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楊常風高大的墓碑上,從冰裏睜開眼的時候,傅紅雪其實是茫然的。
他隻記得——
第一個大年夜,雪下得很大,他帶著幾壇酒和幾樣葉開愛吃的菜去看他,後來喝著喝著,就醉了。
於是他就那樣醉眼迷離地用手指順著石碑上文字的筆劃,慢慢來回遊走觸摸了很久,最終還是微笑著把臉輕輕地貼上去,身體一點一點地滑到了地上。
以前葉開總是嫌他不愛笑。他閉上眼,靜靜地想。
所以,現在多笑笑吧。
頭倚著石碑,雪落了滿身,他知道,隻是懶得去拂而已。
腦子裏什麼念頭也沒有,就是單純地想待在這裏。
葉開……
手裏不大的酒壇悶悶地落到雪裏,砸出一個深坑,泛著月光的梨花白流了一地。
……無論這天地再大,卻也隻有你這小小墳塚前,才有我想要的一絲溫暖。
……你說,我該怎麼辦?
——直到外麵喧嘩的人聲漸漸大了起來,傅紅雪的腦子依然還是混沌的一片,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卻明確地知道,有什麼事就在這瞬息之間發生了。
外麵的那些聲音,朦朧而莫名地熟悉,有什麼東西隱隱地呼之欲出,卻又讓他更加地混亂了。
直到,一個帶著內勁又夾著幾分戲謔的聲音從冰雪那一頭輕飄飄地滲進來的時候……
——他瞬間全身麻木,竟然無法分辨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但緊接著,有一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卻又告訴他:無論發生了什麼,其實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隻是……
當記憶中該出現的對白被每個人一一說完的時候,傅紅雪果斷地破冰而出騰到半空中,站在時間的另一個起|點上,隔著曾經那長長一生的距離,慢慢轉臉望了過去——
燈火搖曳的夜幕下,有人用手臂橫檔在臉前,隻露出一雙神采飛揚又亮得驚人的眼睛,正好奇又玩味地直勾勾盯著他。
一口腥氣衝到喉頭,痛得透心,卻又甜得驚人。
——不是恍如,確已隔世。
“年輕人,你……”
向應天這樣問。
四下一片安靜,喧嘩的議論聲片刻間都停止了。
隔了很久,他才張口,淡淡地扔出一句:
“——楊常風的兒子,傅紅雪。”
說完之後,他不再理會向應天又問了些什麼,隻是再次不動聲色地轉過臉,靜靜看了隱在人群中的那雙眼睛很久。
接著身子一縱,直接騰身走了。
其實不是他想扮神秘,隻是事隔多年,他真的已不記得自己當時究竟說過些什麼了。
曾經的恩恩怨怨,如今看來也早已時過境遷。
——但是他知道,那個人一定會追過來。
運起輕功不顧一切地狂飛了一夜,身後那人中氣十足地一直大喊大叫著。
耳邊和心裏都風聲呼嘯,他其實聽不太清他在喊些什麼,腦子裏卻自動回響起了某些早已遙遠,卻又猶在耳邊的聲音:
“——喂,傅紅雪,去哪兒!”
“——死奴才,竟敢不聽主子的話!”
眼眶燙到已無法承載更多東西的時候,他掠過水麵在湖邊落了下來,腳步卻依然很快。
他竟然害怕後麵那個人此刻追上來,看到了他的臉。
後麵的人也跟著落地,還在絮絮叨叨蠻橫地追著他不依不饒:
“喂,傅紅雪……喂,剛才向盟主把你送給了我,所以呢我就是你主子,以後我要你往東啊,你不準往西!聽見沒有?!”
眼眶裏的東西終於飛速地順著睫毛滾落消失,快到竟然沒能在臉上留下一絲痕跡。
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隻好本能地抬腳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