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邊 城
沈從文
題 記
對於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我生長於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城,我的祖父,父親,以及兄弟,全列身軍籍;死去的莫不在職務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上終其一生。就我所接觸的世界一麵,來敘述他們的愛憎與哀樂,即或這枝筆如何笨拙,或尚不至於離題太遠。因為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麵極其偉大,有些方麵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麵極其美麗,有些方麵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但因此一來,這作品或者便不免成為一種無益之業了。因為它對於在都市中生長教育的讀書人說來,似乎相去太遠了。他們的需要應當是另外一種作品,我知道的。
照目前風氣說來,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及大多數讀者,對於這種作品是極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前者表示“不落伍”,告給人中國不需要這類作品,後者“太擔心落伍”,目前也不願意讀這類作品。這自然是真事。“落伍”是什麼?一個有點理性的人,也許就永遠無法明白,但多數人誰不害怕“落伍”?我有句話想說:“我這本書不是為這種多數人而寫的。”大凡念了三五本關於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問題的洋裝書籍,或同時還念過一大堆古典與近代世界名作的人,他們生活的經驗,卻常常不許可他們在“博學”之外,還知道一點點中國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種事情。因此這個作品即或與當前某種文學理論相符合,批評家便加以各種讚美,這種批評其實仍然不免成為作者的侮辱。他們既並不想明白這個民族真正的愛憎與哀樂,便無法說明這個作品的得失,——這本書不是為他們而寫的。至於文藝愛好者呢,或是大學生,或是中學生,分布於國內人口較密的都市中,常常很誠實天真的把一部分極可寶貴的時間,來閱讀國內新近出版的文學書籍。他們為一些理論家,批評家,聰明出版家,以及習慣於說謊造謠的文壇消息家,同力協作造成一種習氣所控製,所支配,他們的生活,同時又實在與這個作品所提到的世界相去太遠了。——他們不需要這種作品,這本書也就並不希望得到他們。理論家有各國出版物中的文學理論可以參證,不愁無話可說;批評家有他們欠了點兒小恩小怨的作家與作品,夠他們去毀譽一世。大多數的讀者,不問趣味如何,信仰如何,皆有作品可讀。正因為關心讀者大眾,不是便有許多人,據說為讀者大眾,永遠如陀螺在那裏轉變嗎?這本書的出版,即或並不為領導多數的理論家與批評家所棄,被領導的多數讀者又並不完全放棄它,但本書作者,卻早已存心把這個“多數”放棄了。
我這本書隻預備給一些“本身已離開了學校,或始終就無從接近學校,還認識些中國文字,置身於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以及說謊造謠消息所達不到的那種職務上,在那個社會裏生活,而且極關心全個民族在空間與時間下所有的好處與壞處”的人去看。他們真知道當前農村是什麼,想知道過去農村有什麼,他們必也願意從這本書上同時還知道點世界一小角隅的農村與軍人。我所寫到的世界,即或在他們全然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然而他們的寬容,他們向一本書去求取安慰與知識的熱忱,卻一定使他們能夠把這本書很從容讀下去的。我並不即此而止,還預備給他們一種對照的機會,將在另外一個作品裏,來提到二十年來的內戰,使一些首當其衝的農民,性格靈魂被大力所壓,失去了原來的樸質,勤儉,和平,正直的型範以後,成了一個什麼樣子的新東西。他們受橫征暴斂以及鴉片煙的毒害,變成了如何窮困與懶惰!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曆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於營養不足所產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來作樸素的敘述。我的讀者應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於對中國現社會變動有所關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裏很寂寞的從事於民族複興大業的人。這作品或者隻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隻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
二十三年四月二十四日記
新 題 記
民十隨部隊入川,由茶峒過路,住宿二日,曾從有馬糞城門口至城中二次,駐防一小廟中,至河街小船上玩數次。開拔日微雨,約四裏始過渡,聞杜鵑極悲哀。是日翻上棉花坡,約高上二十五裏,半路見路劫致死者數人。山頂堡砦已焚毀多日。民二十二至青島嶗山北九水路上,見村中有死者家人“報廟”行列,一小女孩奉靈幡引路。因與兆和約,將寫一故事引入所見。九月至平結婚,即在達子營住處小院中,用小方桌在樹蔭下寫第一章。在《國聞周報》發表。入冬返湘看望母親,來回四十天,在家鄉三天,回到北平續寫。二十三年母親死去,書出版時心中充滿悲傷。二十年來生者多已成塵成土,死者在生人記憶中亦淡如煙霧,惟書中人與個人生命成一希奇結合,儼若可以不死,其實作品能不死,當為其中有幾個人在個人生命中影響,和幾種印象在個人生命中影響。
從文?搖 卅七年北平
一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隻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裏便彙入茶峒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隻一裏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廿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遊魚來去皆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限於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隻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多時則反複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水麵橫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時,管理這渡船的,一麵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於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了。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裏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糧,三鬥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但不成,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要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一紮一紮掛在自己腰帶邊,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有時從神氣上估計那遠路人對於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的注意時,這弄渡船的便把一小束草煙紮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麵說:“大哥,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看樣子不成材,巴掌大葉子,味道蠻好,送人也很合式!”茶葉則在六月裏放進大缸裏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隨意解渴。
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幹人。年紀雖那麼老了,骨頭硬硬的,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職務對於本人的意義,隻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裏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於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是一隻渡船和一隻黃狗,唯一的親人便隻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峒軍人唱歌相熟後,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生了曖昧關係。有了小孩子後,這屯戍兵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遊逃去。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過一番考慮後,屯戍兵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應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女的卻關心腹中的一塊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事情業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隻作為並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一麵懷了羞慚,一麵卻懷了憐憫,依舊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後,卻到溪邊故意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奇跡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給這個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風日裏長養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麼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麵前的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從不誤事。有時又與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與祖父一同動手牽纜索。船將近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隻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儼然懂得如何方為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
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日長閑,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岩石上曬太陽。或把一段木頭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從岩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或翠翠與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爭故事。或祖父同翠翠兩人,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岩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於是銳聲喊著:
“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
爺爺到溪中央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裏,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些。實則歌聲的來複,反而使一切更寂靜。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著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後,翠翠必跟著走,送隊伍上山,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回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隻隔渡頭一裏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裏去備辦東西。到了賣雜貨的鋪子裏,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一種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裏河邊還有許多船,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
二
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近山一麵,城牆儼然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麵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五棓子。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腳逐漸進街後,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自家屋簷口,一端搭在城牆上,人人皆罵著嚷著,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城裏去,等待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衝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於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著驟然展寬的河麵,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遊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於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麵,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隻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遊一些迎著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係定,再向岸邊槳去。這些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那條河水便是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到辰州與沅水彙流後,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遊魚來去,皆如浮在空氣裏。兩岸多高出,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迫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裏,春天時隻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袴,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人家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牆,烏黑的瓦,位置卻永遠那麼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麵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於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於一隻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於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可以發現,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地無一時不使人神往傾心。
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時可以直達川屬的秀山。但屬於湖南境界的,茶峒算是最後一個水碼頭。這條河水的河麵,在茶峒時雖寬約半裏,當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餘隻是一灘青石。小船到此後,既無從上行,故凡川東的進出口貨物,皆從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貨物俱由腳夫用桑木扁擔壓在肩膊上挑抬而來,入口貨物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的用人力搬去。
這地方城中隻駐紮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紗的小資本家外,其餘多數皆為當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地方還有個厘金局,辦事機關在城外河街下麵小廟裏,局長則長住城中。一營兵士駐紮老參將衙門,除了號兵每天上城吹號玩,使人知道這裏還駐有軍隊以外,兵士皆仿佛並不存在。冬天的白日裏,到城裏去,便隻見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衣服同青菜。紅薯多帶藤懸掛在屋簷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也多懸掛在簷口下。屋角隅各處有大小雞叫著玩著。間或有什麼男子,占據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裏去如一座一座寶塔。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得極硬的藍布衣裳,胸前掛有白布扣花圍裙,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麵說話一麵作事。一切總永遠那麼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不可形容的單純寂寞裏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於“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自然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裏,懷了對於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但這些人想些什麼?誰知道。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對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來時,遠遠的就從對河灘上看著無數纖夫。那些纖夫也有從下遊地方,帶了細點心洋糖之類,攏岸時卻拿進城中來換錢的。船來時,小孩子的想象,應當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麵。大人呢,孵一窠小雞,養兩隻豬,托下行船夫打付金耳環,帶兩丈官青布,或一壇好醬油,一個雙料的美孚燈罩回來,便占去了大部分作主婦的心了。
這小城裏雖那麼安靜和平,但地方既為川東商業交易接頭處,故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卻不同了一點。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不動的理發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一種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檀木活車、竹纜與鍋罐鋪子,介紹水手職業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裏。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朱紅筷子,不拘誰個願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捏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過來問:“大哥,副爺,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櫃有點意思的,必故意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子,還問人吃甜酒!”那麼,釅冽的燒酒,從大甕裏用木濾子舀出,倒進土碗裏,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這燒酒自然是濃而且香的,能醉倒一個漢子的,所以照例也不會多吃。雜貨鋪賣美孚油,及點美孚油的洋燈與香燭紙張。油行屯桐油。鹽棧堆四川火井出的青鹽。花衣莊則有白棉紗、大布、棉花以及包頭的黑縐綢出賣。賣船上用物的,百物羅列,無所不備,且間或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鐵錨,擱在門外路旁,等候主顧問價的。專以介紹水手為事業,吃水碼頭飯的,在河街的家中,終日大門必敞開著,常有穿青羽緞馬褂的船主與毛手毛腳的水手進出,地方像茶館卻不賣茶,不是煙館又可以抽煙。來到這裏的,雖說所談的是船上生意經,然而船隻的上下,劃船拉纖人大都有個一定規矩,不必作數目上的討論。他們來到這裏大多數倒是在“聯歡”。以“龍頭管事”作中心,談論點本地時事、兩省商務上情形,以及下遊的“新聞”。邀會的,集款時大多數皆在此地;扒骰子看點數多少輪作會首時,也常常在此舉行。真真成為他們生意經的,有兩件事:買賣船隻,買賣媳婦。
大都市隨了商務發達而產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麼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小婦人不是從附近鄉下弄來,便是隨同川軍來湘流落後的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印花標布的袴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條細線,大大的發髻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裏無事,就坐在門口小凳子上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繡雙鳳,一麵看過往行人,消磨長日。或靠在臨河窗口上看水手起貨,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間,卻輪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務。
由於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麼渾厚,遇不相熟的主顧,做生意時得先交錢,數目弄清楚後,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後,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卻多在水手方麵。感情好的,別離時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了誓,約好了“分手後各人皆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同在岸上蹲著的這一個,便皆呆著打發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縛定遠遠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情感真摯癡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那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或日中有了疑心,則夢裏必見那個男子在桅子上向另一方麵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裏投河吞鴉片煙,性格強一點兒的,便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們生活雖那麼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裏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於糊塗一點罷了。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於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於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
掌水碼頭的名叫順順,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革命時在著名的陸軍四十九標做個什長。同樣做什長的,有因革命成了偉人名人的,有殺頭碎屍的,他卻帶著少年喜事得來的腳瘋痛,回到了家鄉,把所積蓄的一點錢,買了一條六槳白木船,租給一個窮船主,代人裝貨在茶峒與辰州之間來往。氣運好,半年之內船不壞事,於是他從所賺的錢上,又討了一個略有產業的白臉黑發小寡婦。因此一來,數年後,在這條河上,他就有了八隻船,一個妻子,兩個兒子了。
但這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便不能同販油商人一樣大大發作起來。自己既在糧子裏混過日子,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船隻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遊學文墨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一麵從水上賺來錢,一麵就這樣灑脫散去。這人雖然腳上有點小毛病,還能泅水;走路難得其平,為人卻那麼公正無私。水麵上各事原本極其簡單,一切都為一個習慣所支配,誰個船碰了頭,誰個船妨害了別一人別一隻船的利益,照例有習慣方法來解決。惟運用這種習慣規矩排調一切的,必需一個高年碩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來執事的人死去了,順順作了這樣一個代替者。那時他還隻五十歲,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愛財,故無人對他年齡懷疑。
到如今,他的兒子大的已十六歲,小的已十四歲。兩個年青人皆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城裏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年紀較長的,性情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年幼的則氣質近於那個白臉黑發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於感情。
兩兄弟既年已長大,必需在各一種生活上來訓練他們的人格,作父親的就輪流派遣兩個小孩子各處旅行。向下行船時,多隨了自己的船隻充夥計,甘苦與人相共。蕩槳時選最重的一把,背纖時拉頭纖二纖,吃的是幹魚、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邦邦的艙板。向上行從旱路走去,則跟了川東客貨,過秀山、龍潭、酉陽作生意,不論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趕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動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闊處去,等候對麵的一個,繼著就同這個人用肉搏來解決。幫裏的風氣,既為“對付仇敵必需用刀,聯結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時,他們也就從不讓它失去那點機會。學貿易,學應酬,學習到一個新地方去生活,且學習用刀保護身體同名譽,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兩個孩子學得做人的勇氣與義氣。一分教育的結果,弄得兩個人皆結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依勢淩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
作父親的當兩個兒子很小時,就明白大兒子一切與自己相似,卻稍稍見得溺愛那第二個兒子。由於這點不自覺的私心,他把長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儺送。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齟齬處,至於儺神所送來的,照當地習氣,人便不能稍加輕視了。儺送美麗得很。茶峒船家人拙於讚揚這種美麗,隻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諢名為“嶽雲”。雖無什麼人親眼看到過嶽雲,一般的印象,卻從戲台上小生嶽雲,得來一個相近的神氣。
三
兩省接壤處,十餘年來主持地方軍事的,注重在安輯保守,處置極其得法,並無變故發生。水陸商務既不至於受戰爭停頓,也不至於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紮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曾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
邊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是端午、中秋與過年。三個節日過去三五十年前,如何興奮了這地方人,直到現在,還毫無什麼變化,仍是那地方居民最有意義的幾個日子。
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鍾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後,在城裏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劃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河中龍船以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分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劃船的事各人在數天以前就早有了準備,分組分幫,各自選出了若幹身體結實手腳伶俐的小夥子,在潭中練習進退。船隻的形式,與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常時節多擱在河邊幹燥洞穴裏,要用它時,拖下水去。每隻船可坐十二個到十八個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節拍,把船向前劃去。帶頭的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著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枝小令旗,左右揮動,指揮船隻的進退。擂鼓打鑼的,多坐在船隻的中部,船一劃動便即刻蓬蓬鐺鐺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劃槳水手調理下槳節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呐喊助威,便使人想起小說故事上梁紅玉老鸛河時水戰擂鼓。牛皋水擒楊麼時也是水戰擂鼓。凡把船劃到前麵一點的,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皆顯出這一船合作的光榮。好事的軍人,且當每次某一隻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勝利慶祝的五百響鞭炮。
賽船過後,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個節日的愉快起見,便把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膊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於泅水的軍民人等,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於是長潭換了新的花樣,水麵各處是鴨子,同時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
船與船的競賽,人與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年青的時節便是一個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鴨子,在任何情形下總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儺送年過十歲時,已能入水閉氣氽著到鴨子身邊,再忽然冒水而出,把鴨子捉到,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向孩子們說:“好,這種事你們來作,我不必再下水了。”於是當真就不下水與人來競爭捉鴨子。但下水救人呢,當作別論。凡幫助人遠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任!
天保儺送兩人皆是當地泅水劃船的好選手。
端午節快來了,初五劃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於河街的那隻船當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應向上行,隨了陸路商人過川東龍潭送節貨,故參加的就隻儺送。十六個結實如牛犢的小夥子,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用生牛皮蒙好繪有朱紅太極圖的高腳鼓,到了擱船的河上遊山洞邊,燒了香燭,把船拖入水後,各人上了船,燃著鞭炮,擂著鼓,這船便如一枝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遊長潭射去。
那時節還是上午,到了午後,對河漁人的龍船也下了水,兩隻龍船就開始預習種種競賽的方法。水麵上第一次聽到了鼓聲,許多人從這鼓聲中,感到了節日臨近的歡悅。住臨河吊腳樓對遠方人有所等待的,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人。在這個節日裏,必然有許多船隻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隻隻合在半路過節,這之間,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嬉喜,也讓一些人皺眉。
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裏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隻黃狗。那黃狗汪汪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裏一方麵大吠。
翠翠正坐在門外大石上用棕葉編蚱蜢蜈蚣玩,見黃狗先在太陽下睡著,忽然醒來便發瘋似的亂跑,過了河又回來,就問它罵它:
“狗,狗,你做什麼!不許這樣子!”
可是一會兒,那聲音被她發現了,她於是也繞屋跑著,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日裏去。
四
這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替身,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到大河邊去看劃船。河邊站滿了人,四隻朱色長船在潭中滑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豆綠色,天氣又那麼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留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麵注意劃船,一麵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裏劃船,倘若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自己隻是一個人可不好玩。”於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裏到城裏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隻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托那人以後,翠翠等便進了城。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麼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麼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麼不敢?可是一個人玩有什麼意思。”到了河邊後,長潭裏的四隻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因此就告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裏看,不要動,我到別處去有點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在為兩隻競速並進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當,於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友,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處鼓聲。
祖父喊叫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間老船夫為什麼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故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大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隻須見了翠翠告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於看龍船已無什麼興味,卻願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聽說十分高興,於是把酒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麵談些端午舊事,一麵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岩石上被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後,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河邊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
河中劃船的決了最後勝負後,城裏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麼地方等著她,因此帶了黃狗向各處人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後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皆已陸續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隻剩下三五隻,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遊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麵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麼熟人處去,被人拉著喝酒,故一時不能來的。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願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隻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隻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裏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斑鼓彈月琴唱曲了。另外一些人家,又有猜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隻,上麵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卜之類,倒進滾熱油鍋裏去時發出唦——的聲音。河麵已朦朦朧朧,看去好像隻有一隻白鴨在潭中浮著,也隻剩一個人追著這隻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隻聽到下麵船上有人說話,一個水手說:“金亭,你聽你那婊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另外一個水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裏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體讓別人玩著,心還想著你;你有什麼憑據?”另一個說:“我有憑據。”於是這水手吹著呼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兩個水手皆笑了。兩人接著便說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不很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占據到心裏有一忽兒。
兩個水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隻白鴨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遊過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於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著,喊那船上水手。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遊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麵的喊聲,在隱約裏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能幹,你今天得了五隻吧。”那水上人說:“這家夥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麼,手腳並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濕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仿佛警告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
“是誰人?”
“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裏軍營裏喝了酒,醉倒後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這樣子。他答應來找我,他就一定會來的。”
“這裏等也不成,到我家裏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了邀她進屋裏去那個人的好意,心裏記著水手說的婦人醜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麼,你罵人!你不願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裏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黃狗好像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侮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隻在告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亂叫,放肆的笑著,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喊叫著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人口信來告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後,一同沿了城牆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麵走一麵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告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是二老告他的,他是二老家家裏的夥計,送翠翠回家後還得回轉河街。
翠翠說:“二老他怎麼知道我在河邊?”
那人便笑著說:“他從河裏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裏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你那隻狗不識呂洞賓,隻是叫!”
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
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還不知道?就是我們河街上的儺送二老!就是嶽雲!他要我送你回去!”
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裏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麼,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
翻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麵也看見了翠翠方麵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麵拉船一麵啞聲兒喊問:“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中鯉魚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來的人,打著火把走了,祖父牽著船問:“翠翠,你怎麼不答應我,生我的氣了嗎?”
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後,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屬於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
五
兩年日子過去了。
這兩年來兩個中秋節,恰好無月亮可看,凡在這邊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舉行,故兩個中秋留給翠翠的印象,極其平淡無奇。兩個新年雖照例可以看到軍營裏與各鄉來的獅子龍燈,在小教場迎春,鑼鼓喧闐很熱鬧。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龍耍獅子的鎮筸兵士,還各自赤裸著肩膊,往各處去歡迎炮仗煙火。城中軍營裏,稅關局長公館,河街上一些大字號,莫不頭先截老毛竹筒,或鏤空棕櫚樹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鋼砂,一千槌八百槌把煙火做好。好勇取樂的軍士,光赤著個上身,玩著燈打著鼓來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樣子,從懸到長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燈的肩背上,鑼鼓催動急促的拍子,大家皆為這事情十分興奮。鞭炮放過一陣後,用長凳腳綁著的大筒煙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線,先是噝噝的流瀉白光,慢慢的這白光便吼嘯起來,作出如雷如虎驚人的聲音,白光向上空衝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時便灑散著滿天花雨。玩燈的兵士,在火花中繞著圈子,儼然毫不在意的樣子。翠翠同她的祖父,也看過這樣的熱鬧,留下一個熱鬧的印象,但這印象不知為什麼原因,總不如那個端午所經過的事情甜而美。
翠翠為了不能忘記那件事,上年一個端午又同祖父到城邊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時,忽然落了行雨,無人衣衫不被雨濕透。為了避雨,祖孫二人同那隻黃狗,走到順順吊腳樓上去,擠在一個角隅裏。有人扛凳子從身邊過去,翠翠認得那人正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給祖父:
“爺爺,那個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時,真像嘍囉!”
祖父當時不作聲,等到那人回頭又走過麵前時,就一把抓住那個人,笑嘻嘻說:
“嗨嗨,你這個嘍囉!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還怕酒裏有毒,把你這個真命天子毒死!”
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翠翠,你長大了!二老說你在河邊大魚會吃你,我們這裏河中的魚,現在吞不下你了。”
翠翠一句話不說,隻是抿起嘴唇笑著。
這一次雖在這嘍囉長年口中聽到個“二老”名字,卻不曾見及這個人。從祖父與那長年談話裏,翠翠聽明白了二老是在下遊六百裏外青浪灘過端午的。但這次不見二老卻認識了大老,且見著了那個一地出名的順順。大老把河中的鴨子捉回家裏後,因為守渡船的老家夥稱讚了那隻肥鴨兩次,順順就要大老把鴨子給翠翠。且知道祖孫二人所過的日子,十分拮據,節日裏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許多三角粽。
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談話時,翠翠雖裝作眺望河中景致,耳朵卻把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那人向祖父說翠翠長得很美,問過翠翠年紀,又問有不有人家。祖父則很快樂的誇獎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許別人來關心翠翠的婚事,故一到這件事便閉口不談。
回家時,祖父抱了那隻白鴨子同別的東西,翠翠打火把引路。兩人沿城牆腳走去,一麵是城,一麵是水。祖父說:“順順真是個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這一家人都好!”翠翠說:“一家人都好,你認識他們一家人嗎?”祖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在,因為今天太高興一點,便笑著說:“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婦,請人來做媒,你答應不答應?”翠翠就說:“爺爺,你瘋了!再說我就生你的氣!”
祖父話雖不再說了,心中卻很顯然的還轉著這些可笑的不好的念頭。翠翠著了惱,把火炬向路兩旁亂晃著,向前快快的走去了。
“翠翠,莫鬧,我摔到河裏去,鴨子會走脫的!”
“誰也不希罕那隻鴨子!”
祖父明白翠翠為什麼事不高興,便唱起搖櫓人駛船下灘時催櫓的歌聲,聲音雖然啞沙沙的,字眼兒卻穩穩當當毫不含糊。翠翠一麵聽著一麵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發問:
“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
祖父不說什麼,還是唱著,兩人皆記起順順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灘過節,但誰也不明白另外一個人的記憶所止處。祖孫二人便沉默的一直走還家中。到了渡口,那代理看船的,正把船泊在岸邊等候他們。幾人渡過溪到了家中,剝粽子吃。到後那人要進城去,翠翠趕即為那人點上火把,讓他有火把照路。人過了小溪上小山時,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著,翠翠說:
“爺爺,看嘍囉上山了啊!”
祖父把手攀引著橫纜,注目溪麵升起的薄霧,仿佛看到了什麼東西,輕輕的籲了一口氣。祖父靜靜的拉船過對岸家邊時,要翠翠先上岸去,自己卻守在船邊,因為過節,明白一定有鄉下人從城裏看龍船,還得乘黑趕回家鄉。
六
白日裏,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個賣皮紙的過渡人有所爭持。一個不能接受所給的錢,一個卻非把錢送給老人不可。正似乎因為那個過渡人送錢氣派,使老船夫受了點壓迫,這撐渡船人就儼然生氣似的,迫著那人把錢收回,使這人不得不把錢捏在手裏。但船攏岸時,那人跳上了碼頭,一手銅錢向船艙一撒,卻笑眯眯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還得拉著船讓別一個人上岸,無法去追趕那個人,就喊小山頭的孫女:
“翠翠,翠翠,為我拉著那個賣皮紙的小夥子,不許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麼會事,當真便同黃狗去攔那第一個下船人。那人笑著說:
“不要攔我!……”
正說著,第二個商人趕來了,就告給翠翠是什麼事情。翠翠明白了,更緊拉著賣紙人衣服不放,隻說:“不許走!不許走!”黃狗為了表示同主人意見一致,也便在翠翠身邊汪汪的吠著。其餘商人皆笑著,一時不能走路。祖父氣籲籲的趕來了,把錢強迫塞到那人手心裏,且搭了一大束草煙到那商人的擔子上去,搓著兩手笑著說:“走呀!你們上路走!”那些人於是全笑著走了。
翠翠說:“爺爺,我還以為那人偷你東西同你打架!”
祖父就說:
“他送我好些錢,我絕不要這些錢!告他不要錢,他還同我吵,不講道理!”
翠翠說:“全還給他了嗎?”
祖父抿著嘴把頭搖搖,閉上一隻眼睛,裝成狡猾得意神氣笑著,把紮在腰帶上留下的那枚單銅子取出,送給翠翠。且說:
“他得了我們那把煙葉,可以吃到鎮筸城!”
遠處鼓聲又蓬蓬的響起來了,黃狗張著兩個耳朵聽著。翠翠問祖父,聽不聽到什麼聲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麼聲音了,便說:
“翠翠,端午又來了。你記不記得去年天保大人送你那隻肥鴨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東去,過渡時還問你。你一定忘記那次落的行雨。我們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還正想起兩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但祖父一問,翠翠卻微帶點兒惱著的神氣,把頭搖搖,故意說:“我記不得,我記不得。我全記不得!”其實她那意思就是“我怎麼記不得?”
祖父明白那話裏意思,又說:“前年還更有趣,你一個人在河邊等我,差點兒不知道回來,天夜了,我還以為大魚會吃掉你!”
提起舊事,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還以為大魚會吃掉我?是別人家說我,我告給你的!你那天隻是恨不得讓城中的那個爺爺把裝酒的葫蘆吃掉!你這種人,好記性!”
“我人老了,記性也壞透了。翠翠,現在你人長大了,一個人一定敢上城去看船不怕魚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應當守船呢。”
“人老了才應當守船。”
“人老了應當歇憩!”
“你爺爺還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說著,於是,把膀子彎曲起來,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顯得又有力又年青,且說:“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著腰背微駝的祖父,不說什麼話。遠處有吹嗩呐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麼事情,且知道嗩呐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過家中那邊岸旁去。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親的喜轎,翠翠還爬到屋後塔下去眺望。過不久,那一夥人來了,兩個吹嗩呐的,四個強壯鄉下漢子,一頂空花轎,一個穿新衣的團總兒子模樣的青年,另外還有兩隻羊,一個牽羊的孩子,一壇酒,一盒糍粑,一個擔禮物的人,一夥人上了渡船後,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那翠翠卻傍花轎站定,去欣賞每一個人的臉色與花轎上的流蘇。攏岸後,團總兒子模樣的人,從扣花抱肚裏掏出了一個小紅紙包封,遞給老船夫。這是當地規矩,祖父再不能說不接收了。但得了錢祖父卻說話了,問那個人,新娘是什麼地方人,明白了,又問姓什麼,明白了,又問多大年紀,一起皆弄明白了,吹嗩呐的一上岸後,又把嗩呐嗚嗚喇喇吹起來,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著那嗩呐聲音走去,走了很遠的路方回到自己身邊來。
祖父掂著那紅紙包封的分量說:“翠翠,宋家堡子裏新嫁娘年紀還隻十五歲。”
翠翠明白祖父這句話的意思所在,不作理會,靜靜的把船拉動起來。
到了家邊,翠翠跑還家中去取小小竹子做的雙管嗩呐,請祖父坐在船頭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她卻同黃狗躺到門前大岩石上蔭處看天上的雲。白日漸長,不知什麼時節,祖父睡著了,翠翠同黃狗也睡著了。
七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業已預先約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黃狗過順順吊腳樓去看熱鬧。翠翠先不答應,後來答應了。但過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來,以為要看兩人去看,要守船兩人守船。祖父明白那個意思,是翠翠玩心與愛心相戰爭的結果。為了祖父的牽絆,應當玩的也無法去玩,這不成!祖父含笑說:“翠翠,你這是為什麼?說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稱。我們應當說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我記性並不壞到這樣子,把你答應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雖那麼說,很顯然的事,祖父對於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巧,祖父有點愀然不樂了。見祖父不再說話,翠翠就說:“我走了,誰陪你?”
祖父說:“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一對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嗨,嗨,船陪你。”
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但不敢提起這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說,於是走過屋後塔下小圃裏去看蔥,翠翠跟過去。
“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老太婆去見世麵!”
兩人皆為這句話笑了許久。所爭持的事,不求結論了。
祖父理蔥,翠翠卻摘了一根大蔥吹著,有人在東岸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占先,便忙著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著橫溪纜子拉船過溪去接人。一麵拉船一麵喊祖父:
“爺爺,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卻隻站在高岩上望翠翠,把手搖著,一句話不說。
祖父有點心事。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麼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述說關於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雲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想什麼?”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翠翠不想什麼。”但在心裏卻同時又自問:“翠翠,你想什麼?”同是自己也就在心裏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麼。”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女孩子身體既發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種“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