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說,朋友可是見一麵就交上的?
林京生說,是朋友見一麵就是,不是朋友天天捆一堆兒也不行。林京生明白這話是違背自己平時的想法的,他從沒有過見一麵的朋友,但不知怎麼就說出來了。
女工沒有搭話,專心地在一條窗棱上抹來抹去的。抹完了,女工忽然回頭望了林京生問道,你看我是你的朋友不是?
林京生也望了女工,張一張口,到底也沒說出肯定的話來。
女工說,看來我是不是了。女工倒也不沮喪,仍哼了歌子,接著去做她的活計。
林京生說,不過,在不認識的人中,跟你是談話最多的一個。
女工說,為什麼?
林京生說,說不好。
女工說,其實你也沒談什麼,說到底還是我哼得你睡不著你就起來閑聊幾句罷了。
林京生說,看來是這樣,其實不是。
女工說,那就是你跟我一樣沒個人說說話兒。
林京生說,也不是,我並不少說話兒的朋友。
女工說,那我真就猜不出了,反正,不是朋友是肯定的了。
林京生說,也不能肯定,就看分手後還能不能想起對方來。
女工說,我肯定能想起來,但想多長時間就不能肯定了。
林京生說,那我們就試一試。
女工十分快樂的樣子,說,想不到你還挺有趣,試試就試試。
後來的一段時間,他們便聊了一會兒別的,仍然十分地融洽,仿佛由於朋友的話題,兩人當真就朋友似的近了幾分。
女工終於將活兒幹完了。林京生看她十分認真地洗了手,又在鏡前用冒了熱氣的手在臉上拍了拍,然後來到沙發前,開始換上她脫下來的衣服。
林京生正想走開,卻聽女工說道,若是換了趙小妹來,你會更開心的。
林京生看她已脫下工作服,再一次隻剩了秋衣秋褲,那秋衣秋褲是米黃色的,使女工頓時年輕、光彩了許多。林京生索性不再走開,坐在沙發上邊看邊與她搭著話。
林京生說,趙小妹是誰?
女工將一件羊毛衫套在頭上,待露出臉來才說道,我們一塊兒的,她去了對門。
林京生發現她身材小巧,衣服也小巧,穿在身上分分寸寸都小巧得極是合適可愛,便堅決地搖了搖頭,說,換了誰來,我也不會有這許多話的。
女工說,不用你開口,趙小妹一人就全包了,她的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
林京生說,能不能做朋友,不是憑了一張嘴的。
女工說,你這個人太正經,動不動就做朋友,要我看,做不做朋友,開心倒是最要緊的。
女工已是穿好了大衣,自己走到穿衣鏡前照了照,然後就提起了她的油桶。
女工將“再見”說出口時,一直坐在沙發裏的林京生忽然站了起來,想說什麼,卻又找不出合適的詞來。
女工說,還有事嗎?
林京生看一看女工手裏的油桶,沒話找話道,能不能用一點油漆?
女工說,沒說的,用多少?
林京生說,隨你,多少都行。
女工說,以為你隻對歌曲、朋友感興趣呢。
林京生臉紅道,誰也不能脫俗不是?
女工笑一笑,將剩下的油漆倒在林京生為她找來的瓶子裏。
女工再一次道了再見。
林京生不得不看了她款款地走出去。好半天,他的目光都盯在那個盛油漆的瓶子上,很悵然若失的樣子。
後來的日子,林京生就再也沒見過那女工。他曉得女工的單位在哪裏,也希望有一個機會見到她,但同舊日的朋友們交往起來,就再難顧上她了似的。與以往不同的是,凡有與陌生人接觸的機會,林京生不再拒絕,且開始從內心傾注著熱情。相反,對朋友們的鄭重倒有些消減,從前看得磨盤一般重的,現在在心裏擱一擱就能放下;從前動得起感情的,現在卻常常被淡然的情緒所代替。 這就使他一向厚重的情感忽然顯得輕飄了許多,他有時近於痛苦地想,怎麼一回事呢?
那瓶油漆始終放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裏。一是確無可用之地,二仿佛是那女工存在過的一種證明,尤是將瓶蓋打開,一股油漆味兒立刻繚繞在房間裏,使林京生不由就想起女工的音容笑貌來,繼而想起試一試的話,心裏就想,難道這樣個女工,當真可以做他的朋友麼?
不知什麼時候,那油漆被妻子當垃圾扔了出去,林京生當時很想跟她惱,又一想,為了什麼呢,便作罷了。他猜想他在女工那裏或許早已被忘記了,女工說過,她將開心看得比朋友要緊。但他又想,對舊日的懷戀,對朋友的鄭重,對陌生人的新奇,或許隻是個人的一種需要罷了,女工記不記得他有什麼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