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嶺南文化的三大亮點——兼論嶺南人的文化精神

黃明同

(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有人認為,嶺南沒有文化。一些學者認為,嶺南文化這個概念根本不成立。曾經有一位歐洲來的記者問,嶺南是不是文化沙漠?可以明確地說,嶺南不是文化沙漠。嶺南這塊土地很特別,它起步得晚,古代比較落後,唐代開始發展,明中葉以後發展較快,到了近代,它已引領中國的曆史潮流。回顧嶺南社會發展的整個曆史,人們會發現越往後其文化就越燦爛輝煌。在嶺南文化的星空中,有許多的亮點,最為耀眼的三大亮點是慧能、陳獻章和孫中山。

嶺南特有的環境與文化精神

嶺南,首先是一個地理概念,就是五嶺之南。五嶺即橫貫於廣東、廣西北麵的南嶺山脈上的五座山峰——越城、都龐、萌渚、騎田、大庾。嶺南,從地域說也應包括廣東、廣西和海南。我們現在講的嶺南文化,通常是以廣東文化作為代表的,因而這個概念其實不是太明確。

嶺南,是一片非常特別的土地。有獨特的地理環境社會環境,以及思維方式,因而形成別具特色的價值取向和文化精神。嶺南地理環境的特點:

首先,由於北麵五座大山的隔著,北方的風沙吹不進,北方的政治經濟文化在古代也很難滲透過來,所以嶺南可謂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一直處於邊遠地帶。古代,中原的政治風波吹不到嶺南,其經濟發展也相對比較落後,從來不是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第二,就是地形來看,從北向南是一個斜坡,從高山到丘陵再到雷州半島的台地,所以嶺南的地形地貌是多樣的。在這片土地上,河湧交錯,形成蛛網式的水網。多樣的地理環境,帶給人們多元的思維習慣,嶺南人非單一的思維處處可見。

古代中國,以農為本,但在嶺南,除了種稻、種豆、種穀子之外,人們還在水田裏麵養魚。唐代一名外籍官員劉恂,在廣東做官期間,觀察到嶺南地區很多不一樣的東西,在其著作《嶺表錄異》裏曾記載,嶺南人“即先買鯇魚(學名‘草魚’——引者注)子撒於田內,一二年後,魚兒長大,食草根並盡。既為熟田,有受魚利,及種稻且無稗子。”在稻田裏養草魚,魚把那些雜草吃掉,不長稗子,魚拉出來的屎還可以肥田,稻穀就長得好,一舉而多得。嶺南人“以農為本”,但不“以農惟一”,不僅注重農業,還善於多種經營,如上為普遍的例子,此外人們常常在山前屋後種植果樹。迄至明末清初,廣東人把稻田弄成桑基魚塘和果基魚塘,形成了既富有生態文明意義,又帶有強烈的商業意識的新的生產模式。這無不說明嶺南“重農”,但不“抑商”,不鄙視“雞鳴而起孳孳而為利”的商人,更是富於商品意識——務實、兼容、開放。

特別的地理環境,還在於這片土地背山麵海,有3000多千米海岸線,由東北一直到西南,比其他省份都更長的海岸線。海洋資源非常豐富,對外貿易比較發達。據史料記載,早在西漢時期嶺南的沿海,如合浦(今屬廣西)、徐聞,已成為中國對外貿易的港口,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港。從廣州考古發現的越王墓看,墓中放置大量的舶來品,即可佐證當年在嶺南建立獨立王國之時,已經與海外有密切的交往。晉代之後,廣州成為南中國的重要的通商口岸,雖然明代曾一度實行“海禁”,但廣東對外交往一直綿延著。至明隆慶元年(1567),取消“海禁”,萬曆年初準允外國商船進入廣州港。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開海貿易”,開放了粵、閩、浙、江四個海關,之後不久又把粵之外的三海關關閉,隻保留廣州獨口對外貿易,使它成為中國的南大門。正是漫長的海岸線,以及對外交往的悠久曆史,使嶺南文化積澱著富於海洋文化特色的價值理念,如嶺南文化精神裏有著如大海般胸懷的兼容性,以及海上絲路的開放性,這與中原不大一樣的文化取向。

嶺南文化,是中華文化百花園中的一枝奇葩,是諸地域文化中的一個。它,是原生態文化。十幾萬年以前,嶺南人已經在這塊土地上生存繁衍。在古代,嶺南給人的印象很壞,非常荒涼,人很野蠻,蓬頭文身,赤腳不穿鞋子,故被稱之為“南蠻”。古代,中原的官員犯了罪就被貶到嶺南。當然,原生態的嶺南文化在其發展進程中,也得到了中原文化的滋潤,並與西方文化交彙與融通。廣州荔灣區的“西古岸”,便是當年佛教傳來廣東時,達摩上岸的地方。

嶺南的發展的兩個轉機,帶來了嶺南文化的發展。其一,在粵北開了一個梅嶺通道。張九齡任宰相時,把比較窄的梅嶺通道拓寬了。那個通道很古樸,繞過很大的山,再穿過一個山洞,就是江西。以前北方要到嶺南來,要從湖南的湘江乘船到漓江,再轉到西江,沿江而下到廣州或是北部灣去,梅嶺通道擴展後,嶺南同北方的交往就方便了。另一轉機,是澳門港口的開放,這對廣東起了很大的作用,對中國走出中世紀起了很大的作用。澳門,在明中葉是中國的地方,但是葡萄牙的水兵到澳門,借口上岸晾衣服,結果上岸就不走了,後來就強迫清政府借那個地方給他們。之後,西方傳教士進來,他們帶來了西方先進的近代科學技術、先進文化。“西學東漸”與“中學西漸”的文化交彙、碰撞,使廣東得風氣之先,由此廣東也快步跨進先進行列,在明末清初由一個比較落後的地區發展成了一個比較先進的地區,廣州也成為“天然商國”。嶺南,特有的土地,孕育富於特色的嶺南文化。務實、兼容、開放與創新,既是嶺南文化的特點,也是嶺南人的文化精神。正是這樣的文化精神,孕育著引領風騷的嶺南人,鑄造出一代代的文化名人。嶺南文化燦爛的星空上,有三顆非常耀眼的明星。他們不僅是嶺南的文化明星,還是中國的文化明星,以至是世界的文化明星。

第一大亮點:佛教改革的禪宗六祖慧能

慧能,禪宗六祖,廣東新州人,出身貧苦。慧能的父親,是一個貶官,在他很小時便去世了,他隻能靠上山砍柴去賣來維持家用。有一次賣柴的時候,他聽人念《金剛經》,覺得很有道理。於是離開家鄉,到湖北黃梅,禪宗五祖弘忍問他:你是哪裏人,慧能答是嶺南新州人,並說明前來的目的是“為求作佛”。五祖說,嶺南人無佛性,你不要和我學了。慧能答得很妙“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初顯慧能佛性平等的理念。因為地方歧視,五祖還是沒有讓他做和尚,隻當了行者,在佛寺裏打雜。

五祖弘忍要選拔衣缽繼承人,他讓眾生徒做偈。大弟子神秀作的偈稱:“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看了也寫了一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靜,何處惹塵埃。”他強調,世界就是空,從本性上看什麼都是不存在的,哪有什麼菩提樹、明鏡?菩提本來就不是樹,明鏡也不是台,佛性本來就清靜,哪有什麼塵埃可染啊。這個境界當然要比神秀高得多,對佛理領會得更深刻。五祖弘忍看後覺得慧能不錯,確實是有佛根,有悟性,就悄悄地把衣缽傳給了他,還給了他一本《金剛經》,讓他趕快往南逃,逃回嶺南去。慧能就悄悄地離開了寺廟,回了嶺南。他在光孝寺和法師對話的時候,法師發現他確實是悟性高。他把法衣和《金剛經》拿出來給他們看,然後在光孝寺削發受戒,成了禪宗六祖。後來他在廣東幾個寺廟傳法、講經。他是不識字的,是個文盲。再後來他的弟子幫他整理了一些講課的講稿,傳了下來,這就是《壇經》。

《壇經》主要有這麼幾方麵的理論:

其一,真如緣起論。認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真如”,就是自己的本性,也就是佛性。一切東西都是由這個真如產生的,所以首先強調真如緣起。

其二,頓悟成佛論。禪宗要坐禪念經,慧能覺得太煩瑣。嶺南文化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是非常務實,普羅大眾哪有時間整天念經坐禪啊,所以慧能就說根本不需要這樣,隻要你把心中的佛性悟出來了,一刹那間,萬念俱灰,那馬上就成佛了。

其三,無念為宗論。成佛要悟,悟就是要無念,無念就是念念不住,無念者因念而不念。在這點上與中國的心學相通、相一致。

慧能所以稱得上嶺南文化的第一個亮點,主要原因是他在嶺南還處於大大落後於中原地區的唐代,便敢於挑戰權威,敢於把外來的佛學與中國傳統的儒學進行融會,從而進行宗教的改革和創新。具體說,他在文化發展中的創新與貢獻,有——

第一,慧能融會了印度的佛教和中國的儒學。慧能所主張的這套修煉方法,符合中國儒家的修養方法。儒家的修養方法,可以孟子為代表,講盡心而知性,知性而知天。盡心就是了解自己的心,充分了解了心,就能知道人的本性,這本性就是仁義禮智,這四端之心悟到了,就和天相通了,就知道天命了。可見禪宗簡化的修身方法和儒家比較一致,符合中國人的習慣,既簡便又易於操作。

慧能反對佛教不忠誠於君主,不孝敬父母。他把儒家的忠孝與佛教結合,矯正了在佛教剛傳進來時所出現的教徒不忠不孝的社會現象,使佛教更合乎中國傳統的道德倫常,讓中國的普羅大眾都能普遍地接受其佛理和修煉方法,也就解決了佛教的世俗化和中國化問題,因而中國化的禪宗傳播得很快。後來傳到東南亞,傳到日本,又傳到了美國,成為了世界性的宗教。

在台灣,有三大佛寺——法鼓山、中台禪寺和佛光山,都是慧能禪宗的後派,自稱為“漢傳禪宗”。台灣的禪寺宣揚慧能的佛教世俗化的理念,倡導“人間宗教”,從事大量的社會公益和慈善活動,特別致力於文化教育工作,對淨化世人的心靈,發揮了良好的作用。美國人以為禪宗是從日本傳過去的,一位已過世的華人學者陳榮捷教授,他就說美國流傳的禪宗是從日本過去的,而日本的禪宗是從中國傳過去的,充分肯定了慧能禪宗對世界文化的影響。慧能進行了一場宗教革命,其影響極大不僅在嶺南,以至中國,乃至於世界。

第二大亮點:開啟明代心學的廣東碩儒陳獻章

陳獻章(1428—1500),嶺南碩儒,是廣東唯一入祀孔廟的聖賢。他是明代心學的開拓者,嶺南精英文化的奠基者,古代思想解放的先驅者。

陳獻章的出身和慧能有點相似,他的祖上也是北方下來的,但是從史料看,他的祖輩不是貶官。南宋的時候很多人南遷,陳獻章的祖上南遷過來以後,在新會落了根。他爺爺喜歡道家,非常地超脫,不怎麼管家。在陳獻章沒有出世的時候,他父親就去世了,所以陳獻章出生後已家道中落,但也還可以維持他讀書。陳獻章20歲中舉,接著進京會試。參加會試三次,21歲一次,24歲一次,27歲還考了一次,都落榜。他第二次會考後,便去江西拜吳康齋為師,但覺得在吳康齋那裏學不到如何做聖人,就回來了,閉門不出,居家靜坐,坐“小廬山”讀書十餘年,發明了一個“自得之學”,創立了理學的新派——江門學派。

陳獻章創立的學說,打破學界的沉寂,兼容諸家學說,挑戰具獨尊地位的程朱理學,突破陸九淵心學,是別具一格的富於嶺南特色的白沙心學,有“王陽明的真教主”之美譽。其心學在開創嶺南文化新風的同時,使明代學術“始入精微”。白沙心學為湛若水所繼承和弘揚,師徒共同構建的嶺南心學,成為程朱理學向王陽明心學轉換的不可或缺的過渡環節。他所開創的嶺南心學,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有著劃時代的貢獻。

白沙心學,對朱熹理學獨尊地位進行了挑戰

明初,“六籍無光輝”的時代,學術氛圍一片寂靜。白沙學說的創立,首先是對處於獨尊地位的朱熹理學的挑戰。明代的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采取了尊儒的策略。出身低微的他,自知“無古人之博知”,缺乏遠見卓識,故欲借助儒生來治國,接連下詔,讓儒士“為武臣講經史”,“修曲阜孔子廟,設孔、顏、孟三氏學”,“天下通祀孔子”等等。當時,官方所倡導的儒家思想仍然是朱熹理學。由於明初整肅的政治高壓,儒士們已成驚弓之鳥,他們不以“登仕為榮,罷職為恥”,守道出世成為世風,太祖的尊儒,並沒能使學術思想活躍起來。

至永樂年間,原來的文化策略未變,且有更大的尊儒措施。明成祖組織儒生編纂和出版《永樂大典》、《文獻大成》、《洪武正韻》、《五經大全》、《四書大全》、《理性大全》等書籍,並規定各級學校必須采用朱熹傳注的四書五經。由此,在南宋末已取得統治地位的朱熹理學,更具有了獨尊地位。學界的狀況是:朱學的門人弟子“師承有自,矩矱秩然”,儒生們“謹繩墨,守儒先之正傳,無敢改錯”《明史》卷282。。這種墨守成規、不敢改錯的文化專製局麵,直至明中葉,首先受到嶺南陳獻章“自得之學”的衝擊。

在《明儒學案》中,黃宗羲充分肯定陳獻章在明代學界的創新,明確認定白沙學說“可謂獨開門戶,超然不凡”《明儒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頁。。陳獻章到江西師從理學家吳與弼,在老師的嚴格要求和悉心指導下,接受了“古聖賢垂訓之書”的講學,博覽了儒家的經典,對理學的“濂、洛、關、閩”各家各派,均為熟悉。39歲的陳獻章,創立“自得之學”後“複遊太學”,在和楊龜山《此日不得歸》詩中,自稱“吾學有宗旨,千秋朱紫陽”;在陳獻章去世之後,神宗皇帝下詔建白沙家祠時,所賜的對聯稱“道傳孔孟三千載,學紹程朱第一支”,而事實上,陳獻章與朱熹理學的關係,並非單純的繼承,他在學習了朱熹理學之後,卻進行了大膽的挑戰。

可以說,陳獻章接受過程朱理學的教育,熟讀過朱子著作,他自己承認受過朱熹理學的影響,但他的“靜坐”與“自得”別開生麵,另立門戶。由於當時朱熹理學獨尊地位的特定環境,他的作聖之功不得不循著朱熹理學的理路,但他也像後來的王陽明一樣,在他感到用朱熹的辦法無所得之後,轉而超越了朱熹理學。自詡其學說的“宗旨”是“千秋朱紫陽”,固然是他學習過程的真實寫照。陳獻章承認其學說與朱熹理學有著一定的淵源關係,但同時又別具一格。“獨開門戶”的白沙學說,在某種意義上挑戰了朱熹理學——

首先,對朱熹“先理後氣”的理學框架的突破。

黃宗羲對陳獻章創立的白沙之學,作如是概括:“先生學宗自然,而要歸於自得。自得故資深逢源,與鳶魚同一活潑,而還以握造化之樞機,可謂獨開門戶,超然不凡。”《明儒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頁。這簡要的大白話,濃縮了豐富精深的白沙心學,道出了白沙心學的創新之處。白沙學說,既要“宗自然”,又要“自得”,這在理學中是別開生麵的新的理論路向。它有別於北宋以來,理學的兩大學派“理”一元論和“氣”一元論。陳獻章承認,鳶飛魚躍的“自然”,是客觀存在的“實”,它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可感知的“氣”的世界。他明確提出,“天地間一氣而已,屈信相感,其變無窮”《陳獻章集》,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1頁。,又說“元氣塞天地,萬古常周流”同上書,第305頁。。在陳獻章看來,自然而然存在的客觀世界,按照自身的發展規律,“生生化化”,任其“推遷”同上書,第6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