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台,隻見他扶著一個嬌小的婦人,把她安置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這才上了舞台,回頭對陸愷之他們點一點頭,就靜立在舞台中央,看向觀眾。
周昱是此時所有觀眾裏唯一一個還站著的,又看著舞台的方向,兩個人的目光不免一撞。他不知道夏至是不是看見了自己——多半沒有,畢竟台上亮台下暗,暗中往亮處總是容易,反之則難。他沒有多看,按進場前館方指引的,在最後一排靠邊的位子坐下來。落座前不小心碰到最外麵一個人的腿,於是他坐下後還道了個歉,對方聽見他的聲音,微笑著轉過了臉。
“晚上好。”
這場相逢純屬意外,周昱一怔,還沒來得及說句什麼,音樂聲已經響了,是柴可夫斯基的弦樂四重奏第一號。但音樂響起後的好幾秒,夏至還是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雪,就這麼直直地往周昱所在的這個角落,望了過來。
偏偏這時候陶維予在一邊輕聲說:“看陸愷之的眼睛。朋友多真是好事,總有人替你收場。”
他卻目光不移,片刻後低聲接話:“你朋友不多,也還是不缺人收拾。”
陶維予輕輕一笑:“對,那是因為你是我的情人啊。曾經是。”
夏至能清楚地聽見音樂,正如他能清楚地聽見舞台下此時充滿了疑慮的竊竊私語;他也能看觀眾們驚異的目光,正如能看見最遠一排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動彈不得。
身後的音樂在推動著他,而眼前的、來自許多人的視線則在詢問著。夏至大腦一片空白,他感覺到額頭上的汗正順頰而下,沿著頸項流淌到舞衣的深處,他簡直是如同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一步都邁不開,每一根指頭僵硬如鐵,隻能任由自己的呼吸聲壓倒性地蓋過熟悉的樂聲,然後聽著台下的低語聲潮水一般地淹沒自己。
樂聲始終沒有停下來,不給他任何退卻的餘地,夏至費盡全身的力氣扭過頭,看著身後的樂隊,他們果然也都在看著他,尤其是陸愷之,神色嚴肅到嚴厲的地步,目光如電地注視著他,沒有一絲的憐憫。
他找不到同盟,隻能又狼狽地轉回來,可這一來隻是讓額角的汗落進眼睛裏,刺得兩隻眼睛疼得想掉眼淚,偏偏連伸手的力氣都沒有。
可在所有驚訝的目光裏,惟有一道夾雜著羞愧。夏至一個激靈,看向台下的夏淼,還有她身邊兩個空著的位子,那本來是屬於楊天娜和丁麗麗的。
但她們再也不可能和他的母親坐在一起了。
他就想,如果他那天不攔住周昱,沒有這一年的糾纏和追求,那麼在楊天娜和自己的母親相見的一瞬間,他是絕對猜不出來自己的生父是誰的。
沒人告訴他,他卻都知道了。
奇怪的是,明明知道了,但這卻是一點也不重要了。
夏至再一次看著夏淼,邁出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個步子。
他踩在了錯誤的節拍上,果然就聽見有人倒吸涼氣——在場的專業人士不少,這樣程度的紕漏是絕不可能逃過的——可夏至不僅沒有訂正,反而拗著節拍,繼續舞蹈起來。
他的動作一開始非常拙,和已經進展到第二樂章那舒緩柔美的曲調全不協調,每一個動作都緩慢到近於笨拙,但是沒有一絲的猶豫。
那是最初的他。
他胸口一塊至今還是濕的,那是媽媽留下的淚痕。他活到二十多歲上,唯一一次看到母親流淚,到底也還是為了她那不順遂的愛情,和因此而來的不順遂的人生。她並不是一個多好的舞者,舞蹈對她來說隻是生計,但如果沒有她,沒有她那段荒唐錯誤的愛情,就沒有夏至,沒有能在這裏跳舞的夏至。
夏至慢慢地轉著圈,任由身體和旋律一點點地擰成一股,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條新揉成的鞭子,每一個動作都能劈開風,他看見她,看見她複雜的目光,就對她笑了。
新生的汗水又一次打濕了他的身體,然而這一次,他的身體溫暖靈活,每一寸皮膚仿佛都在跟著動作呼吸,他就想到今天下午見到的那些人體雕塑,大理石光滑溫潤,仿佛下一刻那冰冷的軀體就要在眼前開始呼吸。這年輕的身體,哪怕是死物,都是多麼美啊。
美,然而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