。蘇紫笑著,用手在肚子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山的形狀。嘿嘿,女人這一生中最美的時刻就莫過於挺著一個大肚子在街上走來走去的了,那麼多的人看著你,關愛的眼光、羨慕的眼光、敬佩的眼光。哈哈,不關愛、不羨慕、不敬佩也不行嗬,男人再牛,不也生不了兒子,還不得靠咱們女人。就憑這一點,咱們女人也有驕傲的資本。啊,做一個女人多好,就是讓我做男人我還不一定同意!你呢,粉粉,如果讓你做男人,你肯嗎?

你瞧你,蘇紫,說話跳來跳去的,像隻小青蛙,我都不知道該回答你的哪一個問題好。唉,剛才我突然間想起了小雪。

唔,對,你那天在電話中還對我說起過小雪來,說回頭要和我談談她的事,她到底怎麼了?生活得還好嗎?是不是還是原來的那股爆竹脾氣?

小雪變了,完全變成另外的一個人了。她很想念你,一直想當麵給你道聲歉,請求你的原諒。

這怎麼回事?要請求我的原諒,這是為什麼?我原諒不原諒,對她會有那麼重要?

一言難盡。蘇紫,我們先不說小雪了,我現在更想知道這個與你結婚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讓你肯如此賣老命地為他生兒子?

蘇紫用手掩著嘴笑了:他哪裏算得上是什麼“神聖”?論賺錢,還不如我多;論房子,也不如我的大。粉粉,我真的不是圖他什麼才與他結婚的。

那就是因為你愛他了?

愛他,這是肯定的,但除了愛之外可能還有其他的。太有意思了,粉粉,我的婚姻太有意思了:不想不要緊,一想嚇一跳。你知道嗎,他,與我的前夫、還有前夫的前夫都是同事呐。你說有多怪,我一共結過三次婚,第一任丈夫是工人,第二任丈夫是工程師,第三任丈夫是個辦公室主任,每一個和每一個都不一樣,但一樣的是他們都沒有走出同一個廠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挑著人嫁,不是這個廠子裏的人不嫁呢,殊不知這三個人都是別人介紹的。介紹人也不是同一個人,怎麼介紹來、介紹去總是離不開這個廠子?周邊的工廠、企業又不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想一想也怪瘮人的,就像我生來就與這個廠子定下了什麼生死姻緣一樣,這一輩子怎麼轉也轉不出這個魔圈了。好在這個工廠是國家大型企業,效益還不錯,我丈夫每個月能賺八千多塊,他一輛車、我一輛車,日子過得還滿滋潤的。

如此說來,你覺得你與他的這場婚姻是一種緣分,一種逃避不了的緣分?

不是緣分是什麼?粉粉,你知道我是喜歡男孩的,一直做夢都想要個男孩,而且我覺得我的命中也應該是有兒子的。這些年來我獨自帶著柔柔生活,這個夢也就漸漸地淡了。再過幾年,我也就沒有生育能力了,原本認為這個夢也就隻能是個夢了,是老天爺跟我開了個玩笑而已。誰料想,就在我的夢即將要破滅的時候,讓我碰到了一個與我擁有同樣夢想的男人。

搞了半天你們還是誌同道合哩!我聽說過在事業上有誌同道合的夫妻,也聽說過在學習上比翼雙飛的夫妻,還第一次聽說有同心協力生兒子的夫妻!

粉粉,怎麼聽起來你好像是在諷刺、挖苦我?嘿嘿,隨你怎麼說,我覺得這就是命,就是我的命。這個男人好也罷,壞也罷,他就是我的人了,他是上天派來幫助我圓夢的。我不該逃避,逃避了也沒有用。

我承認蘇紫的話不是全然沒有道理的。反複結幾次婚的女人並不少見,可每一任丈夫都來自於同一個工廠,就有些罕見了;喜歡兒子的男人有,但喜歡到老淚縱橫,甚至不惜休掉結婚十多年妻子的似乎也並不是那麼太多。就是有那麼一個、兩個的,也未必就能讓蘇紫給撞上。可蘇紫偏偏就撞上了——撞上了這樣一個盼子如命的男人。

一個有著大胖小子情結的女人碰上了一個盼子如命的男人,這偶然之中是否存有什麼必然?如果是過去,我一定會纏著蘇紫問上一大堆有關媽媽、嫂子之類的問題的,說不準又能問出什麼巧合來。這非常有可能,許多巧合的事情在別人身上不可能發生,可在蘇紫這裏就沒有什麼不可能的,過去書中所說的“無巧不成書”可能說的就是像蘇紫這類人。必須承認,我們的能力相當有限,命運的密碼並不完全掌控在我們的手中。當然,你完全可以說命運就在手中,這是麵對命運的一種宣言,就像人類在麵對疾病時應該表現出必勝的勇氣。勇氣是必要的,但勇氣畢竟不能代表疾病自身,更不能用勇氣遮蔽了對疾病的療治。可如今我對這一切都已不感興趣了,我想到的是柔柔,是柔柔如何看待蘇紫懷孕一事。於是,我問:柔柔知道你已經懷孕了嗎?她能不能接受這件事?

我覺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對媽媽再生育弟弟或妹妹的事是敏感的,做母親的應該顧及到這種情緒,否則會對孩子的心理健康產生影響。生下一個以毀掉另一個為代價,在我看來是得不償失的。

噢,這事說了,我告訴她再過幾個月我就會為她生個小弟弟的。這事不能不說的,現在的孩子什麼都懂,是瞞不住她的。我想與其晚告訴她還不如早些說的好,好讓她有個慢慢消化、接受的緩衝過程,以免到時一下子接受不了,亂了方寸。

那柔柔是怎麼說的,她有沒有什麼過急的反應?

嗨,這小妮子一聽就放聲大哭了,哭得嗚嗚咽咽的,就像受到了多大委屈一樣。我用一塊毛巾給她擦眼淚,她一把推開我,蹦得老遠,像盯著狼外婆一樣地盯著我,一頓一字地說:你生,你就盡情地生。你敢生,我就敢給你掐死。你一生下來,我就要把他活活地掐死,一分鍾也不留。

我打了一個寒顫,沒有想到一個不滿十四歲的小女孩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她的內心深處藏著這樣的一個殺機,太可怕了!蘇紫,我剛叫聲蘇紫,還沒有說話,蘇紫就又接著說:沒想到柔柔這孩子這麼有個性,當時給她起名字時,我就希望她將來能有一副柔柔順順的脾氣,女孩子太倔了不是好事,可看來她是沒有沿著我希望的方向走。嗬嗬,想想蠻有意思的,你說這才幾天的工夫呀,一個像小貓一樣賴在你懷裏撒嬌的小東西,就懂得學大人說話了,說得還滿酷的。現在的孩子都喜歡用“酷”這個詞,你別說這個詞是挺有表現力的,用起來就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蘇紫,你不可以掉以輕心的,柔柔的這些話不是“酷”不“酷”的問題,這說明她對你的再婚是有抵觸情緒的,而且這種情緒不是一天、兩天了,已經積聚到了一個極限,說不準什麼時候、因什麼事就能引爆了。

小孩子的話何必要那麼當真!小孩子總歸是小孩子的,盡管柔柔快滿十四歲了,可還是一個孩子,好糊弄的。我告訴她,媽媽最愛的人是她,這個小弟弟就是為了她才生的。媽媽看她天天一個人玩,太孤獨了,所以才決定要生這個小弟弟的。否則才不生呢,怪累人的。小弟弟出生以後,一切都是要聽從姐姐的指揮的,姐姐是老大,弟弟是老二,弟弟得陪著姐姐玩。如果他不聽話,搗蛋,惹姐姐生氣了,那就要狠狠地打他的屁股,一直打到他跪在地上向姐姐求饒才行。柔柔聽了這些話也就擦幹眼淚平靜了下來,我再給她個十塊、二十塊的,讓她自己去買點零食吃,也就破涕為笑了。粉粉,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有些小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你這個文化人可別動輒就用什麼心理創傷、精神抑鬱來嚇唬我。你說咱們小時候懂什麼,還不就是大人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不也同樣健健康康地走到了今天?

咱們生活的年代多單純,沒有電視看,沒有遊戲機玩,天天就是在外麵瘋跑,采野花、捉蜻蜓、堵螞蟻洞,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簡直就是些散養的小動物。如果你現在還想用當年父母管理我們的方法來管理柔柔的話,那注定是管理不好的。就像你現在答應柔柔將來要狠狠地打弟弟,如果將來她真的要你打,或者她親自打,你怎麼辦?

我的話蘇紫顯然不怎麼樂意聽,她說我那是糊弄柔柔的,回頭她就忘了,哪能真揣到心裏去?粉粉你也別把柔柔想得那麼複雜,說到底她還是一個孩子,是孩子就有不懂事的一麵。對一些事情,她也就是一時想不開,等她長大了,特別是當她自己成為了母親後,她就會懂得我這個做母親的無奈了。

我覺得蘇紫對柔柔采取的是自欺欺人的鴕鳥戰術。就算柔柔在自己成為母親後,能理解了她這個做母親的不易,但在柔柔成為母親之前的這段漫長歲月裏,她的憂傷與苦悶又該如何排遣與打發?如果她的靈魂是扭曲著成長的,那她大了以後還會成為一個正常的母親嗎?不是一個正常的母親,又怎麼能理解蘇紫這個母親的一些正常舉動?

也許這些事情還太遠,不可預料,那就說近的,眼前的。再有幾個月,蘇紫肚子裏的孩子就要生出了,如果這個新出生的孩子與柔柔之間出現了矛盾,蘇紫該如何來調解?柔柔大,理應是大的讓著小的。可柔柔平時過得更委屈,小小的年紀不能生活在母親的身邊,似乎又該把天平歪向她的這一邊;如果在兩個孩子中必須要犧牲掉一個孩子的利益時,她又該保全哪一個?如果丈夫明顯地偏袒親生的這個而排斥她的女兒,她又該說些什麼,又能說些什麼?我想除了欲哭無淚,還是欲哭無淚啊!蘇紫自己把自己擠進了一個死角。

我不明白蘇紫為何要把自己置於這樣一個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尷尬境地之中,她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為何卻偏偏給自己選擇了這樣一條無能為力的道路?這條路無論怎麼走,都是不會平坦的,不是傷著這個,就是傷著那個,而最終疼的又都是自己。到底是兒子的魅力大,還是那個男人的魅力大,或者說冥冥之中有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在牽著她走,不走不行,哪怕是懸崖峭壁也得去爬、去滾。

粉粉,等我的兒子出生後,你來給他做幹媽如何?對了,現在不叫幹媽了,幹媽太土了,時興的叫法是教母。你可已經是第五個了,沒有辦法,前四個都早已說定了,就隻能把你排在第五位了。不過,你放心,雖然你排名在後,可最大的教母還是你,誰讓你是個堂堂的大博士呢,博士不就是教育人的嗎?怎麼樣,就這樣定下來吧,兒子生下來後教育的事就歸你管了,蘇紫熱情洋溢地建議,催促我趕快同意。

我的心還沒有從柔柔要掐死弟弟的陰霾中走出來,沒有心情當什麼教母,隻好含糊其辭推說這件事不急,還是等回頭再議。我在心裏禁不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歲月的軌跡真的改變了我們,一個往北走的人,一個往南走的人,即使相聚也聚不起來了。什麼回憶、什麼懷舊,這一切的一切都隻能醞釀、發生在想象中。過去的就是過去了,如果強行要把過去的扭轉回來,除了失望還是失望。過去的時光之所以覺得美好,就是因為這些時光已經消失、不存在了。如果非得把這些不存在的東西變成存在的話,那麼這種存在的味道也就變了。而變了味道的存在隻能使你覺得渾身別扭,不適應,唯一的選擇就是選擇再次離開。如果一個人真的把往事、把友誼視如珍寶的話,那就千萬、千萬不要再把消失了的東西還原成現實,有些人、有些事隻適於在回憶中登場。

暮色降了下來,屋子裏有些黑了。我把燈拉開了,蘇紫從沙發上跳起來說:哎呀,怎麼都這麼晚了,我得回去了,我媽媽他們還在家裏等著我呢。臨出門時,蘇紫告訴我今天給她打的這個手機號是她招生用的,正常情況下這個手機號是不會改變的,也不會棄而不用的。而且這個手機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開機的,我任何的時候、任何的地點都可以打,保證能找得到她。機在她就在,她在機也在,吃飯的家夥可是萬萬丟不得的。

我知道這個電話號碼我永遠也不會再撥打了,可我還是說,哦,知道了,並拿出手機又重新儲存了一遍,就像儲存一段曆史、一件往事一樣儲存到了手機的通訊錄中,存好後還認真地與她核實了一遍:1368……6。嗯,這個號碼真好記,不是8就是6,看來蘇紫你要發達、順利一輩子了。

多謝你的吉言!這次你返回北京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我開車送你去機場,帶著柔柔。我點了點頭,把蘇紫送出了門外。

冬天的傍晚,又是一場大雪過後,街上靜悄悄的,看不見一個人,隻有蘇紫那輛紅色的小轎車停在白茫茫的暮色中,顯得有幾分紮眼,也有幾分孤獨。襲到臉上的風似乎還夾雜著雪花的碎片,涼涼、冰冰的,我忍不住用手抱住肩膀,打了一個寒顫。

粉粉,你快回去吧,看,你的臉都凍得變顏色了。蘇紫不讓我送了,把我往回推。她一個人朝著車的方向走去。

風還在刮著,掛在樹枝上的一團積雪被風給刮了下來,落到了蘇紫的頭上,又從蘇紫的頭上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蘇紫拉開車門,半個身子已經進到了車子裏,我突然大喊一聲:蘇紫,你等等。

她聽到我的喊聲,又從車子裏退了出來問:什麼事,粉粉?

我跑了過去,說:蘇紫,我隻想再問你一句話,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行嗎?

嗯,我會的。蘇紫點了點頭,像是承諾了什麼。

我想知道,一直都想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生兒子?你的這種不顧一切代價的激情是從哪裏來的?

問的是這個呀,我恐怕不能告訴你。不是我不告訴你,是這個問題我根本就回答不了,就像我現在問你:粉粉你為什麼不生兒子呀?你的這種不生兒子的激情是從哪裏來的呀?你能回答得了我嗎?

我搖頭。

蘇紫笑了:這就對了,人要幹什麼、不要幹什麼並不都是自己所能知道的,不知道就不知道了,隻要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幹什麼就行了。

自己不知道,心知道,蘇紫,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的心難道不是你自己的,你自己難道沒有心?

哎,你就別跟我較勁了,我這是隨便瞎說的,你隨便瞎聽聽就行了。你快點回去吧,回頭感冒了,就不合算了。

我向蘇紫伸出了雙手,我們擁抱在了一起。說實話,這並不是我平時喜好的告別方式,不知為何這時我就想用這種方式來為我與蘇紫畫上一個句號——這次的分別,也許就是永久的分別了。這一念頭把我的眼睛搞得酸酸的,我與蘇紫就此算是永遠地分別了嗎?難道這就是書中所常常寫到的那種分別?我在心裏問自己,這時一個鞭炮在空中炸響。

響聲過後,一片空寂。蘇紫那輛紅色的小車在街頭的暮色中消失了蹤影。

我返回家時,媽媽正怔怔地站在客廳裏,她一隻手扶著沙發椅背,一隻手扶著腰,一動不動,我開門的聲音都沒有驚動了她。

媽媽,你在幹什麼,莫不是在練一種什麼功?

練什麼功?哪有那心思。蘇紫走了?

走了。

我好像聽蘇紫說要送你去機場什麼的,你這次走要讓她送嗎?

她是這樣說的,但也沒有最後定下來,我含糊其辭地說。

我看還是不要讓她送的好!媽媽淡淡地說。

為什麼?媽媽的話令我吃驚不小,媽媽曆來都是很喜歡蘇紫的,這次我能與蘇紫見麵,也不能說沒有她的原因在其中,為何現在變得卻又有些漠然了?

也不是為了什麼,不知怎麼搞的,這次我見到蘇紫,總覺得她變了。

媽媽,你覺得蘇紫變了?她哪裏變了,是性格、談吐還是穿衣打扮?

我也說不上,這麼多年了,一個人不可能不變的,不變也就不對了。不過,按道理講,這個人年齡越大,應該變得越穩妥才是,可這個蘇紫怎麼是越大越讓人覺得不牢靠了。唉,說不清楚了,也許是我年齡太老了的緣故,跟不上你們了,媽媽吞吞吐吐地搖著頭說。

媽媽,蘇紫無非就是要送我去機場,一路高速,好跑得很,有什麼牢靠不牢靠的,你就是多心。我嘴上這麼說,心裏卻對媽媽的敏銳觸覺讚歎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