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於結束之後

故事,開始於結束後的第三百年。

很久很久以後,年輕的女史官抱著沉重的書簡拾級而上,從山腳下到山坡上的九離宮,邁過整整三百級台階,宛如一條朝聖路。

古老恢弘的九離宮如同往常一樣,枕著這一座城中之山,在暮色中沉睡。天上的雲霞遊動,有垂天之勢,就像是九天之上有仙人在傾壺倒酒,將那滿壺的雲霞倒入九黎這樽青銅大爵,揮灑之間,如匹練然。

女史官的目光清澈邃遠,遠遠眺望過腳下的這座天下第一雄城,看到的不是帝王眼中的萬裏江河湯湯,而是跨越了時間的刻度,在這廣袤的天地間展開的一副曆史的畫卷。

但今天不是感傷懷事的時候,極目之處有天雷勾動,天色已經漸轉陰沉。女史官轉身往殿內走,避過正殿,不疾不徐的腳步走過一臂寬的青石路,從側門而進,穿過九重宮闕,來到了最深處的殿宇。

走進弧形的門洞,迎麵而來是一麵牆,正中四個斧鑿大字——一切放下。這四個字仿佛對女史官有種特殊的魔力,每次走過,總是下意識地要停下腳步來。這四個古體字有如佛門偈語,鐫刻於此數百年,告誡、警醒著後來者。

可是今天似乎又有了不同之處,女史官緊緊盯著這四個字,清秀的臉上微微蹙眉——那四個字,濃得仿佛要淌下墨來。

晚風吹拂,風裏帶著晚秋的蕭瑟和冷意,女史官纖弱的身軀有些瑟瑟發抖,終於抵不過寒冷,緊了緊懷中的書簡,繞過這麵牆一路小跑跑進了殿內。

關門,點燈。書簡嘩啦啦堆上書案,臂膀一鬆,女史官的腳步也不由輕快了起來。這裏是九離宮裏最大的一間書庫,其藏書量浩瀚如海,除了致力於修史的史官,平常鮮少有人光顧。

指尖輕快地在書脊上跳躍,女史官纖細的手指拂過紙頁,聞著書上散發出來的油墨和曆史的香味,嘴裏不由哼起了小調。清脆的小調徘徊於偌大的書庫之中,無聲與有聲的碰撞,使得原本雜亂無章的小調也有了一份獨特的韻味。

年輕的女史官嘴角蕩漾著笑意,沒有什麼能比從雲雲書海中窺探到曆史的真相最令她興奮了。日前她那大將軍的爹爹交予她一隻古箱,她閱盡箱中書簡,推敲三日,才來這裏做進一步查實。

所謂的曆史斷層,指的就是大夏建朝三百年前所消失的那段曆史。而對於那段近乎於空白的過往,那段消失的曆史,甚至是文明,這一隻箱子裏所塵封的東西無疑極具價值。

女史官迫不及待地回到案前,書頁嘩嘩翻動間,她的目光虔誠而安定。燭光照耀在紙上,勾勒出墨黑的字體;照耀在女史官臉上,也勾勒出了她右眼角下方的那顆淚痣。

平凡隻能算是清秀的臉龐,因為這顆痣,而有了些嫵媚。

良久,香燃了一炷又一炷,女史官長舒一口氣,從書卷中抬起頭來。案上的劍蘭兀自被窗縫之風吹動,她伸手捋了捋垂下的頭發,提起筆,攤開潔白的宣紙,鄭重地寫下了兩個字——太虛。

其實女史官自己也不太明白這兩個字有什麼含義,隻是這答案仿佛從心底躍出,最後凝於筆尖,落筆成字。

一筆成讖。

太虛的‘虛’字最後一筆落下,耳邊有一陣風吹過,不暖不涼,不急不緩,恰恰好將宣紙吹落於地。女史官不知為何心裏一頓,半晌,才彎腰撿紙。

手指觸及紙張的那一刹那,女史官卻發覺紙上太虛二字逐漸在眼前放大,好似漩渦般將她的目光牢牢吸引。

這是怎麼回事?

女史官心中一顫,秀眉蹙起。紙是進貢的宣紙,字是親手寫上的字,怎麼現下竟有些玄乎的意味?女史官琢磨著,將視線強自從紙上移開,抬眼,卻驀然驚覺眼前之景已不是方才之景!

書海已不見蹤影,偌大的書庫空無一物——隻餘中央一株繁盛的菩提樹,以及樹下的一個白衣人。

樹影婆娑,衣袂翩翩;屋中之樹,樹下之人;唯美朦朧,咫尺天涯。何其詭異的一副場景!

“誰?!”女史官下意識便脫口而出。

可那人卻恍若未聞,靜靜地站著,抬頭仰望著菩提繁盛的枝椏,白色的拖地長袍纖塵不染。他的側臉寧靜而安詳,眉目之間滿溢俊美之色。唇瓣帶著淺淡的弧度,不似笑,還似笑。

女史官怔怔地看著他,一時間竟也忘記了去驚訝,去質詢。隻因胸口中忽而溢出的強烈情感幾乎要將她淹沒,毫無來由,也毫無抵禦之力。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強烈複雜得讓女史官自己也分辨不出其中的成分,她隻能怔怔地看著他,張開了嘴想要再說什麼,卻發覺自己全然不知想說什麼。

恍惚之間,那男子慢慢地轉過身來,可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發絲撫過嘴角的那一刹那,所有的景象開始碎裂,開始崩潰,一如裂鏡,又如碎帛。而那些碎片則如斷翅的蝴蝶,風襲的桃花般紛紛揚揚地從她眼前掠過,如此淒惶而又美得令人窒息!

女史官下意識地踏前一步,纖手向前伸出,想要阻止這一切。可是一切都是徒勞,男子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那張潔白的宣紙緩緩從她手中飄落,墜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