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中央辦公廳將擬好的有關周恩來追悼會的文件,呈送毛澤東審閱。周恩來的追悼大會定於一月十五日在北京醫院舉行,由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鄧小平致悼詞。
“去參加總理的追悼會嗎?”站在一旁的張玉鳳像不懂事的孩子冒昧地問道。想起四年前毛澤東突然決定參加陳毅追悼會的情景,她期望曆史能重演一次。
聽到張玉鳳的問話,一直處於極度痛苦和悲傷之中的毛澤東,一隻手舉著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文件,另一隻手拍拍已經腫起的大腿,十分吃力地說:“我也走不動了!”
其實,毛澤東的腿腳早已不聽使喚了,近幾年一直行走困難。在黨的“十大”會議上,毛澤東是等會場的代表們退完之後才讓工作人員扶著離開座位的。他坐在主席台的位子上,也是在帷幕拉開之前由工作人員攙扶著坐上去的。所以在“十大”的新聞紀錄片中,既沒有毛澤東入場的鏡頭,也沒有毛澤東退場的鏡頭。
“那幾個人的追悼會,我也沒能去!”毛澤東不無歉意地感歎著。“那幾個人”可能是指不久前逝世的董必武等幾位老戰友的追悼會。
聽工作人員斷斷續續地讀完周恩來悼詞的清樣後,毛澤東的感情不能自抑。他淚如泉湧,失聲痛哭起來。他從張玉鳳的手裏接過鉛筆,在送審報告上的“主席”二字處顫顫悠悠地畫上一個圓圈。
除夕之夜,千家萬戶張燈結彩,酒肉飄香。而中南海毛澤東的住處卻是一派空寂、冷落、悲涼的景象。毛澤東身邊,沒有賓客賀歲,沒有家人團聚,更沒有朋友共歡。陪伴著他的,隻有幾個貼身的工作人員。
這是毛澤東一生中最後一次過年。在這辭舊迎新的時刻,深居紅牆之內、中國至高無上的人民領袖毛澤東不僅失去了“衣來伸手”之力,就連“飯來張口”的吞咽也十分困難了。像往常一樣側臥在病榻上的毛澤東,由張玉鳳一勺一勺地喂了幾口年飯,吃的還是他平常喜歡吃的武昌魚和一點米飯,這就是毛澤東的最後一次年飯。
飯後,工作人員把毛澤東從那張聞名天下的寬大木板床上攙扶下來,送到客廳,坐在沙發上休息。他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裏,不時抬頭看看身邊的工作人員。
“放點爆竹吧!”毛澤東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含糊不清地對張玉鳳說。這時已到子夜時分,遠方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鞭炮聲。大概他想起了往年燃放鞭炮時的歡快情景,“你們這些年輕人也該過過年。”
值班室裏的工作人員早已準備了幾掛鞭炮,得到“最高指示”後,便在門口劈劈啪啪地燃放起來。
爆竹聲聲辭舊歲,天增歲月人增壽。毛澤東那瘦弱、鬆弛的臉上漾出一絲笑容,他又迎來一個春天,又增加一歲!
一個夕陽殘照的黃昏,“遊泳池”寬敞的臥室裏依然那樣沉靜,毛澤東半躺半靠在木板床上。保健護士孟錦雲拿著一份當天的報紙,像往日一樣字正腔圓地給毛澤東朗讀新聞:
新華社四月二十一日電:最近,在我國東北吉林地區降落了一次世界曆史上罕見的隕石雨。今年三月八日下午,宇宙空間一顆隕石順地球繞太陽公轉的方向,以每秒十幾公裏的速度墜入地球大氣層中。由於這顆隕石與稠密的大氣發生劇烈的摩擦,飛至吉林地區上空時燃燒、發光,成為一個大火球,於八日十五時零一分五十九秒在吉林市郊區金珠公社上空發生爆炸。……最大的三塊隕石,每塊重量超過了一百公斤,最大一塊重量為一千七百七十公斤,大大超過了美國收藏的目前世界上最大隕石的重量(一千零七十八公斤)。這次隕石雨,無論是數量、重量和散落的範圍,都是世界上罕見的。
依靠在木板床上的毛澤東,聽著聽著,突然坐了起來。他讓孟錦雲停下來,扶他到窗口。他抬頭久久地望著夕陽漸落、霞光如火的天際,雙眉微蹙,呈現一臉迷惘不解的神情。
“主席, 天上怎麼落下那麼多石頭呢?也怪了,還沒傷著人。”
“這種事情曆史上可屢見不鮮喲,史有明載的就不少,野史上就更多了。” 毛澤東轉過身來,“中國有一派學說叫‘天人感應’,吉有吉兆,凶有凶兆。天搖地動,天上掉下大石頭,就是要死人哩!《三國》裏的諸葛亮、趙雲死時都掉過石頭,折過旗杆。大人物、名人真是與眾不同,死都死得有聲有色,不同凡響喲!”
孟錦雲說:“那全是迷信,是古人瞎編的,您真信嗎?”
毛澤東陷入了沉思,然後像是回答又像是提問:“古人為什麼要編造這些呢?”
毛澤東的健康狀況明顯開始惡化。五月二十七日,毛澤東在他的書房裏會見巴基斯坦總理布托,就是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原地站起,與走進書房的客人握手以示歡迎。這對布托來說的確是一種殊榮,但對毛澤東來說,僅此一舉不知要耗費多大的體力。他坐下後說話時喘著粗氣,口水從嘴角不斷流出,需要一次又一次地用紙巾擦拭。客人離開時,身體極度虛弱的毛澤東再也站不起來了。就在這次接見之後,中國政府對外宣布毛澤東不再在外交場合露麵。
沒過幾天,年長毛澤東九歲、合作近半個世紀、經過血與火考驗的朱德溘然辭世。過去毛澤東講過“皮之不存,毛之安焉”,朱毛是連在一起的,不能分離。現在朱老總撇開毛澤東“去見馬克思”了,這不是人為地分離嗎?自然法則無情,跟隨他打天下的老戰士,像深秋的梧桐葉一批一批地離他而去。
毛澤東多數時間躺在床上,穿著一件白布睡衣,胡子拉碴,咳嗽時露出一口黑熏熏的牙齒,鼻孔裏插著鼻飼管和氧氣管,就像醫院裏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年病人。
在毛澤東的病情稍有轉機並趨於平穩時,不愉快的事情接踵而至,使他倍加懷念舊情,淒涼之感油然而生而且愈發滋長。毛澤東此時的心境正像不久前他引用《三垂岡》中的詩句那樣: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
毛澤東要張玉鳳找出南北朝時著名文學家庾信的《枯樹賦》,並要求讀給他聽。張玉鳳接連讀了兩遍,毛澤東像個小學生似的全神貫注地聽著,嘴巴輕微地一張一合,顯然他是在默記或複讀。
看著毛澤東的舉動,張玉鳳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他真的要背誦這首詩?
毛澤東說話已很費力,吐字也不清楚,聲音更是微乎其微,但張玉鳳憑著自己多年的經驗還是能分辨出他那一字一頓的苦吟:
此樹婆娑,生意盡矣!至如白鹿貞鬆,青牛文梓,根柢盤魄,山崖表裏。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思路的極度清晰,腦細胞的極度活躍,與軀體的衰老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造成悲涼的心態。庾信的《枯樹賦》抒發的是英雄暮年的淒涼情感,反映的是一種在自然規律麵前無可奈何的失落心態。青年時代的理想、抱負、事業和功名,皆成曆史,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生物規律,不可抗拒!
毛澤東的體質越來越差,死神正向他咄咄逼進。然而,富於挑戰和勇於實踐的毛澤東並不怕死,他把死看得很超脫。
十五年前毛澤東在接見英國元帥蒙哥馬利時,曾同這位“謹慎的、徹底的戰略家”討論了死亡和接班人的問題。毛澤東直言不諱地告訴蒙哥馬利,劉少奇就是他以後的繼任人。談話間,他聯想到蒙哥馬利參觀醫院時曾對醫生說過的一段話——你們中醫中藥很神奇,應該發明一種藥讓你們的毛主席長生不老——不禁大發感慨:“什麼長生不老藥,秦始皇沒有找到。我要見馬克思了,中國照樣轉,地球照樣轉……”
蒙哥馬利說:“主席先生,你的共和國成立了十二年,從戰爭的廢墟上建起了新的國家,你顯然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你的人民需要你,你必須有健康的身體和充沛的精力來領導這個國家。”
“中國有句俗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毛澤東解釋說,“我們說的閻王就是你們說的上帝。我隻有一個五年計劃,到時候我就去見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是馬克思。”
蒙哥馬利說:“你至少應該活到八十四歲。”
“不!我有很多事情要同馬克思討論,在這裏再呆四年已經足夠了。”
毛澤東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從未把死看得那麼嚴重、那麼可怕,他甚至想到了將會怎樣去死。他說:人總是要死的,我想我會怎麼死呢?第一是有人開槍把我打死,二是飛機掉下來摔死,三是火車出事撞死,四是遊泳時淹死,五是害病被細菌殺死。
毛澤東還對他的護士長吳旭君說:“我在世時吃魚太多,死後就把我火化,骨灰撒到長江裏喂魚。你就對魚說:魚兒呀,毛澤東給你們賠不是來了,他生前吃了你們,現在你們吃他吧,吃肥了好去為人民服務,這叫物質不滅定律。”
風燭殘年的毛澤東早已步履維艱,四肢僵硬,口齒含糊,但頭腦依然清醒,仍在用頑強的毅力向死神挑戰。他要在向“馬克思”報到的前一刻,為十多年來為之揪心的接班人問題作出最後的努力。
“中國究竟向何處去”的現實問題一直困擾著毛澤東,因此他對接班人的選擇異常慎重,且下手極早。但事與願違,他選擇接班人的過程卻一波三折,屢改初衷,結果三選三空。
“你辦事,我放心。”華國鋒終於被毛澤東提出來擔任國務院代總理。幾個月後,在天安門廣場上的那次風潮中,華國鋒被正式選定為總理並兼任黨的第一副主席。毛澤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表現出大功告成的滿足。
七月二十八日深夜,整個華北地動山搖,唐山、豐南一帶發生了強烈地震。中南海“遊泳池”大廳門窗上的玻璃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值班人員馬上意識到地震了,屋裏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小周,快!主席的頭……”護士大聲喊道。
周福明雙臂抱住毛澤東的頭部,並彎腰以身護擋,以防床頭的落地燈砸傷毛澤東。
“遊泳池”的建築是磚木結構,由於年久失修,有坍塌的危險。為了保證毛澤東的安全,中央政治局常委果斷作出決定:立即把主席轉移到“遊泳池”南邊的二○二號樓,那裏的房屋建造不久,比“遊泳池”要堅固得多。
在地震後的幾個小時內,警衛中隊的戰士用擔架把尚在睡覺的毛澤東抬到二○二號樓。毛澤東醒來發現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時,便不解地問:“這是什麼地方呀?怎麼把我弄到這兒來了?”當他搞清怎麼回事後,便馬上要求搬回老地方去住。
華國鋒親自向毛澤東作解釋工作:“這是經中央政治局常委定下來的,考慮到主席的安全。”
有“戀舊”習慣的毛澤東不喜歡這個有抗震功能的新家,執意要搬回他住慣了的“遊泳池”那處老房子。華國鋒隻好委婉地說:“好好好!等地震平靜下來,主席的身體好些了就搬回去。”
然而毛澤東再也沒能回到他原來的住處,伴隨著唐山、豐南地區不時顫抖的餘震,他老人家永遠地離開了曾經居住整整十年的“遊泳池”。
八月二十八日,警衛局派車把李敏接來了。已處於昏迷狀態的毛澤東聽說女兒來看他,便使勁地睜開眼睛,希望能看清坐在床前的久違的女兒。
毛澤東的嘴唇張合幾下,在場的人沒有誰能準確地聽清他在說些什麼,隻有熟悉情況的周福明推斷說,他可能在喊李敏的乳名“嬌嬌”,問她多大歲數了?毛澤東自覺已不久於人世,他緊緊抓住女兒的手,閉目不語,沉默良久。
在日思夜想的父親麵前,李敏淚流滿麵,哭得哽咽難言。她看到父親閉眼休息了,想把手慢慢抽回。誰知毛澤東將女兒的手緊抓不放,再一次睜開飽含淚水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兒。
毛澤東的身體像即將耗盡的一盞油燈,搖曳的生命之火發出微弱而又頑強的彌留之光。他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病魔的無情摧殘讓他一次次從地獄之門走過。
九月八日,一覺醒來的毛澤東向身邊的醫務人員看了一眼,接著嘴唇微微動了幾下,好像在說什麼。周福明趕緊過來,向毛澤東身邊湊去。
毛澤東氣若遊絲,不管周福明把耳朵支多高貼多近,就是聽不清毛澤東的發音,不知毛澤東要說什麼。周福明急中生智,忙從床邊抓起一支鉛筆塞到毛澤東手裏。
毛澤東艱難地握著鉛筆,在周福明舉著的紙上畫出三道杠杠。他休息一會兒,又慢慢抬起握鉛筆的手非常吃力地在木床上點了三下。
憑著十七年的默契,周福明立刻揣測出毛澤東說的可能是和“三木”有關。於是輕聲問:“主席,您是不是要聽有關三木的消息?”
毛澤東默默地點點頭,木然迷茫的眼睛閃出微弱的亮光。
“三木”,就是日本自由民主黨總裁、內閣總理大臣三木武夫。當時三木武夫正在參加大選,此時身患重病的毛澤東仍在關注著日本局勢的變化。在毛澤東的床邊,就擺放著一本已經打開了的有關“三木”的書,這是毛澤東生前讀過的最後一本書。
晚七時許,毛澤東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他對身邊的護士低聲說:“我很難受,叫醫生來。”醫務人員從醫療監視器上發現毛澤東的心髒有些異常,現場的氣氛立刻處於緊張狀態,政治局常委、醫療小組和工作人員都在高度警惕地關心著、注視著。
毛澤東和往常一樣服用安眠藥睡著了,沒過多久監視器再次顯示毛澤東的心髒嚴重異常。隻見毛澤東四肢僵硬,瞳孔散大,口鼻抽吸兩下,上下跳動的心電圖突然變成一條水平線。醫務人員趕緊施行搶救——人工呼吸、打強心針……然而,這一切對於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毛澤東來說都無濟於事了。
九月九日零時十分,使中國震撼了整個世界的一代偉人毛澤東停止了呼吸。巨星隕落,舉世悲慟。“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毛澤東沒有理會他一九六一年所作的七十三歲的預算,他同死神又多抗爭了十一年。然而令人驚奇的是,毛澤東享年恰好是八十四(虛)歲。
2009年3月修訂於天津友誼路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