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娘也是大戶人家閨女。兩家聯姻曾給錢家帶來發達。因此,婆娘在錢家地位非同一般。再說那女人本來就是個尖刻潑辣能說會道的角兒,人見怕三分,錢家上下都懼著這女人。女人似乎什麼都行,健碩粗壯,說話男人樣虎虎生威。可就是圓房五六年,肚子依然不顯山露水。錢家老太爺急了,說錢家不能絕後呀,張羅了要給錢家老爺納妾。婆娘當然要死要活地鬧。可鬧歸鬧,女人生不出個兒子來是不結蒂的瓜,瘋了鬧也無濟於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再潑再厲害也沒辦法。

可就在錢家老爺娶妾事情才有些眉目時,婆娘肚子卻漸大起來。婆娘高興了,她說天爺有眼呀,關鍵時候助我。掙著掙著等到肚裏那塊肉掉下來,哈,竟然真是個男伢。

啊哈,天意呀,啊哈,萬事皆休!錢世昌斷了納妾的念。他看著那白胖白胖的兒子,萬般歡喜。這是錢家的香火呀。就起了個名叫臥龍,意即“龍趴地,待飛騰”,錢家的希望呀。可沒想到少爺七歲時讓人覺得冷了心,怎麼會是那麼個樣樣?

錢家不能絕後的呀。他苦惱這事,想著想著就跳出些惡毒念頭。能不能無聲無息地把這冤孽除了?想想就想出一身冷汗。那到底是自己兒子,怎麼下得了手?再說婆娘知道了還得了,錢家要鬧翻天。他就想能有個什麼意外,比如掉到井裏河裏,夜裏狼叼了?一場病,把那伢收了命去……可想歸想,那些事沒出現,少爺活得好好的。

黃伯祥出現在錢家宅院的那刻,恰是個明媚的早晨。

陽光透過老樟樹的枝葉把張揚著的幾縷金黃弄在錢宅的那麵老牆上。老牆古舊的顏色裏透出些清新,連牆頭幾絲稀稀的草也張揚起來,在微風裏舞動。

錢世昌那會兒憂心忡忡,但他依然不顯山露水,他吸他的水煙。他想,十擔穀子去了我算是仁至義盡了,紅軍說話算數也好不算數也好,就看那冤孽的福分了。

一陣狗叫聲讓他的焦急陡漲。他聽出狗叫的意味。狗叫聲時斷時續那是小動靜,一般沒外人進鎮子。狗叫聲成片,那事就不一般了。錢世昌急急往外走,出大門就看見那個軍官了。

他想這人看去來者不善的樣子,又是征夫征糧的事吧?錢世昌覺得這兩天怎麼了,紅的來白的來,都是兵。他想這是怎麼了?

錢世昌老爺說:“啊啊,可盼到你們來了,你們早來一天就好了。”

“是嗎?!”那個年輕一些的軍官說。他語調有些異樣,錢老爺看去,琢磨不出那表情和那語調後麵的意味。那時,他才注意到門外,那十擔米齊整整擺放在早晨的陽光下。他頓時臉就變了,但很快又平靜下來。

“這米是你的?”

他覺得這年輕軍官說話很傲,“是的,是我們錢家的。”錢世昌說。

年輕軍官咳了兩聲,錢世昌不明白那咳聲的意味。他看見那個年長些的軍官給年輕的使了個眼色:“你去鎮上各處看看,叫哨兵們小心些。”

年輕的軍官走了出去,那雙腳踏得堅實有力,錢世昌甚至覺得那片陽光也隨了他步履拽動像綢布一樣抖動起來。

現在,堂屋裏就錢世昌和黃伯祥兩個人。他們覺得這很好。

“我們就為剿共而來,為一方平安而來。”

“那是那是!”

“貴公子的事,請錢老爺放心。”

錢世昌想,是呀,這一回我才真正放心了。一切聽天由命了,不是我錢世昌的主意,我盡力了的呀。錢世昌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婆娘淒楚的哭唱從錢宅的什麼角落穿牆而來。

哭,哭去,這總怪不得我了,怪就怪命去。錢世昌想。

“啊哈,錢老爺,隊伍剛到貴地……”

“噢噢……”錢世昌“噢”著,他知道姓黃的師長是什麼意思,他那是要糧米。現在他沒辦法了,他不能說沒有,他不能說無能為力,十擔白米赫然地擺在那兒,他能那麼說?“那行,”他說,“這些糧米先拿了去吧。”

“哈,我怎麼能給地方添麻煩?看你。”

“應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