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困頓的少年時代(1 / 3)

一困頓的少年時代

他才來到這個世界不久,便被猝然摔落社會的底層。不幸是一種財富。假如不是太多的屈辱和痛苦構成了堅實的底座,那麼,我們很難想像,憑什麼可以支承一個偉大而沉鬱的天才?

1無聲的中國

沉默是可怕的。

一個從黃河流域繁衍起來的民族,在磐石般的黑暗底下,竟沉默了五千年!

驪山墓背後,夜狐不複悲鳴。篝火陡然升起而又旋即熄滅。沒有引火物。金田起義的旗幟雖然蔓延為流火,也不過是大澤鄉的回光返照,天京之變拖曳了一條長長的陰影。盛極而衰,亂極而治,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周期性震蕩,金字塔式的權力結構依然雄踞於民族的肩背之上。汨羅江畔的騷吟消歇了,以宮刑為代價的著作成了史家的絕唱。自從嬴政的大手筆成功了焚書坑儒的傑作,諸子百家的爭鳴局麵,也便成了思想史上永遠無法賡續的篇章。孔子的倫理哲學,被權力者當作維持封建大一統的有力的杠杆。在文字獄的空隙地上,科舉製度培養了一代又一代萬劫不複的奴才。人才被埋沒了,自由被扼殺,多少智慧的花果紛紛萎落。長城,在荒遠的年代,隻是作為大漢族的一麵盾牌出現,不意卻成了閉關自守的象征。絲綢之路被切斷了。貿易風徒然在遠方呼息。麥哲倫的船隊完成環球航行之後數百年,天朝帝國仍在加強海禁。中國,擁有世界上最多人口的遼闊的國土,成了一座死氣沉沉的孤島。

探索者/困頓的少年時代人間魯迅(上)可是,無論是治者強力的控製,還是順民堅苦的忍耐都無濟於事。曆史不可能長時間地保持啞默。1840年。鐵鎖沉江。英國的大炮,終於以中國人發明的火藥,打開了中國的大門。

大門一旦打開就再也無法關閉。新的時代開始了:隆隆崩潰的時代,崛起的時代,一個充滿危機感而又有足夠多的期待走向開放的時代。作為民族的時代的喉舌,在我國第一台火車頭誕生的同一年——1881年,一個人誕生了。

2紹興:一個人的誕生

紹興。南方的一座古城。

遠在新石器時代,人們就在這一帶蠻荒裏奮力開拓了。他們的骨殖,熱血,連同沉重的歲月,凝積為深厚的火成岩。紹興的東北部,平原漠漠,河汊如網,是有名的水鄉澤國。烏篷船,白篷船,往來穿織其間,構成東方威尼斯的古典的美。曹娥江水澆出了剛厲的青銅,秀美的越瓷,不歇的錢塘江潮,淘洗出一代又一代風流人物。王充、王羲之、陸遊、徐渭、王思任,無數壯烈和哀婉的故事,以及他們的思想與藝術的珍品,如同醇香的紹酒一樣飄送了數千年。

紹興的西南部高高隆起,那兒布滿群山,布滿崎嶇的道路。山地是意誌的象征。於是有大禹,有臥薪嚐膽的勾踐。高大的禹陵,越王台,會稽山頭的烽火墩,都可以令人遙想往昔的艱厄和仰慕先祖的光榮。

紹興人是曆史的驕子。可是,在現實的土地上,他們卻有著各不相同的命運。就拿東昌坊口來說,一條長長的石板路,就連結著眾多雜色的人家:地主士紳的大台門,有名的當鋪、商店,和無名的攤檔,此外是大片擁擠不堪的低矮而潮濕的貧民屋子。在土穀祠、長慶寺和穆神廟,則日夜麇集著流民、乞丐、捕蛇者和狂熱的賭徒們……

在東昌坊口、張馬橋的北邊,有一座聚族而居的大宅——新台門周家。

周家是世代的仕宦人家,早在嘉慶、道光年間,曾經有過一個購地建屋,設肆營商,廣置良田的煊赫時期。由於生齒日繁,房族發達,覆盆橋西麵的老台門不夠使用,才又添置了新台門。移居到新台門的,是智房與仁房分支的成員,一共六個房族。後來,在太平軍的衝擊之下,這個繁盛的大家族便開始迅速敗落了。

新台門占地一千多平方米,是五進的大宅院。宅第坐北朝南,走進竹絲大門,穿過鋪著石板的天井,就是名為“德壽堂”的大廳。高高的金匾底下,有一副顏色暗淡的抱對,上麵寫道:“品節詳明德行堅定,事理通達心氣和平。”再從這個聚眾議事的廳堂走進去,就是各房的住宅了。西邊有一排五間樓房,由西往東數的第二間樓下,一天突然傳出一聲響亮的啼哭。一個男嬰誕生了。

9月25日,成了興房的特大喜慶的日子。因為男丁,隻有男丁,才有重振家聲的希望。於是,環繞著孩子的降生,一家人立即變得忙碌起來。

按照當地的習俗,孩子出生以後,必須先嚐五種東西:醋、鹽、黃連、鉤藤、糖;依次嚐遍了不同的幾種味道,領受過小小一點刺激以後,才將奶汁送進嘴裏。這樣,待孩子漸漸壯大起來,便有能力去應付未來的複雜的人生了。這是祖先的一種祝福。隻是人生未必按照一定的公式進行。譬如這個周家的孩子,此後成長的道路,就幾乎沒有一處不踐鉤棘。

孩子的祖父周福清正在北京當“京官”,接到家裏的來信,倒也並不特別地激動。當時,恰逢一位官員來訪,他也就十分隨便地用了這位官員的姓氏為長孫命名:阿張。隨後,找出一個同音異義的字作學名,便是樟壽。不過,寄托還是明顯的。既是官員,便有功名,借作小名總不失為一個吉利的兆頭吧?而且在中國,福祿壽從來是連在一起的。

周圍的老人有一個很神秘的說法:在閏年出生,又是“蓑衣胞”,又跟菩薩同一個生日,那是極其罕見的;這樣的孩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就怕難養大。惟一解脫的辦法,就是到菩薩那兒去“記名”。

為了這個小生命,家人最先尋得大桶盤的女神記名,然後把他抱到長慶寺裏去,拜住持和尚龍祖做師父。

龍師父是個瘦長個子,高聳的顫骨,夾著一雙細眼睛。本來,和尚是不該留須的,他卻留著兩綹下垂的小胡子;和尚是不該娶妻的,他卻討了老婆。在娶過“師母”以後,龍師父幹脆讓寺裏的和尚都改當了吹敲和尚,這樣在佛門裏就可以爭得更多一點的支配自己的權利。他特地請來了藝人,整天整夜教小和尚們唱“紹興大班”。從此,長慶寺的和尚再也不必同普通的和尚一樣要出門募化,而可以靠吹吹打打的技藝謀生了。

這個人渾身充滿著叛逆色彩,卻又出奇地和善。他會行醫,常常給土穀祠裏的逃荒者看病,給窮漢看病是從來不收診金的。他對小樟壽也非常和氣,不教念一句經,也不教一點佛門規矩,隻送了三樣東西:一個叫“長根”的法名,一件“衲衣”,一條“牛繩”。“衲衣”是模仿袈裟,用各色小綢片縫綴而成的斜領衣服。或許,凡是拚湊出來的東西,都被認為具有某種神力。“牛繩”是用紅絲線編成的裝飾物,上麵掛著曆本、銅鏡、銀篩,還有一種叫“鬼見怕”的貝殼。小弟子倘要出門,是必須把它戴上的。隻要穩穩當當地戴到脖子上,就百無禁忌,可以避邪消災了。

到了後來,中國的邪鬼們的確都很害怕他,但卻也一直把他糾纏住。小小法寶,竟使他成了一個一生與魔鬼打交道的人,這是師父所始料未及的。

3母愛?社戲?“義勇鬼”種種

小樟壽一天天地長大起來了。

他聰明、活潑,很討大人們喜歡。平日,他最愛穿一件大紅棉襖,耍弄“和尚”師傅送給他的木頭關刀,跑到大人跟前示威;又愛熱鬧,常常玩著玩著,就跑到大廳的牌桌間去。有一次看玩牌,一位長輩逗趣問他:

“你歡喜哪一位打贏?”

“我願意大家都贏!”

回答是意外的敏捷。從此,他便得了一個“胡羊尾巴”的綽號。

可是,在祖父和父親麵前,“胡羊尾巴”卻變得不大愛活動了。

他有點害怕祖父。雖然祖父不常在家,有時候也那麼慈藹地喚他“大阿姑”,那麼仔細地給他講說戲文裏的故事,就是愛發脾氣,動不動就罵人;罵得凶了,還咬得指甲戛戛作響。父親也不好親近,不是喝悶酒,就是端端正正地整天站著或坐著,沉默得活像一堵牆。

保姆長媽媽像影子一樣跟隨著,簡直無法擺脫。要是隻會講“長毛”,講美女蛇,講小百姓怎樣愚弄皇帝之類的故事是好的,可她嘴裏總有那麼多的道理,那麼多的“不應該”:什麼人死了,不應該說死掉,必須說“老掉了”;什麼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不應該走進去;什麼飯粒掉落地上,必須揀起來,最好是吃下去;什麼曬褲子用的竹竿底下,是千萬不可鑽過去的……每當她向人們低語些什麼,或是豎起手指,在空中劃來劃去,常常要使小樟壽感到莫名的不安。因為她是保護人,保護人就得首先保護規矩。自己要是多一點走動,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她都會認為是不可原諒的頑皮,聲言要告訴母親去。別的不說,單是跟她一起睡覺就成了一件苦事。她伸開手腳,在床中擺成一個“大”字,足夠可以把你擠到角落裏;有時候還把臂膊擱在你的頸子上,令你動彈不得,任隨怎樣地又推又嚷也沒有用。

在家裏,他最喜歡的,要數祖母蔣老太太和母親魯瑞了。他願意靠在她們的懷裏,膝下,或身邊,在綿長而又有趣的說話裏,靜靜地領受從別人那兒所無法獲得的溫柔。

蔣老太太是周福清的繼室。她從魯墟來到周家,常常遭到丈夫的叱罵。在兵荒馬亂時,她曾因一度陷入太平軍中,故常常被罵作“長毛嫂嫂”。中國婦女是把貞操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可是她能向誰傾訴呢?隻好獨自一個人偷偷哭泣。周福清在京娶了潘氏以後,她更加忠守於命運派給她的那份寂寞了。她沒有兒子,惟一的女兒阿康也已經出嫁,年幼的孫子們自然成了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她的手巧,會把鰳鯗骨頭拆開,洗淨,折疊成精致的仙鶴,還會將一隻螃蟹殼拚成漂亮的蝴蝶。她特別會講故事,又幽默,古老的傳說隻要經過她的敘述,就變得非常的生動迷人。每當夏夜,大桂樹在堂前灑下濃蔭,樟壽們就來找祖母和她的大蒲扇了。

有兩個故事,使小樟壽特別難忘。其中一個說“貓是老虎的先生”,不免要加深他對貓的仇恨。早在長媽媽報告了貓吃隱鼠的事件,他就決心與貓們為敵了。隱鼠會舔吃桌麵上用餘的墨汁,會辦事情,像貼在床頭的年畫“老鼠成親”裏畫的那樣。他愛隱鼠。再一個故事是“水浸金山”,聽完以後,心裏一直壓著一座雷峰塔。後來,在大舅父那兒看到了一部彈詞《白蛇傳》,上邊印的法海的繡像,全叫他用指甲把那眼睛給掐得稀爛。

魯瑞是官宦人家出身,雖然隻進過一年私塾,憑自學的能力,也能讀些彈詞和小說。母親比祖母知道更多的書本上的故事,常常選一些婉曲地說給孩子們聽。即使什麼也不說,隻要坐在自己的身邊,默默做著針線或者看書,也很好的。

魯瑞特別喜愛看戲,曾經不隻一次湊集了瓜果,請族人圍坐到新台門道地裏看平調藝人的演出。母愛是一種無法解釋的溫暖,它對孩子的心靈的熏沐,有時甚至是無法察覺的。像小樟壽,就很受了母親這種特殊愛好的感染,常愛坐在一家紮肉店門前,看高調班、亂彈班的戲子在台上串來串去。

由於外婆家在城外三十多裏的安橋頭,小樟壽便比城裏的孩子多了一個機會,可以相隨著母親到鄉間看社戲。那才是自由廣闊的舞台嗬!那才是真正輝煌的演出嗬!每次到外婆家,他都覺得身上好像快要長出樹杈一樣,有一種伸展開去的感覺。

紹興有句俗話:“外甥大如皇帝。”身為“外甥官”的到來,每次都受到村裏大小格外的愛護和尊重。在安橋頭,他結識了兩個好朋友:六一和七斤兄弟。論輩分,他喚他們做“公公”,實際上並不存在尊卑的界限。沒有等級,沒有猜疑和隔閡,隻要他們在一起,有的就是親密和愉快。劃船,看戲,放牛,釣蝦,捉魚,摘羅漢豆,看煮鹽和觀潮……在群體中,小樟壽懂得什麼叫友誼了。

安橋頭的迎神賽會,實在太熱鬧了。這村子,平常也會同鄰近的裏趙合夥做社戲的。雖然小樟壽同野孩子一樣愛看翻筋鬥,跳老虎和煙焰中顯現的妖精。忽略過許許多多的劇情,但卻能以一個城裏少年的敏感,在看戲的夜晚,深深感受到那詩一樣的氛圍:朦朧的月色,白篷船,潺潺的水聲,豆麥和水草夾雜的清香,遠處的燈火和隱約的歌吹……多少年過去,這情景於他仍舊是一個巨大的蠱惑。

至於皇甫莊的社戲,就更顯得氣派非凡。皇甫莊是外祖父移居的村莊,它比安橋頭大多了。每年包爺爺菩薩生日,人們都要在賀家池畔的包殿麵前搭起河台。到了演戲的當天,遠近的人們搖船彙集到這兒來,四周黑壓壓的。台下滿布著賭攤,豆腐攤,茶攤,瓜攤,餛飩攤和酒攤,那揚起的喝彩聲,和台上粗獷豪放的唱腔混成一片。村裏人還會在“火燒場”上演出“大戲”和“目連戲”,吊慰當年就地遇害的太平軍將士的鬼魂。

鬼戲是小樟壽最愛看的了,莫非他喜愛那謎一樣的神秘幽深麼?一些鬼戲確也令人神往的,“目連戲”開場的“起殤”,就很悲壯。薄暮中,喇叭響了。十幾匹馬,都已站在台下。“鬼王”藍麵鱗紋,手執鋼叉,隨後的是十幾名由孩子扮演的“鬼卒”。這些小鬼給塗上油彩,接過鋼叉,便一擁上馬,疾馳到野外的許多無主孤墳之處,環繞三匝,下馬大叫,將鋼叉連連用力刺在墳墓上,然後拔叉馳回前台,再大叫一聲,將鋼叉一擲,釘到台板上……做鬼也要有勇氣。小樟壽就充當過這樣的“義勇鬼”,不過這已是十多歲以後的事情了。

人不是生而喜歡孤獨的。即使喜歡孤獨,也隻是以別種形式對世界的接近而已。那時候,雖然也添了弟弟,但畢竟還小,小樟壽依然是家中的一把獨弦琴。隻是到了鄉村,他才會找到共應的弦索,找到和聲。

從此,安橋頭和皇甫莊一帶成了小樟壽最依戀的地方。每當風起,鳥鳴,樹葉嘩嘩響動,或是無端地感覺孤寂的時候,他都會想:為什麼屬於自己的世界隻有一塊四角的天空和一個小小的園子呢?有限度的自由,的確不是那時的他所能理解的。

探索者/困頓的少年時代人間魯迅(上)4長媽媽和《山海經》

按照古老的傳說,“七”是一個巧數。到了七歲那年,小樟壽結束了單純的玩樂生活,開始進私塾了。

私塾設在新台門裏,啟蒙老師是一個遠房叔祖周玉田。他小名藍,侄孫輩都稱呼他藍爺爺。他學識淵博,卻無意於仕途,考取秀才以後便再也沒有應試。惟靠坐館教書來維持生計,可以想見,家境是不會寬裕的。可是,他偏喜歡種點花木,養些蟲魚,像那些富貴人家一樣。金鈴子呀,金魚呀,油蛉呀,珠蘭、茉莉呀,都是他所珍愛的。此外,還有來自北方的極罕見的馬纓花。誰能理解一個種花人的寂寞?他的夫人就很作賤這些花草,有一回,將曬衣用的竹竿擱在珠蘭的枝條上,枝條給弄折了,還憤憤地咒罵道:“死屍!”他隻是慢慢地把花草弄好,並不答話。日間,他除了做做詩,自個兒傾吐些積悃以外,有機會就親近小孩子們,也許是想在這群小友中間尋到失落了的童心吧?因此,樟壽和別的孩子都喜歡這位胖胖的老人,喜歡他那整天掛在臉上的微笑。

紹興的普通私塾都把《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作為蒙童課本,而樟壽讀的卻是《鑒略》。這是一本中國曆史的簡明讀物,無論祖父還是藍爺爺,都認為它可以教人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是很有用處的。可是,《鑒略》那麼艱深,全不像藍爺爺和他養的小東西一般有趣。可惡的是,一場觀賞五猖會的好夢,竟也被它給破壞了!

有一天,嫁在東關的小姑母回到家裏來。她是接母親和侄兒去看五猖會的,這使樟壽十分高興。小姑母從前在家常常給他們做遊戲,猜謎語,講故事,還唱好聽的兒歌。後來出嫁時,小侄們都哭嚷著不肯讓她走。這回可好了,可以跟小姑母一起痛痛快快地玩,聽她唱歌說話兒。再說,東關鎮也還沒有到過,聽說是很遠很遠的。小樟壽想,那裏的賽會一定會是世界上最熱鬧的賽會……

第二天清早,大家忙著出發。夜裏預定好的三道明瓦窗大船,已經泊在河埠頭;飯菜,茶炊,點心盒子,都陸續搬到船裏去了。小樟壽正笑著,跳著,催工人盡快地搬,忽然瞥見工人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知道有些蹊蹺,四麵一看,父親就站在背後。

“去拿你的書來。”父親慢慢地說。

他忐忑地把《鑒略》拿來了。他隻有這麼一本書。父親叫他坐到廳堂中央的桌子前,教他一句一句地往下讀。大約讀了二三十行左右,便停下來說:

“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

說完,父親站起來走進房裏去了。

樟壽覺得頭上登時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麼法子呢?自然隻有遵從的份兒——粵自盤古,生於太荒。

首出禦世,肇開混茫。讀下去,記住它,“粵自盤古”嗬!“生於太荒”嗬!……他覺得頭腦裏似乎要伸出許多鐵鉗,將什麼“生於太荒”之類夾住;同時聽到自己急急誦讀的聲音在發抖,仿佛蟋蟀在秋夜裏鳴叫似的。

應用的物件搬完了,家中由忙亂轉為靜肅。母親,工人,長媽媽,誰也無法營救他,隻得默默等候著他讀熟,而且背出來。這時候,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

他忽然似乎變得很有把握,於是立即站了起來,拿書走進父親的書房,一氣背將下去,夢也似的背完了。

“不錯。走吧。”父親點著頭,說。

大家重又活躍起來,臉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將他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賀他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頭。

可是,樟壽已經再沒有來前的那份興致了。開船以後,兩岸的風景,盒子裏的點心,直到東關的五猖會的熱鬧,也都同樣夢一般從眼前過去……

不是所有的書籍都像《鑒略》一樣可怕。藍爺爺的書齋裏就收藏著不少珍奇,其中一些關於花鳥蟲魚的,還配了插圖。沒有什麼比畫書更迷人的了。像《花鏡》,不但把許許多多自己認識和不認識的花草都畫了出來,還分別介紹了栽培的方法。讀過以後,他不由得也學著藍爺爺種起花木來了。

姹紫嫣紅,組成了大家庭以外的別一個熱鬧的世界。映山紅,石竹,盆竹,平地木,萬年青,黃楊,梔子,佛拳,巧角荷花,雨過天青,羽士裝,大金黃,芸香,蝴蝶花,吉祥花,蘭花,荷花,夜嬌嬌,雞冠花,鳳仙花,鳥羅鬆……各有各的顏色,各有各的芬芳。為了充實這個世界,小主人真有點不識勞倦,其中有些花種,還是跟隨大人到阮港、烏石頭一帶掃墓,從山上遷回來的呢。

從掘坑下種,嫁接新枝,到施肥澆水,插竹編籬,他總是自己動手,不願意大人幫忙。每當栽種一種新的植物,他都在盆上插一根短簽,寫上陌生的名字。他已經學會觀察了,可以根據實踐得來的經驗去訂正一些書籍的錯訛。當一星新綠爆出泥土,當蓓蕾什麼時候悄悄綻放,當奇葩在暴風雨後依然保持著固有的風姿,當花樹以成倍於種植時的果實盈盈在手,他都會深深地感覺到一種創造的滿足。

藍爺爺見樟壽喜歡畫書,有一次向他介紹說,曾經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裏麵畫著人麵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長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用雙乳當眼睛的怪物等等,盡是人間所沒有的異類,可惜的是不知擱放到哪裏去了。樟壽想不到世間還有比《花鏡》更好看的書,但不管如何渴慕,也不好意思逼著藍爺爺去尋找,他知道這位老人是很疏懶的。問別人吧,誰也不肯真實地回答。壓歲錢還有幾百文,無奈書店離得太遠了,要買也沒有機會。玩的時候倒不覺得什麼,隻要一坐定,總會記起繪圖的《山海經》。

也許是期望太殷的緣故,連長媽媽也來過問《山海經》是怎麼一回事了。的確,樟壽沒有向她說起過。她又不是讀書人,有什麼透露的必要呢?而且根據後來得到的情報,正是她踩死了自己養的心愛的隱鼠。為此,他曾經嚴厲地詰問過她,並且直呼她為“阿長”的。但既然問起來,他也就不忍緘默,隻好把事情的來曆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差不多一個月過去,是長媽媽告假以後的四五天,她穿著新做的藍布衫回來了。一見麵,就將一包書遞給小樟壽,高興地說道:“大阿官,有畫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

似乎突然碰響了一個霹靂,樟壽全身都震驚起來,趕緊接過紙包,打開來一看,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麵的獸,九頭的蛇……果然都在裏麵。嗬,她還記得這樣的事情嗎?除了她,誰還會記住這樣的事情呢?別人不肯做,或者不能做的事,她卻是一聲不響地做成功了!他心裏起了無限的感激,從此,謀害隱鼠的怨恨也就完全消釋了。

《山海經》成了他心愛的寶書。那些充滿奇幻色彩的圖畫,激發著少年人的最大膽的想像。他開始畫畫兒了。

他臨摹,也創作;畫過插圖,也畫“壁畫”,還有不少漫畫。其中一幅“射死八斤”,可以說是小畫家個人最得意的作品。鄰居沈四太太的兒子八斤,大約要比他大三四歲,常常光著胳膊,手裏拿著竹槍,跳進跳出的亂戳一氣,還不住地嚷道:“戳殺伊!戳殺伊!”附近的小孩子都怕他,可自己也沒有刑天那樣丟了腦袋還能“操幹戚以舞”的本事,家裏又嚴禁打架,隻好眼睜睜地看他逞蠻。可是,他心裏憋得不行,便在本子上畫了一個死了的八斤,平躺在地上,胸口刺著一支箭,完後把字題上。他把畫冊塞在小床的墊被底下,不時翻出來看看,作為對八斤的嚴厲的報複。

有一位長輩見他愛畫,便送給他一本畫書:《二十四孝圖》。起初,他非常高興,可是翻呀翻呀,便覺得比家藏的《文昌帝君陰騭文圖說》和《玉曆鈔傳》之類更加可惡。

畫的什麼“老萊娛親”,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萊子,手拿“搖咕咚”,倒在地上撒嬌啼哭,討父母的歡心,這還不夠做假麼?還有“郭巨埋兒”,為了省下糧食供養母親,居然要活埋自己三歲的兒子,實在太可怕了!為什麼如此殘暴的行為,會被尊為“孝道”呢?聽老人說,有一個叫曹娥的姑娘,她的父親在迎神時失足淹死了,為了盡孝禮,她也便投入江中去尋找。可是,當死了的曹娥和她的父親的屍體麵對麵抱著浮上來時,為什麼人們要嘲笑她呢?為什麼非得要背對背地負著不可呢?她才不過十四歲,連一個小小的死孝女要和死父親一同浮起,也有這麼艱難!……他感到,過去傳下來的不少道理都是教人死而不是教人活的,於是不禁暗暗起了心反抗。

從《花鏡》、《點石齋叢畫》、《詩畫舫》、《海仙畫譜》一類畫書開始,樟壽陸續購置了多種書籍。他把母親床邊的大紅皮箱搬出來,算是有了藏書箱;他把四仙桌揩幹淨,也便有了書桌。往書箱裏倒放樟腦,用栗色紙包掖封麵,他像珍護花木一樣珍護著書籍,整天如饑似渴地閱讀著它們。漆黑的大門和四圍的高牆把他同外部的天地隔開,他隻能從書籍裏探索著和發現著那個開闊的世界。書籍的價值具有多重性,有人利用它消遣時日,有人利用它獵取名利,也有人利用它同人間的惡鬼苦鬥。知識,最初便以一種美好的人性定向為道路,從樟壽的腳下伸延……

此刻,他來到了地獄的入口。

5自由而整飭的三味書屋

Ade,我們的蟋蟀們!

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當樟壽告別百草園的時候,心裏有說不出的依戀。

百草園是屋後的一個菜園,雖然不算很大,可是在被門牆圍困起來的世界裏仍然是最大的樂園。碧綠的菜畦,潔白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在一片彩色的交響裏,曳出知了長長的清亮的鳴聲。黃蜂靜靜伏著,而蝴蝶翩然,叫天子那麼輕捷,一眨眼工夫就從草叢中直躥到雲霄裏去了。西邊的短牆,住著一個小小的樂隊:油蛉低唱著,蟋蟀們幽幽奏著風琴……翻開斷磚,會不時遇見蜈蚣和斑蝥;斑蝥很好玩,隻要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啪地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和木蓮藤糾纏在一起,覆盆子像紅珊瑚攢綴而成的小球。采一顆嚐嚐,又酸又甜,那味道實在要比桑葚好得遠……

可是,從此再也不能常到百草園了。他十二歲了。父親要他進三味書屋去。他知道,園子在他走後會有多麼的寂寞。

三味書屋是城裏頗有聲望的書塾。它坐落在城東郭門內的覆盆橋,正好同樟壽的祖居老台門隔河相望。離新台門也不遠,出門向東走上半裏路,再跨過一道石橋便到了。

從一扇黑漆竹門進去,有一排西向的平屋,書房設在第三間,中間掛著一塊匾道:“三味書屋”。匾下方是一幅畫,畫著一棵高大的老鬆,一隻梅花鹿在鬆下屈腿而伏。書屋兩側的木柱上掛著一副楹聯:“至樂無聲惟孝悌,太羹有味是詩書。”書屋正中放著一張八仙桌,一把高背椅子,這便是塾師的座位了。書屋正廳的南牆開著圓洞門,裏麵有一間平房,上懸小匾:“談餘小憩”;北麵兩間小屋,則寫著“仿佛陶廬”;書屋後麵有一個亭子間,匾額是“自怡”。亭前有一個小園子,花木的種植很見主人的匠心:左右挺立著兩棵桂花樹,秋天開一冠金黃,那是很壯觀的。東牆腳下是磚砌的花壇,南端種著大天竹,結實累累;臘梅種在北向,每遇冬寒,繁花似雪,香氣特別幽遠。

三味書屋沒有孔子牌位,樟壽和孩子們隻好對著“鬆鹿圖”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第二次行禮時,先生在一旁答禮,待答禮完畢,就是正式的學生了。

塾師壽鏡吾先生像藍爺爺一樣,不求聞達,而以清高自許。傳統知識分子的怪脾氣。其實,教師曆來是清而不高的。鏡吾先生穿的衣服相當破舊,夏天,隻有一件夏布大衫,算是“禮服”掛在書房的牆壁上,父子三人誰個外出就讓誰穿。家人給他做了一件皮袍子,他一直舍不得穿,隻是有一次,當他赤膊坐在書房裏,見有客人到來,慌忙間找不到長衫,才臨時抓來披上。他不抽煙,隻喜歡到謝德興酒店吃點兒酒,算是人生的一大陶醉。吃酒時,總得走進店裏,不讓學生看見。他常常替師娘淘米煮飯,每次提著淘籮打開沿河的小門時,也得先向兩邊望一望,遇上沒人,才快步跑到河埠頭伏下,迅速淘好米又跑回屋裏去了。

小樟壽是不曉得這些的。他隻聽說過這位須發花白,戴著大眼鏡的高而且瘦的老人是城中極方正、質樸而博學的人,這書塾也是城中最嚴厲的書塾。鏡吾先生生活那麼清貧,卻從來不濫收學生,而且一定要經過他的親自考核才準予入學。隻要送進了三味書屋,不管誰家的孩子,都必須恪守塾規,刻苦用功。他備有一根竹製的戒尺,也有罰跪的規則,隻是不大使用。當學生將他氣得不行的時候,他會堅決地推出去,任是怎樣說情也沒用的。

起初,先生對樟壽便很嚴厲。他太調皮了,居然跑到廟會裏去扮小鬼,油彩沒抹幹淨,就跑回到書房裏來;又愛提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問:“‘怪哉’這蟲,是怎麼一回事?”這不是拿先生開玩笑嗎?可是過了不久,卻喜歡起這個常穿一件竹布長衫,扣門吊著鑰匙,辮子編成三股而又垂得最長的學生來了。

酷愛自由是孩子的天性。既然有一個世界在書塾外邊喧鬧,自然要引起他們窺探和涉足的欲望。就算塾內隻留了巴掌大一塊園地,也成了樟壽和一群孩子最活躍的場所。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尋蟬蛻,捉蒼蠅喂螞蟻,都是很有趣的。由於家教長時間的約束,他不可能變得像其他孩子一樣的撒野,像捉了蟑螂從鎖孔裏放進抽屜,咬壞別人的紙盔甲,或是用錐子鑽破別人的茶壺,然後用黃蠟封好之類的惡作劇,都與他無緣。一次,有一位同學分贈印有花卉的漂亮的信箋,大家都喜滋滋地收下了,隻有樟壽執意不收。後來才發現,這些信箋都是偷來的。他不幹預別人,但更厭惡別人的幹預。在聽講新書或偷看閑書的時候,就有同學硬拉著他一起玩紙盔甲。為什麼要勉強別人做他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呢?他很不滿,裁了一張紅紙條,寫上“君子自重”四個字,然後端端正正地貼到書桌上。

每天早上,太陽剛剛出來的時候,孩子們便抱著藍布包陸續到齊了。向“鬆鹿圖”行過禮,然後開始一天的生活:背書、讀書、寫字、對課,如此不斷地循環往複,沒有波瀾,沒有節奏。而且,這樣枯燥的日子都擠得滿滿的,除非趕上端午節、中秋節,再有就是先生掃墓的日子,不然,根本找不到可以掙脫課本的羈絆,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時光。兒童畢竟脆嫩,都給沉重的功課壓迫得疲乏了。

樟壽仿佛具有先天的適應性。他聰敏過人,喜歡思索,且又特別執拗要強。這種氣質和性格的結合物,具有足夠的抵抗力,使他不致像其他同學那樣感到窒息般的難受。

譬如對課,他就覺得有點像猜謎似的好玩。有一次,先生出了一個五字課題:“陷獸於阱中”,大家都對不上來,他忽然記起《尚書》裏“放牛於桃林之野”的句子,便有了“謎底”,隨即對道:“放牛歸野林”,受到先生的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