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老姑說得對是對,可小於也是為了你們倆啊。柳楊說,這我全明白,隻是我又想,小於也許是實際得很呢,他想留在這個村子裏過富裕日子,就要與這村裏的一個女孩子結婚;他想結婚,就要征得這女孩子父母的同意;他想征得這女孩子父母的同意,就要想方設法討他們的喜歡。可若真是這樣,我跟他的戀愛還有什麼意義呢?我說,你也太苛刻了,他隻要真心愛你,實際一點也不為過;再說他的實際還隻是你的猜測,也許人家一切都是反過來的,一切都是由愛你出發的。柳楊說,問題是不管由什麼出發,我是不要留在村子裏的啊。
在電話裏,我常常能聽到柳楊那邊的鑼鼓聲,柳楊總是說,聽見沒有,這村裏是多麼快樂啊。她自是一種譏諷的口吻,她多次說,隻要有機會,她總會像我一樣離開村子的。可她又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情網裏,想脫又脫不開,想愛又仿佛哪裏出了問題,她說,我可怎麼辦啊大姐?我明知沒有辦法幫她,還是對她說,會好起來的,隻要憑心去做。我還說你不要覺得我這裏沒有鑼鼓就安靜,哪裏都有哪裏的熱鬧,隻要學會心裏安靜,也許在哪裏都一樣的。我覺出她不大聽得下去,她要的是十分具體、現成的辦法,比如與小於分手或與小於結婚?比如離開家庭、離開村子甚至離開小於隻身去城市闖蕩?可這種種的辦法,最終還要她自己決定,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
過了一些日子,也就是柳楊告別20歲剛剛進入21歲的時候,她終於等來了決定的機會。
自從有了老姑那次意想不到的不快之後,柳楊的父母就一直在為那不快做著種種的猜測,最後一致認為,老姑為她一輩子的不出嫁後悔了,不僅後悔,還有怪怨他們之意,因為在柳楊出生之後,老姑曾有一次出嫁的機會。那是一位苦等了老姑多年的老漢。老姑年輕時因為心疼病逝的弟弟、弟媳丟下的侄兒,就決意要把侄兒拉扯大以後再安排自己的事情;但侄兒大了,又有了侄兒的女兒,而這時自己人已老得不成個樣子,與侄兒的廝守也已成了習慣,侄兒的女兒也需要她看管照顧,她就又一次拒絕了那老漢,將日子如常過了下去。那老漢柳楊的父母是曉得的,但他們一直不大瞧得起他,他是那種悶聲不響、不善言辭的人,村裏的各樣熱鬧場合從沒見過他的影子,他甚至連鑼鼓也沒敲過,就像是個不諳事理的外鄉人。因此他們從沒跟老姑提起過他,也閉口不談老姑的婚事,生怕一談那老漢就要出現在家裏似的。
平時他們還不覺得什麼,老姑這一不快,他們就覺得對老姑有些虧欠,似非做件事情不能彌補這虧欠了。
做件什麼事情呢?那老漢前年早已逝去,老姑的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即便再另找個老伴老姑也絕不同意,夫妻兩個想來想去的,終於想出一個既喜慶又能彌補那虧欠的主意來。那就是為老姑尋找一門鬼親。
“鬼親”是母親提出來的,父親先是嚇了一跳,說,姑還活著,怎麼能找死人攀親?母親說,你懂什麼,我們楊姓這種事有過好幾宗了,看姑這樣子反正也沒多少日子了,早辦了咱不早踏實麼。父親說,這事怎麼跟姑說呢?母親說,怎麼能跟姑說,悄悄地尋個人家,先跟那人家來往著,姑要問起就說是小於家的人,小於那孩子還算乖巧,實在管不了他們,就要他做個招門女婿算了。父親聽了便笑。母親說你笑什麼?父親說,這兩樣都不痛快的事,一弄倒都成喜慶事了。母親也笑了,說,過日子還不是為個喜慶,要不一敲鑼打鼓人們怎麼就高興呢。
接下來的日子,柳楊的父母就忙活起尋鬼親的事情。說是悄悄地進行,說親總是要托人的,托這個說的不合適,就又要托那一個,這樣托來托去的,曉得這事的人就多起來,一傳十十傳百的,漸漸的,一村的人都曉得了,也就隻瞞了老姑一個,而她恰恰又是這事情的主角!
親事到底確定了下來,是四十裏外的一位老漢,一輩子沒娶親,也是與侄兒們過在一起的,死時與現在的老姑同歲。至於那早年戀著老姑的老漢,家裏已無親人,柳楊的父母不願把事辦得沒有生氣,就想也沒想。由於這村子的富裕,那外鄉老漢的侄兒們對親事是巴不得的,剛定下來就要來這裏走親。親事一確定,柳楊的父母也十分高興,當即就定下了走親的日子,並開始了那天種種的安排。安排裏自然是少不了小於的,因那老漢的侄兒侄媳們還要當作小於的家人介紹給老姑。小於聽了,也是巴不得的樣子,說,行啊行啊,隻要二老高興,我照做就是了。小於還自告奮勇,要把鑼鼓組織起來。柳楊的父母沒答應他的“組織”,隻答應他參與敲鼓,還不放心地問,會敲麼?小於說,在這村子裏天天聽天天看,早會了。柳楊的父母相互看看,臉上都露出了笑意。小於看得清楚,不由地也笑了。
唯一沒笑的,也就是柳楊了。柳楊從開始就不同意父母的做法,她說要是真為老姑著想,早些年你們為什麼不想?母親就說,我們再想也是白想,你從生下來就成了你老姑的累贅,要不是你你老姑能到今天?說得柳楊倒沒了話說,她想,老姑要是曉得了這事,氣也要氣死的。現在柳楊是既不能阻止父母,又不敢告訴老姑,而小於在其中還推波助瀾,她想她有力量做的,也隻有阻止小於了。有一天下班,她便約小於到廠後麵的一片空地去。這空地是準備再建個什麼合資廠的,莊稼、雜草都已除淨,地麵也已軋過,平平整整、幹幹淨淨的,她總喜歡約小於來這地方。但這一天空地上不知為什麼集起了許多人,敲鑼的敲鑼打鼓的打鼓,還有吹號的、拍鈸的,熱鬧得似過節一般。找了個人一問,才曉得過幾天那合資廠就要開建,市裏的哪個領導還要親自來參加奠基儀式,村裏正組織儀仗隊在這裏排練迎接。柳楊和小於隻好挪開找另外的地方,但那鼓樂聲震耳欲聾,挪到哪裏也不能悄聲地說話,更有幾家也不知辦喜事喪事的,與那鼓樂聲遙相呼應,村裏村外簡直成了鼓樂的世界。柳楊和小於找來找去的,終於找得有些煩躁,柳楊索性在一條街口站住,望一眼來來去去的人們,大聲問小於道,你真的要敲鼓麼?小於說,怎麼了?柳楊說,我煩,早跟你說過我煩,你不記得了?小於說,你爸你媽他們不煩,聽你的還是聽他們的?柳楊沒想到小於會這樣問她,就說,你是要聽他們的了?小於說,聽他們的還不是為了咱們。柳楊說,是為了你吧?要是為我,你就不要敲。柳楊說得嶄釘截鐵的,說完轉身就離開了小於。他們的約會還從沒這麼簡單過,也從沒在過這種地方,小於不甘心地追了幾步,見時而有好奇的目光在望他,又覺得無趣,隻好一個人往廠裏走了。
就這樣小於往廠裏走,柳楊往家裏走,小於想什麼柳楊不曉得,柳楊卻忽然有了個讓自己都嚇一跳的想法:那貓也許不是丟的,也許是小於有意扔掉的呢!
這一天晚上,柳楊就打電話把這想法告訴了我。她說,我這個人你不曉得,隻要念頭一閃出來就不能阻止了。你也不用勸我,我就等待那一天了,是好是散,那一天我將做出最後的決斷。
接完電話後我心裏久久地不能平靜,我想這柳楊與當年的我是多麼相像,卻又是多麼地不同啊。我是一無牽掛,柳楊卻是愛在其中;我是悄然、怯懦,柳楊卻是熱烈、果敢;我是囊空如洗,柳楊卻是富足無慮。要做那最後的決斷,說來容易,其實比起當年的我是更難了幾分。我忽然想,這村裏的鑼鼓也怪了,貧窮的時候敲,富足的時候也敲,貧窮的時候說是盼著敲出富足,富足的時候盼的又是什麼呢?但又想,若真的合了我與柳楊的心願,沒了鑼鼓聲,無聲無息了下來,那原本熱鬧的村莊又會是一種什麼情景呢?
我猜想柳楊與小於的分手是一定的了,那事情將發生在小於與柳楊的父母攜手相歡的一刻。
後來的故事是這樣的,“鬼”親戚們到來的那天,小於果然竭盡全力迎合了柳楊的父母,正巧市裏的領導來村裏也是那天,家裏家外的熱鬧使柳楊的父母興奮異常,當天就與親戚、陪客們一起定下了小於和柳楊結婚的日子。而這時忍無可忍的柳楊正在老姑房裏對躺在床上的老姑述說著事情的真相。柳楊以為老姑會勃然大怒的,沒想到老姑卻隻苦笑了笑,說,我早看透了,這輩子活著聽別人的,死了還得聽別人的,這是命,沒法子,由他們去吧。老姑又說,貓的事莫怪老姑,那貓太靈,叫得老姑心慌,你懂不懂?老姑的話似有一種辭別的意味,柳楊點著頭,眼淚早流得一串一串的了。柳楊流著眼淚也沒忘問老姑,您說,那貓是真丟了麼?老姑沒說話,隻搖了搖頭,也不知是說沒丟還是不曉得。外麵鑼鼓喧天的,柳楊與老姑的對話已無法長久地進行,她悄然地走出老姑的房間,走出家門,又走出村莊,就朝了我這裏的方向奔來了。讓她欣喜的是,半路上她竟看到了那隻丟失已久的貓,那貓一動不動地蹲在路旁,見了她一躍就上了她的懷抱,像是早就在路上等她了。
我不曉得我這裏能否讓柳楊滿意,但柳楊與貓的將要到來還是讓我像等待一件大事一樣地等待著。似勝過一切大事,一切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