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向上的翅膀掉下來了
1941年2月,史沫特萊、夏衍、範長江一行到港,香港文協分會在思豪大酒店設茶會歡迎。
蕭紅被邀做了臨時主持人。
她禮節性地致了簡單的歡迎詞,會上很少說話。
過了些天,史沫特萊到蕭紅的住所探訪。
她對蕭紅說:“你這房子像鴿樓一樣,空氣也沉悶;這樣住下去,對你的身體不會有利的。”她勸蕭紅去瑪麗醫院療養,並說可以代為接洽,盡量少收住院費。然後,她接蕭紅到她的住所一同吃晚餐,又送了一套紫紅色大衣、女裝上衣和西式裙子。她看起來是粗人,心思卻很細,還把蕭紅介紹給香港主教,希望對蕭紅有所照顧;並且表示說,回美國之後,一定設法為蕭紅籌款養病。
談話期間,史沫特萊介紹了國際形勢。她分析說,戰火不但不會很快熄滅,而且有蔓延的趨勢,香港並非久留之地,不如去南洋,她答應可以為蕭紅聯係去新加坡。
4月,茅盾夫婦來到香港。蕭紅確曾動員他們去新加坡,由於茅盾不同意,又沒有別的合適的夥伴,史沫特萊算是白費說辭了。
與這個最勇敢、最堅強的“大地的女兒”的實際接觸,在蕭紅的內心,想必引起強烈的躁動。史沫特萊的奮鬥史,促使她回顧自己的道路:夢想、出走、漂流、戀愛、家庭、生病與寫作……透過一連串紛亂的腳印,她看見了什麼?她發現自己是前進了,還是站在原地裏呢?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個人的尊嚴、自由和幸福,並沒有被扼殺於舊家庭,反而一再為自己的伴侶、新文化的實踐者所扼殺!所謂“五四新女性”,一代人委實奮起抗爭過,可是今天都到了哪裏?……
恰好“五四”紀念日到了,蕭紅借機寫了一篇短文,題目叫《骨架與靈魂》。她為新文化的曆史做了一個近於虛無主義的結論:“在我們這塊國土上,過了多少悲苦的日子。一切在繞著圈子,好像鬼打牆,東走走,西走走,而究竟是一步沒有向前進。”對於“五四”,二十多年過去,都是形式主義崇拜。她提出:要在舊的骨架上裝起靈魂來!什麼是舊骨架?是“五四”。誰是那骨架的靈魂?是我們,是“新‘五四’”!
“新五四”是什麼意思呢?蕭紅並沒有做出解釋,文章就結束了。
這些文字,顯示了她的思考;但是,她會痛苦地感到,“新‘五四’”不是一個人的問題。連最低限度的自由,也不是一個人的問題。
5月下旬,史沫特萊訂了返國的船票,隨後到蕭紅處告別。她向蕭紅要文章,帶回美國發表。蕭紅給了她一個短篇《馬房之夜》,同時,又拿出一冊《生死場》,題簽後交給她,請她贈給辛克萊。臨走時,史沫特萊留下自己的地址,希望互相通信,還特別叮囑蕭紅去一次瑪麗醫院。
不久,史沫特萊回到美國。她將《馬房之夜》介紹給斯諾的前妻海倫?福斯特,小說很快被譯成英文,發表在《亞細亞》月刊上。辛克萊收到蕭紅的贈書後,寫信向蕭紅致謝,並且回贈了近作《合作社》,通過郵路,迢迢寄往香港。
史沫特萊走後,憂鬱又像海霧一般彌漫過來……
一封書信,何日方能到
山高水遠路幾千
一別已經年……
朋友寥落。思鄉病越來越嚴重。這支東北小調,一個人不知哼唱過多少遍了,教高原唱過,教綠川英子唱過,教許多朋友唱過,如今隻得留給自己在心裏暗暗地唱。那憂傷的旋律,就像南方的藤蘿一樣纏繞無盡……
《小城三月》是蕭紅最後一個文學作品,是她為自己提前擬就的一首挽歌。入秋,她又生出了一種傾訴的欲望,於是寫了兩封長信,一封給自己的鄉親,一封給自己的弟弟。無論前瞻或懷思,無論呼喊或呻喚,似乎都帶有不祥的預兆,近似遺書一般。
《給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書》寫道:
淪亡在異地的東北同胞們:
當每個中秋的月亮快圓的時候,我們的心思被悲哀裝滿。想起高粱油綠的葉子,想起白發的母親或幼年的親眷。
…………
“我們就要回老家了!”
家鄉多麼好呀,土地是寬闊的,糧食是充足的,有頂黃的金子,有頂亮的煤,鴿子在門樓上飛,雞在柳樹下啼著,馬群越著原野而來,大豆像潮水似的在鐵道上翻湧。
人類對家鄉是何等的懷戀呀,黑人對著“迪斯”痛苦的向往;愛爾蘭詩人夏芝一定要回到那“蜂房一窠,菜畦九疇”的“茵尼斯”去不可;水手約翰?曼殊斐爾狂熱地要回到海上去。
但是等待了十年的東北同胞,十年如一日,我們的心火越著越亮,而且路子顯得越來越清楚。我們知道我們的路,我們知道我們的作戰位置——我們的位置,就是站在別人的前邊的那個位置。我們應該是第一個打開門而最末走進去的人。
…………
我們應該獻身給祖國做前衛工作,就如我們應該把失地收複一樣,這是我們的命運。
東北流亡同胞們,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大豆、高粱,努力吧!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年老的母親,努力吧!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痛心的一切的記憶,努力吧!
…………
同她的文學一樣,這裏袒呈著她對於故鄉的土地的熱愛;不同的是,調子是明朗的、激越的。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正掙紮著從病痛和愁苦中走出來;一種原初的愛,被她升華為民族的自信,在暗夜中閃耀著人類應有的光輝。
《“九一八”致弟弟書》:
可弟:小戰士,你也做了戰士了,這是我想不到的。
世事恍恍惚惚地就過了;記得這十年中隻有那麼一個短促的時間是與你相處的,那時間短到如何程度,現在想起就像連你的麵孔還沒有來得及記住,而你就去了。
記得當我們都是小孩子的時候,當我離開家的時候,那一天的早晨你還在大門外和一群孩子們玩著,那時你才是十三四歲的孩子,你什麼也不懂,你看著我離開家向南大道上奔去,向著那白銀似的滿鋪著雪的無邊的大地奔去。你連招呼都不招呼,你戀著玩,對於我的出走,你連看我也不看。
而事隔六七年,你也就長大了,有時寫信給我,因為我的漂流不定,信有時收到,有時收不到。但在收到信中我讀了之後,竟看不見你,不是因為那信不是你寫的,而是在那信裏邊你所說的話,都不像是你說的……因為我總有一個印象,你曉得什麼,你小孩子,所以我回你的信的時候,總是願意說一些空話,問一問家裏的櫻桃樹這幾年結櫻桃多少?紅攻瑰依舊開花否?或者是看門的大白狗怎樣了?關於你的回信,說祖父的墳頭上長了一棵小樹。在這樣的話裏,我才體味到這信是弟弟寫給我的。
但是沒有讀過你的幾封這樣的信,我又走了。越走越離得你遠了,從前是離著你千百裏遠,那以後就是幾千裏了。
…………
可弟,我們都是自幼沒有見過海的孩子,可是要沿著海往南下去了,海是生疏的,我們怕,但是也就上了海船,飄飄蕩蕩的,前邊沒有什麼一定的目的,也就往前走了。
…………
信裏接著敘述到上海,去東京,又回到上海去的經過,以及其間姐弟兩人參商錯過,或是怡怡相處的情景,在極細微處流露著她的深情。往下寫到“七七”事變發生後,她的弟弟做出到西北當抗日軍的決定,和她分手了:
你走的那天晚上,滿天都是星,就像幼年我們在黃瓜架下捉著蟲子的那樣的夜,那樣黑黑的夜,那樣飛著螢蟲的夜。
你走了………我送你到台階上,到了院裏,你就走了。那時我心裏不知道想什麼,不知道願意讓你走,還是不願意。隻覺得恍恍惚惚的,把過去的許多年的生活都翻了一個新,事事都顯得特別真切,又都顯得特別的模糊,真所謂有如夢寐了。
可弟,你從小就蒼白,不健康,而今雖然長得很高了,仍舊是蒼白不健康,看你的讀書、行路,一切都是勉強支持。精神是好的,體力是壞的,我很怕你走到別的地方去,支持不住。可是我又不能勸你回家,因為你的心裏充滿了誘惑,你的眼裏充滿了禁果。
恰巧在抗戰不久,我也到山西去,有人告訴我你在洪洞的前線,離著我很近,我轉給你一封信,我想沒有兩天就可看到你了。那時我心裏可開心極了,因為我看到不少和你那樣年輕的孩子們,他們快樂而活潑,他們跑著跑著,當工作的時候嘴裏唱著歌。這一群快樂的小戰士,勝利一定屬於你們的,你們也拿槍,你們也擔水,中國有你們,中國是不會亡的。因為我的心裏充滿了微笑。雖然我給你的信,你沒有收到,我也沒能看見你,但我不知為什麼竟很放心,就像見到了你的一樣。因為你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個,於是我就把你忘了。
但是從那以後,你的音信一點也沒有的。而至今已經四年了,你到底沒有信來。我本來不常想你,不過現在想起你來,你為什麼不來信。
於是我想,這都是我的不好,我在前邊引誘了你。
今天又快到“九一八”了,寫了以上這些,以遣胸中的憂悶。
願你在遠方快樂和健康。
“九一八”是蕭紅心中的一道永久不愈的傷口,觸著便覺疼痛。信的調子是一樣高揚著的,心卻在嗚咽。這時,想起久別的弟弟,是因為近旁已經無人可以慰她的寂寥了。她倦了。她的翅膀無力向前奮飛,也無力返回原地,故鄉和童年是怎樣地攪擾著她嗬!她在信箋上不斷地嗬著暖氣,怎奈海邊夜晚的荒寒,這暖氣隻能凝作一顆顆晶瑩的霜粒,附著在文字上了!
這是蕭紅留給她弟弟的最後的文字,也是留給世間的最後的文字。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這是一封沒有地址的信,寄不出去的信。張秀珂並沒有看到這封信,他在遊擊隊裏。據他說,他曾經寫過幾篇通訊、報告之類,給延安寄去。他以為他的姐姐已經到了延安,而且仍然和蕭軍在一起;後來得知她困居香港的消息,又寄了信去,杳然沒有回音。接到噩耗時,其實蕭紅已經走遠,走過了整整一個春天了!
桑塔格在一部關於疾病的書裏說:“疾病是生命的黑夜,是一種更為沉重的公民的身份。每一個出生的人都持有雙重公民身份,也即在康樂的王國和病痛的王國。”其實蕭紅根本沒有雙重國籍。她太早地從一個王國進入另一個王國,而且一旦入境,便再也沒有歸程。她拿不到返國護照,病痛注定伴隨她一生。
即使作為病痛王國的公民,也是次等公民。她看不起醫生,至於住進醫院,更是連想也不敢想的。如果不是疾病影響了她的寫作,她是不會到瑪麗醫院裏來的。又,如果沒有史沫特萊的關係,沒有周鯨文的團體的資助,她也不可能入院療治,即使住的是三等病室。
經過全麵檢查,醫院確認蕭紅患了肺結核,於是把她從普通病房搬到隔離病房去。她開始打空氣針。但是效果並不如預期的好,到了這時,身體潛在的疾病全部顯露出來了。她咳嗽、便秘、氣喘,而且頭痛。治療結核病的特效藥鏈黴素即將發明出來,現在她無緣使用,隻好見症治療。這也是一種宿命罷。從此,她的臉色愈見灰暗,說話的聲音也變得低啞了。
她的病榻,被安置在醫院四樓院的前方走廊上。在這裏,可以眺望大海,天空也開闊得多,周圍環繞著一片澄澈的蔚藍色……這時,蕭紅是安靜的,雖然承受著身體的各種病痛,心境還不算太壞。她喜歡穿著一件鑲著金邊的棗紅色的絨長旗袍,每天把腦後的兩根小辮梳理成釘錘的模樣,一閃一閃地出現在空曠地裏,看書,曬太陽……
一本《聖經》看完了。見到常來的時代批評社的人,蕭紅總是說太寂寞,懇求帶些新書給她看。因為醫生不容許,他們沒有辦法,隻好給她送一些畫報。她笑著,說他們太把她當小孩子對待了。
“你陪我吃一片蘋果吧!”蕭紅曾經向病友,一個香港女工說。
那個女工辭謝了。
“你該吃一片的。”蕭紅說,“因為我們兩個人在世界上都是沒有親友關心的,你若是不陪著我吃這一片蘋果,你會後悔的;要留一個記憶,說是那一年我和一個名叫蕭紅的人,在瑪麗醫院養病,我們一塊吃過蘋果……”
白天,她享受著嫵媚的陽光;夜晚,和她的病友一起在陽台的床上就寢。
肺病適宜在高地療養,德國作家托馬斯?曼以肺結核病人為題材的著名小說《魔山》中的療養院,就建築在山上。瑪麗醫院地勢不算太低,可是,環圍半個海麵,空氣過於濕潤,這對肺病患者的康複是明顯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