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靜悄悄,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灑在樹梢和老屋的飛簷上,暮色裏,那些屋子就像一攤黴透了的豆腐被人不經意撂在大樹和道路之間。正是做飯的時候,炊煙起了,青煙靜靜地扯著,在狗的吠叫裏往四下彌漫。鎮子太安靜了,這出乎劉年聰他們的意料。民團呢?石馬有三十多人的民團,裝備了上好的武器,怎麼竟沒一點聲響?
劉年聰帶著他的手下十幾個人,像趕集一樣大大咧咧走進了錢家大宅。
錢世昌蓄著一把長須,人精瘦精瘦,尖嘴猴腮那麼個樣樣,看上去不像鄉紳倒像個道士。
那時候錢世昌正在吸煙,他握一杆水煙壺,半眯了眼,聚精會神吞雲吐霧。他坐在太師椅上,半仰著。他常常那麼種姿勢,就是走路也常那樣。眼睛老往天上看,在老樟樹下人家以為他看樟樹上什麼;從屋下走過,以為他看簷上什麼;在空地裏,以為他看天;坐堂上,以為他看天井裏什麼……那時候他就那樣,仰著腦殼在那兒吸水煙,半眯了眼。天井裏透出一抹暮紅,斜插入屋角,恰就攤在那張窄臉上,看上去他手裏那錫煙壺像塊鉻鐵。他吸著煙,腦殼裏在想事情。現在這局勢,紛亂如麻,他想著事情。古人說兵禍兵禍,兵來即禍呀!這一點沒錯。老宅開工時請風水先生看過,說避兵禍,看來不是那麼回事,才幾十年不到,共產黨就來了。太平天國義和團什麼的都沒鬧到這地方,這是什麼地方呀,窮鄉僻壤。可偏共產黨來了。挑這麼個地方。世道亂了,雖說紅軍的地盤一直在山那邊,這裏還算安寧,可錢世昌知道,有人就是瞅著亂世來的。山裏那些匪,就是政府軍也靠不住。錢世昌是個精明的人,細軟早早就收拾了藏在穩妥地方,穀米從田裏收上來就叫長工藏窖裏。他叫人挖了幾眼窖,堆了木炭吸潮,放多少糧米都行,還可藏人,事情緊急,一家老小就往窖裏避避。其實他覺得接濟些錢糧給窮人那不是個事,他錢世昌不是個小氣之人,也不是想不開的人,真找來了,他願意盡能力捐些。可事情常常沒那麼撇脫幹脆,他給了,別村的老財們會指他脊梁不說,更怕人舉報上去說他通“匪”濟“匪”,那是要殺頭的事情。
他沒想到今天會有事情。果然來了幾個男人。
“我們是紅軍,想到錢家借些糧食。”劉年聰說。
“哦!糧食?”錢世昌笑著,“哦哦,糧食,啊嗬嗬嗬……”他哦著。
張有果火了,拍拍腰間:“哎,你個老家夥,你還笑!你竟然還笑?”
錢世昌不看張有果,他說他的,他跟他們扯。他們不敢守到天亮的,這不是他們的地盤,他想。“誰都缺糧呀,都缺,糧米成了金砣砣,是稀罕東西了。”他說。
張有果忍不住了:“你給是不給?”
“橫豎你們不信,你們自己看去,有你們就都拿了走。”他笑著,搖著頭那麼說。
隊長劉年聰說:“掉毛的鳳凰比雞大,空了別家的也空不了你錢家的呀。”
錢世昌說:“眼見為實,不信你們去倉裏看去!”
張有果說:“我帶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