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
堂嫂死了。
昕說這噩耗,我並不感到突兀。前一回看她,除了說話,她身上已經沒有任何一處可以顯示生命的存在的了。可是,她畢竟隻活了四十來歲,一年前尚且那麼壯健,回想起來,人生真也如同夢魔一般!
她是鄰村羅家的女兒。因為家窮,長得很大了,才端著板凳走好幾裏的路程到我們村子裏念書。在小學校裏,我比她高班,但當我考進縣城中學的時候,她已是我的堂嫂子了。記得她做了新娘子沒幾天,乍一見麵,便說起小學時的一個不成故事的故事。說是閱覽室剛剛開放,在眾多的同學中間,我這個小管理員獨獨給她推薦了一本連環畫,還特別介紹了裏麵的一篇美麗的傳說。而這些,在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她卻說得津津有味,完了,自顧自地嗤嗤地笑。後
來,還聽得她向妻說起過,說時依舊笑得那麼燦爛。
無憂無慮的笑,在鄉間,是隻屬於少女時代的;做了媳婦以後,就完全陷入網羅般的活計裏了。插秧,割稻,種菜,砍柴,拾海,養豬,放牛,做飯,奶孩子和打孩子。她無所不傲,且無所不能。然而,終年勞苦又於事何補,日子一直過得相當黯淡。幸好她想得開,用文雅的話來說是"豁達..一不怨天二不尤人,從來未曾同我那位術實的堂兄打鬧過。對伯父伯母,也都十分孝敬。伯母心善,隻是愛嘴叨,有時拿婆婆架子,罵她是很凶的。實在氣不過,她會拎起一個小包袱直奔娘家,尋求精神的庇護;幾天過後,就又低垂著眉眼回來了。伯母死時,她哭豐銷員悲,隔了許久,說起伯母死得突然,還曾幾次提起袖子抹眼淚。但是對外,她是不甘示弱的。她有一個毛病,多少喜歡打聽別人的隱私,其實這也是人們的通病,何況在鄉村,生活單調而寂寞,除了這,又有什麼能增添哪怕是一點可以稱之為"趣味"的呢?事情壞就壞在她總忍不住要傳播。鄉裏人雖然不及文化人那樣看重高貴的"人格遇到流言,往往要弄到非"對嘴"不可的地步。她本元意作流言家的工具,但為此,卻不免要招惹一些元謂的戰爭,結下一些仇怨。
伯父一家是個典型的信奉神靈的家庭。家長耽迷於看風水,熏陶之下,連我的堂兄弟從小也能看掌相麵,老氣得可以。伯父去世以後,堂弟甚至變賣了分屬於他的一間房子,把替人尋找墳山當成外出謀生的手段,潦倒不堪,這才由堂嫂接回到自己的家中閑養。伯母頭腦也很古舊,生前便在屋內設了"神台..每天點燃香姓,供拜不斷。置身在這樣的迷信的家庭氛圍,隻要腦筋稍稍靈活些,堂嫂太可以擔演神巫的角色。在周圍一帶,巫另巫女的地位,除了鄉幹部是無人可以倫比的,然而她不能。誠實注定她一輩子無法翻身。
由於耳濡目染,她究竟熟習許許多多有關生死大事的禮儀。在我父親臥病的大半年間,幸得她日夜照護;及至去世,還虧她長輩般詳明的指點,又親自處理了喪儀中不少繁雜的事務,使我在極度悲涼和迷亂中,找到了一根支柱,一盞風燈。為此,我從心底裏感激她,直到現在。
然而,想不到這麼快,她就離人世而去了!
還在一年前,從小妹的一次來信中得知,她突然得了偏癱症,住院了。大約這年頭,人的關係變得特別教人敏感,堂兄很快打昕得主任醫師是我的同學,便求我寫封信回去,希望能對病人有所照顧。我照辦了。那結果,據說很應驗。堂嫂出院不久,恰逢我回鄉探望母親,見到我說了不知多少感謝的話,使我非常慚愧。其實我所傲的,全不費心思和力氣,僅在一塊小紙片上畫幾個字而已。
人秋,她再度人院治療。這一回,病情凶險多了,一進去就看外科。外科用的藥物是全盤西化的,堂兄嫂又都是國粹主義者,害怕大量的西藥會把身體弄虛弱了,一俊病勢稍緩,便要求轉到中醫科去。可是,幾次得到的答複都說.沒有床位。沒有法子想,堂兄再次央我說情。那時,縣裏正當舉辦空前盛大的風箏節,邀集了一大批外國人,港澳企業主,還有省城的一些所謂"名流"一同觀光,我遂得以借機作一次逍遙遊,趁便看望了堂嫂。
此時,她形貌上的變化,簡直使我感到驚恐。最紮眼的一條又粗又黑的辮子不見了,頭發幾乎全白,西部浮腫而萎黃,反使繁密的皺紋消減了不少;最可怕是下肢萎縮,又短又細,竟使我立刻懷疑她睡的是普洛克路或斯的魔床。
我的到來,使她極其欣喜,幾次意欲起床站立而不能,隻好倚著床沿說話。她說話變得遲緩了許多,從此再不會有從前同村人爭辯的雄風了,我忽然憶起那個燦爛的迢遙的笑,不由得暗自感歎歲月的流逝,和命運的無情。我胡滔了幾句安慰的話,塞給她2∞元錢,隨即逃出病室。剩下的時間,是找我的那位主任同學。我隻能做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其實,做著這一切都是多餘的。過了一段時日,堂嫂便出院了。如今醫院改襲了承包製,費用大得驚人,大病未愈,奈何在經濟上已經無力負擔。堂兄不是那類能活動的人,至此山窮水盡之際,唯有求助於巫醫一途。但從此,人也就一病不起了。
春節回鄉下過年,剛卸下行李,便同妻一起到堂兄家。嫂子在屋裏,已經不能起坐迎近。裏屋很暗,不開窗戶,大約太氣悶了的緣故,沒有落帳子。屋子外麵,臭水溝的氣味不時熏進來。屋裏久未打掃,落滿藤渣和草屑,蒼蠅嗡嗡營營,往人的臉上亂撞。因為堂嫂的雙手已不再能夠擺動,便用了一塊白紗布蒙了臉,我們到來也不揭開,就這樣隔著紗布說話。她訴說著疾病如何被耽誤的情形,話中不元抱憾。對於她,到了連鬼神也不複相信的地步,人生該是沒有任何希望的了。說到丈夫一年來對她的侍候,各樣的操勞,話音才明顯地變得輕快起來,似乎透達著某種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