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陰影·微光·愛夢想的孩子(1 / 3)

01陰影·微光·愛夢想的孩子

呼蘭。

中國最東最北部的一座小城。說句不算誇張的話,如果不是因為蕭紅,人們很有可能忽略掉它的存在。在地圖上,那不過是省城哈爾濱附近的一個小圓點。鬆花江有一條支流叫呼蘭河,就像一縷藍色的絲線,從這圓點中間依稀穿過。

早在一百年前,哈爾濱已經頗有點現代大都會的氣派了,而呼蘭仍然是閉塞的、守舊的。雖然這裏也陸續有了商會、銀行、郵局、工廠、學校之類,但是,骨子裏頭並沒有什麼變化。

作為縣城,那時的呼蘭委實小得很,隻有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兩條大街,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在這裏,有金銀首飾店、布莊、雜貨鋪子、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生。牙醫門前掛著很大的招牌,上麵畫著很大的一排牙齒,應當是城裏最早的廣告了。除了十字街,還有兩條街,叫東二道街和西二道街,也都隻有五六裏長。東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還有兩家設在廟裏的學堂;最著名的是一個大泥坑,不知顛覆過多少車馬,淹死多少家畜,然而就不見有人填平它,讓它長久蹲伏在那裏,繼續上演可驚可喜的街頭劇。此外,寥寥可數的是幾家碾磨房、豆腐店,一兩家機房和染缸房。其餘還有幾家紮彩鋪,由幾個極粗陋的男人仿照地麵的模樣裝扮陰間的世界。小胡同裏冷冷清清,一天到晚看不見幾個閑散雜人。住戶人家習慣關起門來過日子,賣豆腐的過來了,要是能吃上一塊豆腐,再拌上幾絲辣椒小蔥,就算是幸福的了。

小城是平靜的。人們默默地生存,默默地老去。一些不幸者,譬如暴死、服刑、瘋癲等等,都是被一律看待的。不論多麼悲慘的故事,過去幾年,偶爾有人提起,便像講說嶽飛、秦檜似的,幾乎成了往古的事情。

城裏人生活貧賤,卑瑣,凡庸,在精神上也隻有製做出一些鬼神的故事和戲劇,倒過來愉悅自己,或愚弄自己。在生與死、人與鬼之間,這裏是並不存在確定的限界的。

日複一日,完全是機械複製的生活。當白天即將消盡,村落的上空由昏黃漸漸化為絳紫,總會見到蝙蝠的翔舞;成千成萬的黑烏鴉,呱呱地大叫著,從呼蘭城的上空飛掠而過……

烏鴉群一飛過,大昴星就升起來了,天河和月亮也上來了,到處響著蟲子的唧唧的叫鳴……

若無風雨,夏夜是好的。到了八月,呼蘭的女人掄起棒棰開始搗衣裳了,滿城大街小巷,都因她們的勞作而響起丁丁當當的打擊樂。入冬以後是沉寂的日子。朔風狂吹,來時飛沙走石,過後一片混沌,且飄著清雪。據說,在呼蘭,一年之間,有四個月是下雪的,嚴寒把整個大地給撕裂了。大約因為經不住這般摧毀性的打擊,所以有一些鳥類,從此成為候鳥,在冬季到來之前,成群結隊地早早向南方飛去!……

蕭紅生於斯,長於斯,卻歌哭於異地。這個愛夢想的孩子,從小向往呼蘭城外的天空,當青春的羽翼未及長成,便不顧一切地悄然起飛了!正如她所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而她的天空更低。她憧憬著愛與溫暖,自由而沒有目的。她隻是飛,一直飛,飛時又疑心會隨時墜下來……

這可怕的預想十分應驗。她做不成候鳥。雖然她至死眷戀著這片凍土,然而,等不到春暖花開的時節,便帶著穿心的箭鏃,永遠墜落在南方的海灘裏了!

蕭紅生於1911年,正值辛亥革命的年份。時間的契合,使她的生命暗含了一種叛逆、嘩變的物質。她出生的當天,又值端午節,那是流亡詩人屈原投江自沉的忌日。這樣,終生漂泊也就成了無可抗拒的宿命。

從譜牒看,蕭紅的家族本是乾隆年間從山東過來的流民。她姓張,名迺瑩,蕭紅是後來發表小說《生死場》時所取的筆名。張家最早落腳阿城,經過幾代人的艱難種植,多方經營,購置恒產,終至成為省內遠近聞名的大地主。不過,到了蕭紅的祖父張維禎一代,家勢已經衰落。分家時,張維禎分得呼蘭的四十多坰土地,三十多間房屋和一座油坊,從此離開先祖的發跡地,遷至呼蘭。

張維禎讀書人出身,性情散淡,又不愛理財,一切家務全由妻子管理。實際上,家庭的權力中心,是過繼的兒子張選三,也即蕭紅的父親。蕭紅說過兩件事情。張維禎的遠房侄子,一個相隨幹了三十多年的老長工,她稱“有二伯”的,一次就被張選三當眾打倒在地,流血不止,出手是極狠的。還有一次,為著房租的事情,張選三把房客的全套的馬車趕了過來,房客找到張維禎,跪下來哭訴,於是老人把兩匹棕色馬從車上解下來還給了他們。為著這兩匹馬,張選三同老人爭吵了整整一個夜晚。

張選三畢業於黑龍江省立優級師範學堂,被授予師範科舉人,曾任湯原縣農業學堂教員,呼蘭農工兩級小學校長、呼蘭縣教育局長、巴彥縣教育局督學、黑龍江省教育廳秘書等職。在外,他是一個謙和的君子,紳士,政治上相當圓通;對內,卻是一個暴君。蕭紅這樣記敘她的印象:“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

他對蕭紅的管治是嚴酷的。他打她,罵她,偶然打碎了一隻杯子,也要罵到使她發抖的地步。蕭紅總是感覺到他在斜視著自己,威嚴而高傲,每從他的身邊經過,身上都像生了針刺一樣。“過去的十年我是和父親打鬥著生活。在這期間我覺得人是殘酷的東西。”蕭紅回憶說,“因為仆人是窮人,祖父是老人,我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們這些完全沒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裏。後來我看到新娶來的母親也落到他的手裏,他喜歡她的時候,便同她說笑,他惱怒時便罵她,母親漸漸也怕起父親來。”在暴露父權的同時,她敏銳地感到男權普遍的強大的存在。她質疑道:“母親也不是窮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麼也怕起父親來呢?我到鄰家去看看,鄰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