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人都一邊夾著菜,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小蔡的故事,巧巧還不時地插嘴附和說:媽媽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現在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的,有一個是一個。我們學校裏的那些年輕女老師也是這樣的,一結了婚就變得連說話都沒有力氣了,都像小綿羊羔子似的,站一下都得倚著牆才行。
這是為什麼,哪來的這毛病?媽媽向巧巧討教。
還不都是被丈夫給寵的,現在的女孩子都是很懂得撒嬌的。巧巧不以為然地說。
媽媽聽了半天沒言語,突然把筷子一放說:巧巧,你以後可不準這個樣子,丟人現眼的!巧巧就不願意了:說什麼呀,明明是在說著別人的事,怎麼就到了我身上了呢?該我什麼事?
媽媽說,現在是不該你什麼事,但也難保以後的事,就像那個小蔡……我一聽媽媽又提到了小蔡,火就又噌地一下冒了上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說:媽媽,你看你都說了些什麼人?什麼小蔡不小蔡的,多庸俗呀!這個飯還讓不讓人吃了?
我說說小蔡怎麼了?小蔡這孩子結婚前挺懂事的,見到我都是阿姨長阿姨短的,叫得可親了,就是結婚後不知怎麼變得嬌氣了。
還阿姨長阿姨短呢,虧你還好意思說出口。你那個廠子大小也算是個單位了,怎麼搞得像是個七大姑、八大姨的家庭作坊?就你廠裏的這些人的素質啊,不提也罷,都是些烏合之眾。
媽媽也把拿在手裏的筷子丟到了桌子上,不願意了:粉粉,你今天要和我說清楚,我廠裏的人怎麼了?他們都幹過一些什麼烏七八糟的壞事,怎麼就成了烏合之眾了?
還需要特意去幹什麼壞事?難道庸俗還不夠?庸俗碰到庸俗,一個庸俗加上另一個庸俗,難道還不就是烏合之眾?
粉粉啊,你到底清高些什麼?你到底有什麼好清高的資本?如果有,就拿出來讓我看看,這樣也好讓你媽媽我服氣。
媽媽說的不錯,我沒有任何清高的資本,甚至我都不知道什麼叫“清高”,什麼叫“世俗”。可就在我對什麼都不知的什麼,身上卻洶湧著與“世俗”作戰的“清高”之激情。媽媽指責我別的可以——都能裝聾作啞地忍受下來,就是受不了諸如“別人會怎麼看”、“你就不怕別人笑話”這類話。這些話對我太有殺傷力了,它會使我變得像一頭發瘋的驢,哪裏有護欄就往哪裏撞,一直撞得頭破血流。
這樣自我殘殺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想向媽媽證明我根本就不在意別人的看法與笑話。別人怎麼看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在意的是我怎麼看,我自己怎麼看。由此你可以知道當時我對蘇紫是多麼地失望了:我不明白那樣一個灑脫的女孩子,欣賞妙玉的女孩子怎麼會如此在意世俗的看法?
也許蘇紫看出了我的沮喪,她把手輕輕地拉住了我的手:粉粉,你還是一個小女孩,沒有工作經驗,有些事還不懂。工廠裏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是不一樣的,女人們湊到一起沒有別的事,不出三句話就要議論這家長、那家短的。什麼事你可以不在意,但別人在意嗬。就像戴戒指的事,如果我不戴,她們就會認為是我婆家人瞧不起我,連個戒指都不給買。按照她們的邏輯,不給買,就不能結婚。直到什麼時候給買了,才能考慮結這個婚的事。這不僅僅是個戒指問題,還關係到你在他們家人中的地位問題。到了我這裏,沒有戒指,還這麼急吼吼地與人家的兒子結婚,這不是犯賤是什麼?如果落下了這樣的一個名聲,我在她們中間還能挺直腰杆子做人嗎?再說了,我未婚夫的家裏不給我買戒指,也不完全是因為錢的緣故,主要是因為未婚夫的哥哥結婚時,他們家也沒有給嫂子買戒指。擔心給我買了,嫂子會攀比的。可是嫂子結婚都已經七八年了,那時的情況與現在不一樣,怎麼非得讓我向她看齊呢?七八年前是什麼樣,那時還沒有電視機呢,現在不是有不少人家也有了嘛。嫂子結婚時,還沒有戒指之說,現在人家結婚誰還不戴個戒指呀!他們家為什麼就不想這些,光想著嫂子的情緒?他們怎麼就不怕我有情緒呢?
今天回想起蘇紫當年所說的這些話,也並非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她有她的生活圈子,她的生活準則必須要符合她那個圈子的準則。否則,她還會是她嗎?她對未婚夫的家人不給買戒指的理由心存芥蒂,也不完全是“小心眼”使然。她可能已隱約地意識到這個即將邁入的家庭並不是那麼容易相處的,有一個嫂子需要她去跨越——跨越得好萬事大吉,跨越得不好則可能一敗塗地。
可我當時頭腦簡單得猶如一張白紙,對社會、家庭中的複雜關係一概不知。不知也沒有關係,可以慢慢去體悟,讓時間來開蒙。我的問題是什麼都不知、什麼都不懂,卻偏偏抱著一點自以為是的東西當真理。難怪蘇紫要說我是小女孩了!我至今不明白的是,比我小一歲的蘇紫為什麼在當時就會懂得這些道理?就算她比我早兩年走向社會,經曆了一些是是非非,但她也沒有跌過大的跟頭,一直都是順順當當、穩穩妥妥地走過來的。而我在走向社會好多年並經曆了不少坎坎坷坷後,依然對周圍的許多事情懵懂無知。
無知就無畏,我覺得蘇紫完了——她徹底地墮落了。那是我們兩人相識以來感覺最不好的一天,大家都怏怏的,各懷心事:我在心裏埋怨蘇紫庸俗,庸俗得像一個討價還價的小市民;蘇紫可能也在心裏怪我,怪我不懂事,不理解她的苦衷。
臨分手時,蘇紫說要請我去做她婚禮上的伴娘,並再三叮囑,一定要去,萬不可失約的。他們那裏的規矩是伴娘有一個就夠了,但一定要有。我如果那天缺席了,難堪的可就是她了——這是不吉利的,這種不吉利可是要伴隨新娘一生的。蘇紫可能覺得我對與“規矩”有關的事情有種天然的敵視心理,所以不是太放心,反複強調那天的婚禮要來好多人的。當然,客人多半都是未婚夫家人請的,娘家這邊的親朋好友並不多,隻向他們家要了一張桌子。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代表她娘家人的,一定要來捧場的,無論如何不能讓未婚夫家的人給小瞧了去。
蘇紫在說到“不能讓未婚夫家的人給小瞧了去”時,神情是嚴肅的,不像是在開玩笑,好像在內心裏抱定了必定要打贏這場戰役的決心。
怎麼了,蘇紫,難道你未婚夫家對你們家還有什麼怠慢之處?我一向覺得婚姻就是兩個人的事,隻要你有情,我有意就萬事皆休了,與其他的人是沒有什麼關係的,大可不必斤斤計較的。在心裏我又隱隱地覺得蘇紫的小事太多了,把根本不是事的事也當成是事,要結婚的蘇紫與過去的蘇紫還是不一樣的。
蘇紫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說:按講也挑不出什麼不是來,他的爸爸、媽媽也是按規矩穿戴得整整齊齊,攜帶著禮品到我家來商量結婚日期的,這也就相當於上門求婚了。從禮數上看是周全的,該有的都有了。可我總覺著他媽媽身上帶著一種讓人不怎麼舒服的東西,就像一進門我媽媽就熱情地拉住她的手說,親家母,小紫這孩子年齡小、不懂事,請她這個做婆婆的要多包容、多管教,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該打打,該罵罵,她這個做媽媽的絕無二話。他媽媽嘴裏說著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不用客氣的,可眼睛根本就不往我媽的身上落,而是四處地打量,嘴角上掛著明顯的鄙夷。吃飯的時候,我媽把一碗雪白的大米飯遞到他媽媽的手裏,上麵還特意地擱了一大塊紅燒肉。肉是我爸爸特意跑到肉店裏買的,賣肉的那個人是我爸爸的牌友,他說肉可新鮮了,是早晨剛殺的豬,還冒著熱呼氣呢。可他媽媽根本就不接我媽遞過來的碗,嘴一撇說:俺最不樂意吃大米飯了。這紅燒肉也太肥了,都肥得流油了,吃了不健康,俺不樂意吃。
把我媽堵得呀,要知道平時我們家哪裏舍得這樣吃白米飯,大米供應得少,隻夠熬稀飯的。媽媽沉吟了一會兒,站起來說:親家母,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去做。你今天是第一次登門,我一定得讓你吃得滿意才行,否則我這心裏悶得慌。
他媽媽把我媽摁到了凳子上,笑嘻嘻地說:親家母呀,你就別瞎忙活了,俺家裏什麼都有,不缺嘴上的這一口。
粉粉,你說他媽這叫說的什麼話?我媽、我爸為了迎接他們的到來,整整忙碌了一天,卻變成了“瞎忙活”;她家裏什麼都有,那意思就是我們家裏什麼都沒有了。說完這番話蘇紫似乎還不解氣,又說:得意什麼呀,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爸爸是工人,他爸爸也是工人;我媽媽是家庭婦女,他媽媽也是家庭婦女,一點兒都不比我家高貴,不知是哪來的那股優越感?他媽媽說“我”不說“我”,而說“俺”,土死了。別看我媽沒上過什麼學,可從來都不把“我”說成“俺”的。我媽的皮膚有多白呀,整個一個頭道白麵,十六少女也比不過的;我這個未來的婆婆黑得呀,就像是躺在地裏的一個窩地瓜。蘇紫說到這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你看我,粉粉,把我都氣糊塗了,連皮膚黑、皮膚白都當成事來說了。
我也笑了,說皮膚黑的人有時會令人覺得舉止言談粗魯,但是蘇紫你反過頭來想想,是不是也有誤會了他們的地方。他們肯上門來求婚,不就意味著他們認可了這門婚事。既然認可了這門婚事,又有何必要瞧不起你的父母?如果他們從一開始就覺得這門婚事不合適的話,那也就沒有必要來見你的父母了。
你把這個問題看得太簡單了,這不是個1+1等於2的問題。蘇紫沉吟著說。
那是什麼問題?我追問。
蘇紫不語。
你說呀,我又催促她。
蘇紫還是咬著嘴唇不答,隻是在搖頭,似乎要把滿腹的怨氣給甩掉一樣。
我又一次覺得蘇紫的小事太多了,把一個挺正常的婚姻想象得那麼複雜,複雜得令人鬱悶。就算是男朋友的媽媽不好,那也用不著如此煩心嗬,反正是與她的兒子結婚,又不是與她結婚,何必這麼在意她的態度?
現在回想起來我能理解蘇紫當時的感受了:結婚,看上去是兩人的事。其實不然,兩人背後麵對的是錯綜複雜的兩大家族。什麼叫婚姻?婚姻就是愛情,愛情就是愛情,與他人無關都是不懂愛情人的豪言壯語。沒有真正經曆過婚姻的人是不會懂得愛情是有許多附加條件的。愛情的最終結局表現為婚姻,而婚姻就是通過一場儀式把一些原本互不相幹的人扭結到一起,變成一家人。都是一家人了還客氣什麼,這是兩家的父母老人、兄弟姐妹在酒席上經常這樣表白雙方的關係。其實,當這樣說時已經不是一家人了,有誰見過真正的一家人說過這樣的話。隻有不是一家人的一家人,才會這樣來說的。蘇紫從未來婆婆的舉止言談中感受到了她未來的日子並非是那麼好過的,婆婆從一開始就沒有把她當成是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人。
粉粉,你別逼問我了,那種感受我說不清楚,挺複雜的,反正我就是覺得在他們家人麵前,我們家的底氣不足,壓不住他們。求求你,我結婚那天你一定要來。有你這個城裏人作我的伴娘,我心裏覺得會有點底氣的。
蘇紫把話說到這分上,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去。
3
蘇紫的婚禮是在他們當地的一家飯店裏舉行的,如今想來,她未婚夫的家人對蘇紫和蘇紫的家人也並非就是那麼怠慢的。那時結婚也不是都去飯店的,有不少人家為了節約開支,都是把婚宴辦在家裏的。家裏窄窄巴巴,擺上個兩桌、三桌的就走不了路了,可這並不妨礙新郎、新娘和來賓的情緒,大家照樣歡聚一堂。可蘇紫未婚夫的家人不但把婚宴定在了一家不算太小的飯店裏——蘇紫曾特意告訴過我這家飯店在當地要算是中檔以上的了,還反複交待蘇紫一定要在十一點二十分時梳洗打扮好,靜候轎車上門來接。
按當地的規矩,新娘子必須要在十二點鍾之前,也就是正午陽光升起來之前趕到飯店裏,否則就會被視之為晦氣。早一點出家門,即便路上遇到點什麼異常情況也好有個回旋的餘地的。這就要求我最遲也得在十一點鍾趕到蘇紫的家裏。
為了在蘇紫的婚禮上穿什麼衣服,我費盡了腦筋。從早晨六點鍾起就開始試穿衣服,都試穿了個遍,也沒有找到中意的。媽媽建議我穿那件暗紅色的薄呢裙式大衣,她說蘇紫今天一定會穿大紅色的,我穿暗紅色的既襯托出一份喜慶,又不會奪去新娘子的光彩,最合適不過了。可我對“紅”向來沒有好感,鬧哄哄的,好像中國人不紅不結婚似的,這令我頗為惱火。如果不把“紅”與結婚之事聯係起來穿穿也就罷了,可當這種事演變成一種規矩時就堅決不能穿了。我把媽媽從我的小屋子裏推了出去,又咣當一下關上了門:難道我連穿什麼樣衣服的自由都沒有了?
你這孩子的脾氣怎麼就這麼強,什麼都不懂,還偏偏又不肯聽大人的指導?我這個當媽的難道還會成心害你嗎?媽媽在門外氣急敗壞地敲著門。
我不需要什麼指導,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如果說剛才我還不知道穿什麼好的話,現在知道了:媽媽讓我穿暗紅,我偏不穿,就穿暗紅的反麵——黑色。可轉念一想,黑色似乎不妥,在電視中看到國家領導人的葬禮都是由黑色組成的,來參加吊唁的人穿的也都是黑色的衣服。那就折中一下——除了皮鞋是黑色以外,大衣、毛衣就都是灰色的吧。灰色是高雅色,應該沒有問題的。我把一頭長發挽成了一個髻,鬆鬆、低低的。一照鏡子,那感覺挺陌生的,像是個從某個高樓大廈裏走出來的裝模作樣的中年婦女。
說實話,這種著衣打扮不是我以往的風格,我喜歡輕鬆、隨意,更加女孩化一點的裝扮。今天的這個樣子純屬是與新娘子的紅、大紅喜字的紅、糖紙的紅、鞭炮的紅作對的結果。臨出門時,我覺得雙手空空似乎少了點什麼,就從櫃子裏拖出了一個棕色的拎包。這個包是毛豆出差去廣州時買來送我的,當時廣州的東西可是全國人民都心往神馳的。毛豆參加工作後第一次出差就被派往了廣州,這令他在激動之餘就買了一個真皮包送給我。這個包的皮子倒是好皮子——頭道牛皮的,就是不喜歡拎在心裏的感覺,怎麼看怎麼覺得像是老大媽手裏拎著的菜籃子。如果是跨在肩上,最好帶子再長一點能斜挎到肩上,那份帥氣與灑脫就出來了。男人就是男人,不會買東西,白白糟蹋了錢。這個包自從到了我的手裏後,就一直被我塞到了櫃子的最深處,以免看了會心疼那好幾百塊錢。今天就怪了,就中意這個包了,怎麼看怎麼覺得舒暢,仿佛這個包就是專門為蘇紫的這場婚禮而準備的。
粉粉,我怎麼看著你今天這麼別扭呢?我一拉開門,媽媽就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像打量一個怪客。
不許說不好看,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不是我的喜,也和我有關,不吉利的話一律免了。
你還知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嗬,可從你的身上哪裏能看出一絲一毫的喜來。你看你這身裝扮哪裏像是伴娘,分明就是管理媳婦的惡婆婆。瞧,你還把這個包給拎上了。毛豆送給你的時候,你叫著、喊著說這是世界上最醜陋的包。粉粉你就是不懂事,人家毛豆這孩子剛上班,賺了點錢,又是第一次出遠門,送個包給你是一番心意,好不好你接著就是了,男人有幾個會買東西的。你倒好惡語傷人,說永遠也不會用這個有損你形象的破包,知道不知道“好話一句暖人心”的道理。
媽媽,你看你又嘮叨上了,都是些陳年舊賬了,有意思嗎?
好,舊賬不說,就說新賬。你今天是去給蘇紫當伴娘的,那就得有個伴娘的樣。伴娘、伴娘,就是新娘子的閨房玩耍夥伴,這怎麼著看上去至少也得像是個小姑娘摸樣吧。你平時倒像是個小姑娘,鄰居常娘娘還經常在我麵前誇你天生就是個小姑娘樣,可我就不知道你今天是犯了什麼邪了,非得要把自己搗持得像個老太婆。不行、不行,你得給我脫下來,太顯老了!
這怎麼叫老?分明就是成熟嘛。在蘇紫的婚禮上,我應該表現得成熟一點才對呀。結婚是蘇紫一生中的大事,我表現得莊重一點有何不好?
成熟是對的,莊重也不錯,問題是你這不叫成熟、莊重,叫不得體。不得體,你知道嗎?什麼事最忌諱的就是不得體。你看現在國家領導人在接見外賓的時候,都開始穿西裝了。為什麼?還不就是為了在外國人麵前討一個得體。
那麼,我怎麼穿才能在蘇紫麵前討一個得體呢?我不懷好意地問媽媽。
媽媽沒有看出我在戲弄她,很認真地說:簡單得很,把那件暗紅色的大衣換上,再把頭發梳成一個馬尾辮就行了,清清爽爽的,要多好有多好!
媽媽那份自信的樣子令我覺得分外好笑,什麼破暗紅色大衣,我就是不喜歡;什麼破馬尾辮,我就是不想梳。我也懶得與她再費口舌了,說也說不出一個什麼道理來,拉開門就要往外走。媽媽攔著我,非得讓我換掉衣服再走。我不肯,她抓我左胳膊,我就往右邊躲;抓我右胳膊,我就往左邊躲。左搖右晃就把有頭痛病的媽媽給晃暈了,站在那裏不敢動。趁她用手扶牆的時候,我從她的胳肢窩下溜了出來,拉開門跑了。
粉粉,你給我回來!你這身打扮不合適,真的,與蘇紫不配。結婚是人生的大事,你不在意別人在意。蘇紫的媽媽會怎麼想?老人想問題可與你們這些小孩子不一樣,別去討人家的厭。
我都走出很遠了,媽媽還在後麵聲嘶力竭地喊,高一聲、低一聲地讓我回去。出了門的我就像獲得了自由的鳥,什麼也不管不顧了。媽媽願喊就讓她喊吧,什麼叫配,什麼叫不配?蘇紫的媽媽怎麼想,與我有什麼關係?重要的是我怎麼想,我就厭惡紅,厭惡婚禮上的紅,暗紅、紫紅也不行,怎麼看怎麼都帶著一股傻頭傻腦的俗氣味。我覺得媽媽簡直是太可笑了,認為自己的年齡大一些就懂得了什麼叫配,什麼叫不配了。殊不知,我反對的就是這種“配”。
我乘車趕到蘇紫家已是十點四十分了。蘇紫的媽媽見了我,愣了愣,沒說話就把我讓進了屋子裏,這是我第二次來了。第一次來時蘇紫的媽媽曾把一大碗溫吞吞的白糖水遞到了我的手裏,還站在一旁不停地催促我:喝,喝了吧,不熱的,趕這麼遠的路,肚子會饑荒的,有糖水墊墊會好些的。我把一大碗糖水都一口氣咕咚、咕咚地灌到了肚子裏,那時我覺得尊重別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別人讓你吃你就吃,讓你坐你就坐,一切順著別人就好。蘇紫的媽媽從我的手裏接走了碗,憐惜地摸了摸我的頭說:多好的一個孩子呀,實誠又懂事!蘇紫伏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告訴我,她媽媽喜歡我,別人來玩是喝不上白糖水的。這次她把我讓進蘇紫的屋子後就再也不露麵了。
蘇紫平時與癱瘓在床的姥姥最親,為了能讓蘇紫安心出嫁,姥姥一大早就被安置到了鄰居家。我掀簾而進的時候,蘇紫正一個人在忙著梳洗打扮:她的臉上撲著厚厚的一層粉,兩個臉頰上塗著粉紅色的胭脂;一件大紅色的立領罩衣,配著一條帶點紅頭的黑色西褲;燙得滿頭滾著花卷的短發上插著一大朵紅豔豔的絨花,正散發著喜洋洋的氣息。
我覺得蘇紫的這身打扮喜氣是喜氣,就是有些過於普通、平庸了。紅配黑的思路不錯,可這就要看怎麼搭配了。如果頗有民族風格的紅色緊身上衣和紅色頭飾配上一條黑色長裙的話,那感覺就沒有辦法言說了,既神秘又有風情。可蘇紫偏偏配的是一條西褲,這就中不中、洋不洋了,透漏出來的就是小氣與土氣了。特別是腳上穿的那雙灰色翻毛的紅色高腰皮鞋,更是模糊了她的腰肌線,使原本身材就矮小的她顯得更加看不出身高了。蘇紫的這身打扮使我沒有緣由地想起了“山丹丹花開紅豔豔”的那句歌詞。
也不能說蘇紫的這身衣服選得不妥,街上所能看到的新娘子其實基本上都是這身裝束的,相差之處也就是個別細節的不同。蘇紫打扮得像新娘子,太像了,人們心目中的新娘子就是她這個樣子的。如果新娘子按照我所說的思路來打扮,人們反而會覺得怪異、不能接受的,說是模糊了舞台和過日子的距離。別人這麼穿我沒有意見,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強迫不得。但我不能接受的是蘇紫也這般打扮,別人這樣穿可以,蘇紫不可,她不應該成為她們中的一個。我剛開口說蘇紫你的嫁衣……蘇紫的媽媽就在屋子外麵小紫、小紫地喊。
蘇紫出去了,再進來時她伸著兩個胳膊,像花蝴蝶一樣在我的麵前旋轉了兩圈,又站定了問:粉粉,我漂亮嗎?還沒有待我回答,她就自言自語地說:漂亮,新娘子在這一天裏都是漂亮的,她是世界上,也理應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也許是那雙高腰皮鞋的毛太長了,她轉圈的時候,兩隻鞋子上的毛毛就相互摩擦、糾纏,像兩隻打架的小灰兔——你給我一拳,我給你一腳的。鞋子是漂亮、可愛的,但並不適合於蘇紫,把她襯托得有些拖泥帶水。
蘇紫,你難道沒有一雙更合適的鞋子?不要這種帶毛毛的,款式越簡單越好,跟高一點的……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蘇紫給打斷了:什麼呀,你不懂,這雙鞋子我最中意了,把全城的商店都逛遍了才淘回來的。你摸摸看,這長長的兔毛多柔軟、溫暖啊!就是因為有這些毛毛我才買的呢,否則還不買呐。蘇紫顯得似乎有些不高興了。
結婚自己感覺高興才最重要,我想我的話可能是說多了,即便是無話不說的密友,在這種場合下也該閉嘴了。既然如此喜歡帶毛毛的鞋子那就穿著吧,我想至少應該替她把臉上的粉和胭脂稍稍塗開一點。我把蘇紫拉到窗前的凳子上坐好,這裏正好有縷縷陽光透進來,光線明亮。她臉上的腮紅輪廓有些太明顯了,紅彤彤的像兩輪小太陽。可愛是可愛,但有些過於戲劇化了。飯店畢竟不是劇場,人來人往、鬧鬧哄哄的,我想還是清淡一點會更自然流暢的。可我的腮紅刷還沒有觸碰到蘇紫的臉上,就被她一把給推開了:不要動、不要動,我是特意要這樣塗的,化妝書上說我這樣的臉型就是要這樣塗胭脂的。
可是、可是蘇紫呀,我覺得還是太紅了點,輪廓也有點過於分明。還有,臉上的粉也厚了點,你的皮膚那麼白,為何要用厚厚的粉給蓋起來?難道是誠心要把長處藏起來,以免遭人妒忌?對,你的這個想法也不錯,可就是太委屈了自己,稍稍淡一點,就淡一點點兒,你就會更加光彩照人的。不是有一句話說的就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嗎?結婚是人生的大事,就不要顧及別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了,該怎麼漂亮就怎麼漂亮,等漂亮完了咱再夾起尾巴好好地做人也不遲的。我想與蘇紫開個玩笑,可她沒有任何的反應,起身離開了凳子。
離開了凳子的蘇紫仿佛迷失了方向,這裏抓一把、那裏抓一把,從裏屋走向外屋,又從外屋走向裏屋,似乎忙碌無比,可又忙碌得毫無章法。
蘇紫怎麼了?我覺得她有些不對勁,她平素不是這樣的,她是很隨和,很照顧別人情緒的一個人。你如果說這樣不好,她立馬就會說,好啊,你來做,我聽你的。可是現在她變得似乎很固執,固執得不容許我說一點不同的意見。她心裏仿佛藏有一件什麼事,而這件事似乎又不宜說出口,把她攪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我不知道這時候我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做什麼、說什麼似乎都是多餘的,隻能怔怔地坐在蘇紫的床邊,看著她一趟趟地進來、出去,出去又進來。就在她最後一次從外屋走進來的時候,她的臉上有了淡淡的微笑,對著我的耳畔悄悄地說:粉粉,來接我的婚車到了,就停在了大門口。一會兒我坐第一輛黑色的車,你坐我後麵的那一輛。記住了,粉粉,是我後麵的那一輛,那輛車的顏色是深藍色的,不是黑色的。蘇紫很認真地交待我,反複交待車的顏色,仿佛這輛深藍色的車對她有什麼重大意義一樣。
我點頭稱是,可轉念一想又不對:蘇紫坐第一輛車,黑色的車,那我也應該坐第一輛車,黑色的車呀。我是伴娘,伴娘理應與新娘坐在一起才對,否則還算什麼伴娘?我想蘇紫肯定是忙糊塗了,把我這個伴娘的身份都給忙活忘了。
蘇紫,我與你乘坐同一輛車才對啊!伴娘、伴娘不就是新娘的同伴?哪有伴娘丟下新娘自己坐一輛車的?我向蘇紫提出了異議。
蘇紫似乎有點窘迫,笑了笑想說什麼,還沒有說就先咳嗽了起來,仿佛有一隻小蟲子飛到她的嗓子裏,不咳不行。嗯,是這樣的,粉粉,原本你是應該與我乘坐同一輛車的,但你看你今天穿得太漂亮了,剛才鄰居大奎他娘看你頭腳進了家門,後腳就跟進來問我媽媽,剛才進來的那個貴婦人是誰呀?你看你,粉粉,你都成“貴婦人”了!你是“貴婦人”,那我這個新娘子是什麼?豈不就成了小跟班、小丫環了。
蘇紫的話令我有猝不及防之感,我終於明白了她煩躁不安的原因了。那,怎麼辦呢?又沒有別的伴娘?蘇紫,你不是說沒有伴娘的新娘會被認為是不吉利的嗎?
正好我姐姐在,就讓她做我的伴娘。
可是,你姐姐已經結婚了呀!她不是在半年前就結了嘛,要不我換換衣服……
算了,來不及了,馬上就要上車了,顧不了那麼多了,隻能這樣湊合一下了,有我姐姐陪總比沒有人陪要好一些的。
蘇紫匆匆忙忙地打斷了我的話,不讓我再說下去了。可能她又覺得有些不妥,隨之又低聲向我解釋:粉粉,你不要想多了,我沒有別的意思。主要是我媽媽她們在意這些事情,也不怪她,結婚對女人來說實在是太重大了,一個女人的一生一世就隻擁有這麼一天。隻有這一天才屬於她的——真正屬於她的,這一天的她理應成為萬人矚目的中心。粉粉,我的話你懂嗎?
說實話我不懂。我沒有想過一個女人的一生一世和這一天有什麼關係?這麼說來人家一輩子不結婚的女人就沒有自己的一天了——真正的一天啦?就算一個女人真正擁有了這一天,那其它的天都哪裏去了?都變成誰的了?讓我用這一天來換取以後的那些天,我是不幹的,明擺著不合算嘛!
蘇紫可能看我發愣,又接著說:不懂不要緊,粉粉以後你就會懂得的,等你結婚的時候就什麼都明白了。記住了,一會兒我要穿過院子走到車子上去的。我一出門,鞭炮就會響的,鞭炮一響,鄰居們都會跑出來看熱鬧的。到時你千萬、千萬不要和我並排走啊,要拉開距離,至少有十米遠的樣子,你遠遠地跟著我就行了。說這番話時,她狡黠地向我眨了眨眼,笑著又追加了一句:免得別人認錯了新娘。
現在想想真的是難為蘇紫了,我太不懂事了,壓根不懂得綠葉佩紅花的道理。什麼是伴娘?伴娘就是陪襯新娘的人,你的出現不是要新娘黯然無光,而是使新娘顯得更加光彩奪目,就像小姐與丫鬟的關係,如果丫鬟打扮得比小姐還像小姐,這出戲還怎麼唱?唱出來還有說服力嗎?
年輕就是年輕,看不透人間的一些不能突破的規則,還老自以為是。小時候,姥姥還活著的時候,每當碰上無法了斷的大事時,她都會取來一隻碗,兩雙筷子,也可能是三雙,我已記不清了。碗裏要先盛上大半碗水,嘴裏一邊念叨著什麼,一邊要讓筷子穩穩地立到碗中的水裏。最後,還必須要讓筷子倒下,筷子倒下後所指的方向,就是姥姥決斷事物的方向。至於筷子是怎麼指的?三雙筷子都要同時指向一個方向嗎?如果有的筷子指向了東,有的筷子指向了西又該怎麼辦?這些都不是我所關心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姥姥把筷子放到水裏時的虔誠。那時我們小孩子是不準說笑的,隻能躲到一邊,大氣不敢出地看著。到了媽媽時,靠筷子決斷事物的事是不做了,這被稱之為了“迷信”。但每當碰上什麼困窘的事時,媽媽總是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邊找還嘟囔著說,應該找個“明白人”問問。
那時,我已經懂得了什麼叫嗤之以鼻:“明白人”?“明白人”是什麼人?太可笑了。每當這時,媽媽的形象就在我心裏呱嗒地掉下一截。那時我真的是太狂妄了,自認為“老”就是愚昧,“小”就是高明。到現在我才知道了“老”就是“老”,“小”就是“小”,“小”是抗衡不過“老”的。同樣是失敗,“老”的失敗是敗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是自我掌控中的、不得不的敗;“小”的失敗是懵懵懂懂、稀裏糊塗,被水淹死了,還不知是怎麼死的敗。往河裏投下一些麵包屑,你會發現紛紛遊上來吃的都是小魚,它們甩著尾巴,呱唧著嘴,肚皮都翻出了水麵;而那些大魚則在遠處遊蕩、窺伺,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叼住一塊大個的麵包屑,扭頭就跑。它懂得出擊的時機,也懂得撤退的時機。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是我過去厭惡至極的一句話,今天回味起來不得不佩服古人發現、總結“真理”的能力。世界上有“明白人”,真的,你渾沌懵懂、木知覺也,不代表著其他的人也是如此。用你的標準來衡量他人,真的是錯了,世界上有許多晶瑩剔透而又深不見底的“明白人”。
蘇紫就是這樣的明白人嗎?我不知道?她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或者說她有時候是,有時候又不是。我說不清楚,這也正是她困擾、糾纏我的地方。
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響起,蘇紫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就出了家門,就像大幕拉開了,演員要登上舞台一樣。她的姐姐有些緊張,在一旁小心地攙扶著她,就像攙扶著一個易燃易爆的物品。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令人有些忍俊不禁地想發笑。
蘇紫則很沉穩,沒有顯出一點慌忙登場的樣子,看上去久經沙場了。她扭著腰肢,她平時走路是不晃動腰肢的,看來人在特殊的場合會自發地調動起身體的一些特殊功能的。她嫋嫋地走著,走得自信、走得美好,還不時地衝著路邊觀望她的大爺、大娘招手致意。有一個看熱鬧的小孩突然喊,“新娘子”、“新娘子”,隨之更多的孩子加入到了呼喊的行列,“新娘子”、“新娘子”,稚嫩的聲音響徹天空。
蘇紫回過頭來看著孩子們笑了,嘴裏似乎還說著什麼,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這一瞬間裏,我突然想起了戴安娜。戴安娜——蘇紫,蘇紫——戴安娜,這是兩個不可同日而語的女人,但她們兩人都擁有一個共同的東西,那就是一場婚禮,她們都經受了一場自己是主角,其他人都是配角、觀眾儀式的洗禮。盡管蘇紫的頭上沒有戴安娜頭上的那頂金光閃閃的鳳冠,可她擁有一朵紅彤彤、奪人眼目的大絨花。鳳冠高貴,絨花喜慶,這足以讓兩個女人在一場婚禮中打了個平手;盡管蘇紫的腳下是坑窪不平的土路,缺少了戴安娜腳下的那條紅地毯,但踩著泥土路的蘇紫依然可以把步子走得風姿綽約,她綽約地穿過了院子,又綽約地上了車。
我注意到了,蘇紫上車時是很講究姿態的,她先把屁股放到座位上,之後再把腿輕輕地移到車裏的,而當時許多女孩子上車采用的都是顧頭不顧腚的鴕鳥姿勢,看來蘇紫為她的這場婚禮下足了功夫。
舉行婚禮的飯店離蘇紫的家很近,步行過去用不了五分鍾的,可婚車卻走了將近四十多分鍾。這倒不是因為路途堵車,而是拉著蘇紫和跟在蘇紫後麵的賓客車、拉著嫁妝的花車不停地在大街小巷裏繞圈兒,還哪裏人多衝著哪裏開,就像有意識顯擺給誰看似的。正值下班的時間,路原本就夠擠的了,讓這些壓著步子走的車子一攪和,就更顯得擁擠不堪了。
照我的意思這麼近的路,蘇紫和來參加婚禮的人自己走過去就得了,說說笑笑的也蠻開心、喜慶的,哪裏用得著求爺爺告奶奶地向別人借車,可我的意思隻是我的意思,左右不了別人的意思。退一步說,就是必須要用車子拉著蘇紫“遊街示眾”,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的,畢竟娶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女人回家,不大張旗鼓地宣傳、宣傳,廣而告之怎麼行?國家、企業幹點什麼事,不也總願意造出點聲勢來?但對於那些堆放在紮著紅綢結大敞車裏的電視機、冰箱、音響、被褥等雜七雜八的東西也跟著“遊街示眾”就不解其中的味道了。雖然我對結婚之事知之甚少,卻知道有布置新房之說。布置新房,不就是要把這些東西各就其位嗎?特別是被子、褥子更應該是事先鋪好的。過去我就隱約地聽媽媽說,新房的床鋪不是什麼人都能鋪的,要請那些兒女雙全的人來給鋪才行。難道蘇紫她們這裏流行的是先入洞房後鋪床的習俗?蘇紫一會兒就要進飯店了,這些東西該怎麼辦?是跟著她一起進飯店還是要先送回新房呢?估計先送回新房的可能性比較大,畢竟這麼嶄新的東西不宜於長時間暴露在風吹日曬之下的,如果再有雨來偷襲,後果就更不堪了。可這樣一來新房裏豈不是還得設專人來等候?
麻煩,真的麻煩,蘇紫她們這裏怎麼會流行這麼麻煩的習俗?事後我曾專門打探過蘇紫:在飯店裏舉行完了婚禮就夠累的了,怎麼一進洞房你們還得要先擺弄一番電視機、冰箱、被褥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呢?
誰擺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一回洞房,人累得都癱到床上了,誰有心情動那些東西。電視什麼時候不能看嗬,非得要在洞房花燭夜裏來看?蘇紫不解地反問我,就像我執意要在洞房花燭夜裏看電視一樣。
不擺弄,怎麼辦?還都在車上拉著呢,不卸下來人家司機也不會答應啊!車又不是你們家的。卸下來,不就得忙活,電視機可以先不管,可床鋪總歸要鋪好吧,新郎、新娘在屋子裏站一夜,也就不是洞房花燭夜了吧?
蘇紫先是愣了,回過神來就笑彎了腰:我說你怎麼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呢,原來你在惦念著彩車裏的東西啊。哎,粉粉呀,讓我說你什麼好,你真是個孩子,真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你想啊,有誰結婚會拉著真家夥到處轉悠啊,早都在新房裏布置、調試好了,臨時搞怎麼能來得及?再說了,拉著這些東西出去轉悠,萬一碰到突然而至的大暴雨怎麼辦?那全部的家產豈不是付之一炬,有誰會去幹這樣冒險的傻事?
咦,蘇紫,你說沒人去幹這樣的傻事,你不就幹了嗎?你不就是拉著東西滿街轉悠了,怎麼轉悠完了又不承認了?
你怎麼還不明白呀,粉粉?你讓我怎麼說才行,好,都告訴你吧,你看到的那些電視機、冰箱、音響等都是空紙盒子,真家夥早都擺到新房裏去了。那些堆放的被褥也隻有最上麵的兩床是真的,下麵的都是亂七八糟的空盒子,是用來充數的。明白了吧,車上所拉的一切東西十有八九都是假的,真東西是不會放到車上的。
這就怪了,明明能直奔飯店而去卻偏偏要繞彎子消磨時間;明明電視機、冰箱、被褥都早已安排就緒了,卻偏偏要拉著一車空紙盒子四處招搖。蘇紫,你認為這樣做有意思嗎?把假的當成真的是誰在騙誰呢?
什麼意思不意思的,這邊的規矩就是這樣的。大家都這麼做,誰都心知肚明,沒人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也就算是一種風俗吧。就像我們大家大年初一吃餃子,誰能吃到裏麵的硬幣,誰就會覺得今年的運氣好。高興完了,遊戲也就結束了,難道還會有人追究這個硬幣的來曆以及運氣的真假嗎?
我承認蘇紫的這個比喻貼切,她經常能舉出一些很貼切的例子,但她忽略了大年初一吃錢餃子的遊戲已很少有人做了,大家做著、做著覺得這個遊戲不夠衛生,也就擯棄了。也就是說,風俗其實也是可以改變的。蘇紫的脾氣真好,她對一切的風俗似乎都能坦然接受,就是這樣的假戲也能配合得天衣無縫。
蘇紫的這種好脾氣在她的酒席上也發揮得淋漓盡致。酒席設了二十多桌,每桌按十個人來計算,這就是二百多號人。這麼多的人同時聚集在一個大廳裏,喧嘩聲可想而知了。喝酒的聲音、嗑瓜子的聲音、劃拳的聲音、隔著桌子吆喝孩子別光忙著喝飲料,要大口叨菜的聲音,還有服務員上錯了菜,遭到領班訓斥的聲音,就像是波濤洶湧的大海,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其中有兩個男人還喝多了:
一個舉著喝啤酒用的玻璃杯,裏麵裝的是趵突泉白酒的胖男人說:爺們,有種的就再來與我碰一杯。
另一個舌頭喝得都不聽使喚了的答:不——行——行了,爺——們,天旋地轉了,不能——喝——了——
孬種,你他媽的是個孬種,才喝了兩杯“馬尿”就裝起熊來了。咱爺們這酒可不是白喝的,是——是他媽——他媽的交了酒錢的。喝、喝,咱喝得著,得把錢都給喝回來。這家夥看來也喝多了,當著新郎、新娘的麵就這樣毫不避諱地吆喝著。
對,爺們你——說的——對極了。喝——喝,我他媽的——交——交了十塊、十塊——大——錢啊,回家——回——家怎麼向媳——婦……
世界上最嘈雜、最醜陋的聲音仿佛都在這裏得到了聚合。我覺得頭都要裂了,我實在不明白蘇紫怎麼會選擇用這樣的方式來慶祝自己盛大的節日?也許是她不知道,她從未結過婚,怎會知曉竟有人抱著這樣醜陋的心理來出席她的婚禮?這兩個人的對話她一定能聽到的,我覺得那個胖子是有意識說給新郎、新娘聽的,有借酒鬧事的意思。
我把頭轉向了蘇紫,看她的情緒有沒有受到影響。見她就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正微笑著與新郎倌一起逐桌地給來賓們敬煙、倒酒。對那些不時拋來的無傷大雅的玩笑話,她都用溫柔的微笑包容、化解了。她的笑容靜靜地凝結在嘴角,像一朵含苞待發的蓮花,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位沉浸於幸福之中的新娘。
可我怎麼看怎麼覺得蘇紫的微笑有些過於刻意了,似乎在用這種微笑抵擋和防禦著什麼。至於她抵擋和防禦的東西是什麼,我一時還猜摸不透。蘇紫正滿臉掛笑地給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賓點煙,剛劃著一根火柴,就被男賓一口給吹滅了。又劃了一根,又被吹滅了,還解釋說:沒辦法,風太大。蘇紫看上去極有耐心,就像一位大姐姐麵對淘氣至極的小弟弟,無可奈何之中又透露著幾分憐愛。蘇紫笑著搖了搖頭,又從火柴盒裏取出了一根火柴。就在她劃火柴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蘇紫的左手好像不如以往那麼靈便了,有點躲躲閃閃的樣子。
蘇紫的左手怎麼了?她莫不是把那枚五元六角的假戒指給戴到了手上?這一念頭令我渾身一震。應該不會的,蘇紫出門的時候我曾特意地觀察過她的手,除了手指甲被塗成了猩紅色外,並無他物。當時我就抱定了一個念頭,絕不能讓蘇紫把一個塑料戒指當作婚戒戴到手上。這不是一個真、假戒指問題,而是關於一個人的尊嚴問題。人可以被他人恥笑,但決不可以自己戲弄自己。所以對這一點我是決不會記錯的。可蘇紫趁人不注意時,還是在不停地偷偷打量自己的左手,一眼又一眼的,每一眼都是快速地瞥過,又快速地移開。看樣子蘇紫八成是把那枚假戒指給戴到手上了。
也許對戴不戴這枚戒指她也是心存糾結的,開始想不戴算了,但上了婚車或者就在臨下車的那一瞬間,她又最終選擇了戴上。或許她覺得缺了一枚戒指,這場婚禮就不夠完美了。我不能允許這種“完美”的存在,就走到了蘇紫與新郎的跟前,對挽著新娘胳膊的新郎說:對不起,把你的新娘借給我用用。沉浸在歡樂中的新郎沒有反應過來,依舊緊緊地挽著蘇紫的胳膊。我推了他一下,拉著蘇紫就到了餐廳外麵的走廊:你為什麼就不能把這個破塑料給我扔掉?
蘇紫緊張地用手來堵我的嘴:小聲點、小聲點,不要讓她們聽見。她用另一隻手指了指餐廳。
如果你怕讓她們聽見,蘇紫你就立即把這個破東西摘下來扔了。喏,那裏就有個垃圾箱。快點,別磨磨蹭蹭了。
不行的呀,粉粉,剛才周姐還誇我的戒指漂亮呢,說回頭自己還要再買一個。這、這突然間沒有了,她會怎麼想嗬?
我不管周姐還是李姐怎麼想,我現在想的就是讓你把這個破玩意從手上摘下來。我去抓她的左手,想把戒指給摘下來。
別鬧了,粉粉,現在不是鬧的時候。待婚禮一結束了,我就摘下來,保證摘下來。
不行,必須是現在。
現在不行。
就在我們兩個拉拉扯扯、僵持不下的時候,新郎站在門口招呼蘇紫進去招待客人。蘇紫趁機掙脫了我的手,跑了進去。回到酒席間的蘇紫顯得更加心神不定了,一眼又一眼地打量著自己左手上的戒指。特別是在給女賓桌敬酒時,她的左手幾乎要藏到桌子下了。她知道女人們可是鑒別首飾真假的行家啊!怕什麼來什麼,就在這時冷眼旁觀的周姐偏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說:姐妹們看呐,看新娘子手上的那個戒指有多漂亮!新娘子,別把手藏到桌子下,扭扭捏捏地幹什麼,大大方方的多好,戒指能戴壞了、看不壞的,好好讓大家欣賞、欣賞。姐妹們,你們瞧,瞧寶石的顏色有多純正,可要多看兩眼啊!結過婚的老娘們就回家讓老頭子給再買一個;沒有結過婚的小姑娘們可要記牢了,結婚時就按照這個樣子的買。她的話音未落,整個桌子上的女賓都沸騰了,紛紛要搶著看蘇紫手上的戒指,說一定要好好看幾眼,記住了模樣才能買到一樣的。
蘇紫的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可額頭上的汗已經滴落了下來。她一邊給姐妹們敬著酒,一邊笑著答應回頭就摘下來讓大家看個分明。離開桌子的時候,她手中的酒杯不知怎麼竟然落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嘈雜的大廳刹那間靜了下來,靜得不可思議,剛才還四處亂跑的小孩子也依偎在了大人身旁,不說話了。這可不好,照當地人的說法,新娘子在酒席上摔了酒杯,那就相當於摔了以後吃飯的鍋,意味著在接下來的日子中要遭難的。大家的心都提留到了嗓子眼上,不知新娘子會如何來應對這尷尬的一幕。隻見蘇紫若無其事地停下腳步,回轉身,微笑著麵對大家說:我這個新娘子光讓大家吃好、喝好還不行,天與地也是不出場的貴客,剛才的那杯酒就是我敬天敬地的酒。
大家都笑了,笑新娘子的機智。可我笑不出來,心被蘇紫跌落於地的酒杯攪得隱隱作疼。蘇紫今天的表現無疑是優秀的,但是如果有一枚貨真價實的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她的笑容一定會更加璀璨的。此時此刻我有些忌恨站在蘇紫身邊的那個男人,一個連新娘子的微薄願望都滿足不了的男人,有什麼臉跑到這裏來結婚?
我可能被婚禮衝昏了頭,恨完了那個男人,又恨蘇紫太虛榮,玩一些打腫臉充胖子的遊戲。恨著、恨著蘇紫,我又在心裏大罵那個男人的家人小氣、吝嗇,光想著嫂子怎麼想,不顧及新娘子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