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靈魂比峽穀還深。多少人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望不見他那黑暗的底部,然而卻又同時感受到從穀底升騰起來的溫暖的霧氣。他真誠。真誠是藝術的靈魂。卡夫卡隻是因為真誠而變得極度虛怯,所有紛紜怪誕的夢,其實是緣於一種單純。他是一棵孤獨的樹。西方有許多這樣孤獨的樹。自我眷注使他們彼此遠離,唯荒原的風,吹來複吹去,逐個地撫慰他們,成為他們共同的艱難的呼吸。
我喜歡憂鬱的人,一如喜歡孤獨者。孤獨者隻身應對來自龐大的實體或虛無的挑戰,所以是勇敢的。憂鬱卻是無奈。“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是情思的無奈,“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是哲思的無奈。李商隱守護燭火,陸遊騎驢遠遊,龔定庵把簫而嗚嗚吹,都是一種無奈。憂鬱是感傷的姐妹。哈代,赫塞,契訶夫和蒲寧,一生都在訴說憂鬱。哈代在上流社會中隱瞞了鄉下人的身份,但是我知道,虛偽不是他的靈魂所固有的。謊言是環境的產兒。他早已赤身裸體地站在自己的字行裏了。我看得見,他的靈魂不在“麥克門”,--瞧他怎樣深情地凝視德伯家的苔絲吧!
陸沉的神州有一個很西化的女子,一生在刀邊奔逐,臨死時竟低吟“秋風秋雨愁煞人”。這是天性的柔弱嗎?新大陸有一個很東方的女子,任流年似水,把青春、詩、無望的愛全關閉在一個連一朵梔子花也沒有的小房間裏--“與自己胸中悲哀的騎兵搏鬥”--可是一種堅強?或許,堅強是人所應生成的,而柔弱是有待改變的,但誰又能說無期的忍受不是堅強呢?……
美麗的是靈魂,不是風景。
“任何桌子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都可以是一片風景,跟整個安第斯山脈一樣……”談到繪畫時,杜步飛這麼說過。桌子展現的風景,究其實,乃是靈魂的輝光。
我愛看靈魂。在風景那裏,我純然是一個陌生客,始終無法變做其中的一株樹,一隻鳥,跟隨它們一起搖曳鳴唱;而一旦與靈魂相通,便當即為它所纏裹,無從回避那人性的無言的呼喊與傾訴。風景使人在靜止和優雅中癱瘓,隱遁和沉迷,唯靈魂使人奮起,逼進,正直的站立著。多年以來,我默默注視東方的一具大靈魂,呐喊著且彷徨著的大靈魂,以致幾乎忘卻外麵的世界和自身的存有--那是何等奇異的靈魂嗬!靈魂的感通給人溫熱,給人濡潤,使人在孤獨和荒涼中無畏地茁長。大約也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卡萊爾才講說他的英雄,羅蘭才寫他的巨人傳的罷?然而,大群的被稱為“卑賤者”的靈魂,草野間的靈魂,痛苦而喑啞的靈魂,卻以一代又一代頑強地保持著的高貴、完好的內質,叫我感動得流淚!……
乞乞科夫及其同行收買的是死魂靈,不是靈魂。
虛偽的人沒有靈魂。
199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