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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穿過中關村

徐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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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來啦。敦煌張開嘴想大喊,一個旋風在他跟前升起來,細密的沙塵衝進鼻子、眼睛和嘴裏。小鐵門在他身後咣地關上了。天上迷迷蒙蒙一片黃塵,太陽在塵土後麵,像塊打磨過的毛玻璃,一點都不刺眼。又有股旋風傾斜著向他走過來,敦煌閃身避開了。這就是沙塵暴。他在裏麵就聽說了。這幾天他們除了說他要出去的事,就是沙塵暴。敦煌在裏麵也看見沙塵揚起來,看見窗戶上和台階上落了一層黃粉,但那地方畢竟小,弄不出多大動靜。他真想回去對那一群老菜幫子說,要知道什麼是沙塵暴,那還得到廣闊的天地裏來。

眼前是一大片野地,幾棵樹上露出新芽,地上的青草還看不見。都被土埋上了,敦煌想,用腳踢一下門旁的枯草,伸著頭看,還是一根青草也找不到。三個月了,媽媽的,一根青草也長不出來。他覺得風吹到身上有點冷,就從包裏找出夾克穿上。然後背上包,大喊一聲:

“我出來啦!”

敦煌走了二十分鍾,在路邊攔了一輛小貨車。車到西四環邊上停下,敦煌下了車,覺得這地方好像來過。他就向南走,再向右拐,果然看見了那家小雜貨店。敦煌稍稍安了一點心,他一直擔心一轉身北京就變了。他買了兩包中南海煙,問售貨小姐還認識他麼,那女孩說有點麵熟。他說,我在你們家買過四包煙呢。出門的時候,他聽見女孩吐完瓜子殼後嘀咕了一句:神經病!

敦煌沒回頭,長這麼醜,我就不跟你計較了。沿著馬路向前走,他知道自己一定像個找不到工作的愣頭青,幹脆搖晃著背包大搖大擺地反道走。走反道不犯法。走得很慢,慢慢品嚐中南海。在裏麵跟在家一樣,難得抽上這東西。第一次他把兩條中南海帶回家,他爸高興壞了,一來客人就散,莊嚴地介紹,中南海,國家領導人待的地方,他們都抽這個。國家領導人待的地方。其實敦煌隻經過中南海門前一次,為了趕去看升旗。淩晨四點就爬起來,被保定罵了一頓,保定說,升旗哪天不能看,非趕個大霧天。那天大霧,他們上午要去交貨,但敦煌就是忍不住了要去看。那會兒他剛來北京,跟著保定混,夢裏除了數不完的錢,就是迎風飄揚的國旗,他能聽見儀仗隊哢嚓哢嚓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地經過他的夢境。他騎著輛破自行車一路狂奔,經過一處朦朧閃亮的大門,好像還看見了幾個當兵的站在那裏,沒當回事。回來後跟保定說,才知道那就是中南海,後悔沒停下來看看。後來他一直想再去仔細看看,總不能成行。就像保定說的,哪天不能看啊,所以就哪天也沒能看成。直到現在。

敦煌也不知道要去哪裏,沒地方可去。一窩都進去了,保定,大嘴,新安,還有瘸了一條腿的三萬,熟悉的差不多一個不剩。而且現在手頭隻有五十塊錢,還得減去剛才買煙花掉的九塊六。太陽在砂紙一樣的天空裏直往下墜,就在這條街的盡頭,越來越像一個大磨盤壓在北京的後背上。敦煌在煙離嘴的時候吹口哨,就當壯膽,又死不了人。當初來北京,跟來接他的保定走岔了,在立交橋底下抱著柱子還不是睡了一夜。先熬過今晚再說。

一抬頭,前麵是海澱橋。走到這個地方非他所願,敦煌停下了,看著一輛加長的公交車衝過橋底下的紅燈。其實不想來這裏,盡管他也不知道想去哪裏。就是在海澱橋旁邊被抓到的。他和保定從太平洋數碼電腦城一口氣跑過來,還是沒逃掉。東西還在身上呢。早知道逃不掉就把貨扔了,他跟保定說,沒關係,那兩個警察胖得都掛不住褲腰帶了,沒想到跑起來還挺溜。他們的車堵在跟前,再扔已經晚了。這是三個月前的事。那時候天還冷,風在耳邊嗚嗚地叫。現在,他出來了,保定還在裏麵。不知道保定被警察踹傷的左手好了沒有。

敦煌拐彎上了一條路,再拐,風從地麵上卷起沙塵,他躲到一棟樓底下,天就暗下來。他拍打著衣服上的塵土,一個背包的女孩走過來說:“先生,要碟嗎?”從包裏抽出一疊光盤。“什麼都有,好萊塢的、日本的、韓國的,流行的國產大片。還有經典的老片子,奧斯卡獲獎影片。都有。”

在昏暗的光線下,敦煌看到碟片的彩色包裝紙上有點說不清的曖昧。那女孩的臉被風吹幹了,但不難看,她好像還有點冷,偶爾哆嗦一下像要哭出來。敦煌判斷不出她的年齡,也許二十四五,也許二十七八,不會超過三十。三十歲的女人賣碟不是這樣,她們通常抱著孩子,神秘兮兮地說,大哥,要盤嗎?啥樣的都有,毛片要麼,高清晰度的。然後就要從後腰裏摸出光盤來。

“便宜了,六塊錢一張賣給你。”女孩說。敦煌把包放到台階上,想坐下來歇歇。女孩以為他決定挑了,也蹲下來,在一張報紙上一溜擺開碟片。“都是好的,質量絕對沒問題。”

敦煌覺得再不買自己都過意不去了,就說:“好,隨便來一張。”

女孩停下來,“你要實在不想買就算了。”

“誰說我不想買?”他讓自己笑出聲來,“買,兩張!算了,三張!”他擔心女孩懷疑,就借著樓上落下的燈光挑起來。《偷自行車的人》。《天堂電影院》。《收信人不明》。

“行家啊,”女孩聲音裏多了驚喜,“這些都是經典的好片子。”

敦煌說,不懂,瞎看看。他真的不懂,《偷自行車的人》看過;《天堂電影院》是在公交車上聽兩個大學生說的;挑《收信人不明》僅僅是因為名字別扭,他覺得應該是《收信人下落不明》才對。買完碟,他在台階上坐下來,對麵的樓前亮起霓虹燈。他掏出一根煙,點上,對著霓虹燈吐出一口煙霧。女孩收拾好碟片,站起來問他走不走。

“你先走,我歇會兒。”敦煌覺得沒必要跟一個陌生人說其實自己沒地方可去。

女孩和他再見,走幾步又回來,在他旁邊的台階上坐下。敦煌下意識地向外挪了挪屁股。

“還有麼?”女孩說的是煙。

敦煌看看她,把煙盒和打火機遞過去。他聽見女孩說,中南海的口感其實挺好的。敦煌和很多人打過交道,但那都是交易,衝著錢去,所以女孩的舉動讓他心裏突然沒了底。恐慌隻持續了幾秒鍾,他想,都這樣了,光腳的還怕穿鞋的。進都進去過了。整個人放鬆下來,主動問她:“生意還好?”

“就那麼回事,天不好。”她指的是沙塵暴。閑人都關家裏了,而買碟的大多都是閑人。

敦煌深有體會,他那行多少也有點靠天吃飯。刮風下雨像個亂世,誰還有那個心思。

女孩對煙不陌生,煙圈吐得比他好。兩個人就這麼坐著,看著天越來越黑。行人越來越少。旁邊一個小書店裏有人在說,關了吧,飛沙走石的,誰還買書。然後就是卷簾門哐的一聲被活生生地拽下來蹾到地上。飛沙走石,誇張了。敦煌盡量不去看那女孩,他不知怎麼跟她說話,不習慣,和一個從沒見過的姑娘不三不四地幹坐著,這成什麼事了。他想離開。

“你是幹什麼的?”女孩突然說話。

“你覺得呢?”

“學生?說不好。”

“什麼也不幹。無家可歸的。”敦煌發現說真話簡直像撒謊一樣輕鬆。

“不信,”女孩說,站起來,“不過無家可歸也好,一起去喝兩杯?”

敦煌在心裏笑了,終於露餡了,就知道你還兼了別的職。他沒嫖過,但保定和瘸腿三萬嫖過,女人那一套他多少知道一點。隻是這樣的女孩也幹這個,他揪了一下心,然後說服了自己,報紙上說,現在幹這行的姑娘相當比重的都是大學生。大學生,多好的名字。敦煌又想起那些抱孩子鬼鬼祟祟賣光盤的女人。“還是我請你吧,”敦煌做出一副慷慨來,死豬不怕開水燙,無所謂了。

2

他們去附近的“古老大”火鍋店。女孩說,得熱乎一下,都凍透了。敦煌附和,他沒想到沙塵暴一到,又把北京從春天刮回去了。從外麵看,火鍋店的玻璃上霧氣沉重,裏麵鬼影憧憧。人叫那個多,半個北京好像都擠進來了,無數的啤酒杯被舉過頭頂,酒味、火鍋味和說話聲跟著熱氣往上浮。如此親切的溫暖敦煌至少三個月沒有感受到了,心頭一熱,差點把眼淚弄下來。

女孩靠牆,敦煌背後是鬧哄哄的食客。鴛鴦火鍋。三瓶燕京啤酒。敦煌注意到女孩點了兩份冬瓜和平菇。女孩喝酒爽快,但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樣能喝。喝酒敦煌有經驗,這是他唯一過硬的特長,保定以為自己酒量不錯,但半斤二鍋頭下去就不知道敦煌到底能喝多少了。在女孩麵前敦煌很謙虛,說自己酒量不行,一瓶下去就說胡話。

“說吧,我聽。”女孩大大咧咧地捋起袖子。她沒發現敦煌喝酒幾乎沒有下咽的動作,而是直著流進去的。“就喝到說胡話為止。”

接下來兩人半杯半杯地碰。熱氣騰騰的火鍋讓人覺得他們倆是一對親人。敦煌三個月沒見過如此豐盛的誘惑,兩眼放光,大筷頭往嘴裏塞涮羊肉。女孩臉色也紅潤多了,看起來年齡比在風裏要小。還是挺好看的。鼻梁上長著兩個小雀斑。誰的手機響了,女孩趕緊到包裏找,等她拿出來,旁邊的一個男人已經開始說話了。她的失望顯而易見。她把手機在手心裏轉幾圈,放在麵前的桌子上,問敦煌叫什麼。

“敦煌。”

“聽起來很有學問啊,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我爸取的。他基本上等於文盲。歪打正著。聽我媽說,我剛生下來那兩天,他愁壞了,找不到好名字,都憋成便秘了。沒辦法,從鄰居家抱來一堆報紙,翻了一天也定不下來,最後在《人民日報》第一版上看到‘敦煌’兩個大黑字,就是我了。”

“你爸真是,早該取好了名字等你出生。”女孩空洞地笑起來,瞟了一眼手機,“我叫曠夏。空曠的曠,夏天的夏。好聽麼?”

“好聽。比敦煌強多了,我老覺得自己是塊黃土夯出來的大石頭。”

女孩笑得有點內容了,說曠是父親的姓,夏是母親的姓。敦煌不覺得這名字有多好,父姓加母姓,滿世界的人都這樣取名字。但他還是說,好。他得讓她高興。所以接著就誇賣碟好,說自己剛到北京時也想賣碟,苦於找不到頭緒,遺憾至今。

“那你現在幹嗎?”曠夏問。

“瞎混。這幹兩天,那幹兩天,北京這麼大,總餓不死人。”

“回老家去啊。北京就這麼好?”

“也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混唄,哪裏黃土不埋人。”

曠夏又轉她的手機,臉色沉靜下來。“要不是賣碟,我早回老家了。北京風大。”

“那倒是,好在吹不死人。”

誰的手機又響了,曠夏把手機重新拿起來。還是跟她沒關係。敦煌覺得她有事,心想算了,見好就收吧。就說,要不就吃到這裏,見到她很高興,他請客。然後招手要買單。

“我來,我來。”曠夏爭著掏錢包,“說好我請的。”

敦煌做一個製止的動作,曠夏真就聽話地把錢包放下了。敦煌腦子嗡地一聲,你怎麼就這麼實在呢。他裝作到掛在椅背上的衣兜裏找錢,感覺全身在兩秒鍾之內起碼出了一斤的汗。隻好冒險用一次保定教他的方法了。他在左口袋裏摸索半天,眉頭皺起來,趕快又去右口袋裏摸,立馬跳起來,驚惶失措地說:

“我錢包沒了!手機也沒了!”

“不會吧?你再找找。”曠夏也站起來。

敦煌又去摸口袋,幹脆把衣服提起來,當著曠夏和服務員的麵將內側的兩個口袋翻出來,當然空空如也。“一定是被偷了!”他說,“我進來的時候還在。”然後對服務員說,“你們店裏有小偷!”服務員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嚇得直往後退,好像害怕小偷附了她的身,連連擺手,說:“沒有,沒有啊。”她驚恐的樣子讓敦煌有點不忍,但戲開始了就得演下去。

周圍的客人筷子停在半空,扭過頭來看,熱情洋溢地看著丟了錢包和手機的敦煌,又稍稍後仰身子,以便證明自己的清白。舞台越搭越大了,敦煌硬著頭皮也得把獨角戲唱下去。

“你沒記錯?沒放包裏?”曠夏說。

“不可能錯。錢包裏有六百塊錢,好像不止,記不清了。還有一張建行的卡、身份證、一張五十塊錢的手機充值卡,都丟了!錢無所謂,關鍵是身份證,補辦一個太麻煩了。我那手機才買了不到一個月,一千多塊錢哪。”

他竭力把自己弄成一個嘮嘮叨叨的祥林嫂,所有顧客都往這邊看。小服務員果然怕了,趕快去找領班。等領班過來,曠夏發現了一個問題,服務員竟然沒用衣服罩罩住敦煌的上衣。如果罩了,錢包和手機就不可能被偷。部分責任在火鍋店。衣服罩的確沒罩,反而是敦煌的上衣套在衣服罩上。領班沒承認是店員失職,氣短是有了一點,解釋說,店門上已經寫明,顧客的錢財自己保管好,丟失本店概不負責。敦煌和曠夏不答應了,如果罩了衣服還丟,當然不會連累飯店,問題是現在沒罩啊,誰知道是否有意不罩。意思很明白了。

“對您丟失的財物我們十分抱歉,”領班最後扛不住了,“要不給你們打個八折,這事就到這裏。再送兩瓶免費的壓驚啤酒,怎麼樣?”

曠夏說好吧。敦煌不答應,至少五瓶!

領班說:“先生,我隻有這麼大的權限。”

敦煌說:“那好,讓你們經理來。”

領班猶豫一下,走了。曠夏問敦煌手機號多少,撥一下看小偷還在不在店裏。敦煌說了一個號,曠夏撥了,已關機。徹底沒戲,死心吧。敦煌心裏說,早就死心了,那是三個月前的號,手機早不知道扔哪去了。過兩分鍾領班回來了,身後的服務員端著五瓶啤酒。敦煌讓打包給曠夏帶走,很不好意思到頭來讓她破費。曠夏說本來就該她請,看了看手機,塞進了包裏,讓服務員打開,現在就喝!敦煌想,喝就喝,誰怕誰,正好沒過癮。

現在才真正開始。曠夏喝得更爽快了,如同易水送別,酒杯碰得決絕悲壯。喝。喝。兩瓶下去她就隻會說喝喝了,慢慢歪倒在桌子上。

“沒事吧你?”敦煌說。

“沒事,喝。喝。”曠夏嘴裏像含了個魚丸子。然後突然就哭了,“我想回家,送我回家。”

敦煌說好,現在就送你回家,一邊把剩下的那瓶酒嘴對嘴喝完了。還好,曠夏基本上明白家在哪裏,一說敦煌就知道了。三個月前,他對海澱這一帶和老北京一樣熟悉。她住芙蓉裏西區一個一居室的房子,三樓,租的。敦煌把她弄上樓,開了門發現滿屋都是大大小小的白柳條筐子,一筐筐的碟片。筐上貼著紙簽,注明歐美、印度、韓國、日本、武俠,等等。他正打算找“三級”和“毛片”字樣,曠夏在床上閉著眼說:

“水。喝水。”

水瓶空的。敦煌讓她忍一忍,等把水燒開,曠夏睡著了,還打著小呼嚕。敦煌端著水杯在一把舊木椅子上坐下,等水涼下來。屋子裏陳設簡陋,除了曠夏身底下的大雙人床,大家夥就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是舊電視機和一台八成新的影碟機,此外就是碟片筐子。他東瞅瞅西看看,一杯水被自己喝完了。他想不出今晚餘下的時間該怎麼打發,準確地說,這一夜他該到哪裏去安頓自己。聽著曠夏的小呼嚕,敦煌突然覺得自己挺可憐的,連個窩都沒有。他在北京兩年了,就混成這樣,靜下來想想,還真有點心酸。當時把那半死不活的工作辭掉,滿以為到了北京就能過上好日子,現在連人都半死不活了。口袋裏隻有二十二塊四毛錢。他又倒了一杯,打算等她再要就端過去。

敦煌一筐筐找,沒找到毛片,連張名副其實的三級片也沒找到,隻有“情色”片。看封麵上的女人都露胳膊露腿的,那都是虛張聲勢,很可能整部片子裏就露那麼一下子。最後找到一部應該會黃的碟,《色情片導演》,打開影碟機和電視,在靜音狀態下悄悄看起來。看了半截還沒有激動人心的場麵,敦煌興味索然,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等他猛然醒來,碟片已經放完了。

此刻淩晨兩點半。他把電視和影碟機關上,感到腰酸背疼和冷。曠夏蜷縮在床的另一邊像隻貓,呼嚕聲沒了,被子跟著呼吸起伏。敦煌想,隨他去了,從背包裏找出皺巴巴的呢子大衣,謹慎地躺倒在那張雙人床上,把身子蜷得像一條狗。大衣拉過頭頂,世界黑下來。他的夜終於來到了,他想撓撓下巴上的一個癢處,手伸到一半就睡著了。

3

醒來時敦煌先感覺到眼前有光,睜開眼嚇了一跳,眼前懸著另外兩隻眼,還有一張精神飽滿的臉。接著清醒過來,那是曠夏,他睡在別人的床上,身上暖和和的,摸一把,一床蓬鬆柔軟的被子。敦煌尷尬地笑笑,欠起身想坐起來,曠夏用嘴製止了他,她把她的嘴放到敦煌的嘴上,敦煌就一點點向後倒,重新躺在了床上。

整個過程他們隻說了一句話,曠夏說的,曠夏說:“踩著我的腳。”

當時敦煌手腳忙亂。他看過不少毛片,在夢裏也排練過很多次,但真刀真槍動起來,敦煌頭腦裏一片空白,整個身體沉在黑暗裏無法調遣。曠夏幫了他,一隻手默默地指路,跟他說,“踩著我的腳”。敦煌踩到了她的腳,然後就明白了前進的方向和辦法,意識逐漸回到了大腦裏。敦煌越來越清醒,片子上和夢裏的經驗轉變成現實。他看見曠夏眉毛像繩索擰在了一起,咬牙切齒的模樣比受難還痛苦。她毫無規律地抖成一團,但除了那句話她一聲沒吭。

敦煌從曠夏身上滾下來,身心一派澄明,無端地覺得天是高的雲是白的風是藍的,無端地認為現在已經是惠風和暢,仿佛屋頂已經不存在,沙塵暴也從來沒有光臨過北京。兩個人都不說話。床頭的雞眼鬧鍾滴答滴答獨自在走。

“我好看麼?”過了很久,曠夏說。

“好看。”

又是沉默。

“你多大?”曠夏又問。

“二十五。”

“和我弟弟一樣大,”曠夏幽幽地說,“我二十八。”

敦煌突然覺得對不起身邊的這個女人,結結巴巴地說:“其實,我是個,辦假證的。”

“哦,辦假證的。我賣盜版碟,算同行了。”

敦煌聽見她笑了兩聲。敦煌又說:“我剛出來,從,就那裏。”

曠夏沒像他想象的那樣驚叫一聲,她隻是重複了一下剛才的語氣詞。“哦。”然後說,“我叫夏小容。”敦煌很想扭頭看看她,還是克製住了。她繼續說,“曠夏是給我孩子取的名字。”敦煌突然覺得有點難受,仿佛有一條尖利的線從小腹往上躥,閃亮地開了他的膛。他說:“你結婚了?”

“沒有。我還沒孩子。男朋友姓曠,我叫夏小容。”

敦煌覺得不能再這樣漫無邊際地躺下去,起身開始穿衣服,速度很快,褲帶沒勒好就往衛生間跑。他穿著褲子坐在馬桶上抽了一根煙,出來時從褲兜裏掏出了所有的家當,二十二塊四毛錢。經過客廳的小方桌時,把錢壓在了煙灰缸底下。放好錢,透過臥室和客廳之間的玻璃窗,他看見名叫夏小容的曠夏正側著臉看他。“我想喝杯水。”夏小容說。

敦煌倒了水端過去,說:“熱。”

夏小容從被子裏伸出了光胳膊,握住他的手。“有女朋友了?”

敦煌莫名其妙地覺得受了傷害,“有!”他說,“在北京。”當然他沒有,但他覺得應該說有。說有的時候他想到了進去時保定跟他提到的七寶,囑咐他出來了就去找七寶,照顧好她。對七寶敦煌一點都不熟,隻見過一個背影。他去保定的屋裏,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從保定屋裏出來,身材高挑,屁股挺好看。保定說,那就是七寶,也是做假證的。此外沒說。沒說他也就不去問。

“好看麼?”夏小容繼續握著他手,說話的口氣像他媽。

“還行,看著能吃下飯。”

夏小容縮回了胳膊,咯咯地笑,身體帶著被子一顫一顫地抖。等身體和聲音平靜下來,她才說:“你站在客廳裏的時候,很像我在老家的弟弟。他整天混日子,爸媽為他操碎了心。”然後又說,“有時間帶給姐看看。”

她一下就成姐姐了。敦煌說:“我也不知道她具體在哪。”

“隻要在北京,總能找到。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請你喝酒?”

敦煌沒吭聲。

“我們吵架了。他說我這樣的女人沒意思,”夏小容繼續說,“老想著回家,想著生個小孩過日子。不如分手省心。”

“我也不理解。”

“不理解我?”敦煌沒說話。夏小容突然生氣了,“出去!男人都他媽一個德行!”

走就走。敦煌背上包剛出臥室門,又被叫回來。她聲音緩和一些,穿衣服的時候讓他背過臉。她隻穿了上衣,坐在被窩裏,遞給他一百塊錢。“我手頭就這一點了,”夏小容說,“你先應應急。”敦煌一聲不吭地接過錢,經過客廳時把二十二塊四毛錢重新裝回口袋裏。

這一天對敦煌來說,隻有早上那一個鍾頭是好時光,整整一天他都在浮塵天氣裏跑。風小了,沙塵懸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來,大街上到處是戴著眼鏡、口罩和頭蒙紗巾的人。他背著包先去了西苑,三個月前他和保定住在這兒的兩間民房裏。女房東裝作不認識他,因為他們倆被抓後,她就把他們剩下來的行李能賣的賣,不能賣的就扔了,而且,他們的租期還有一個月才到期。敦煌火了,罵她見利忘義。房東就說好啊,你還有臉找上門來,警察過來搜查時我們的臉都給你丟光了!這是狡辯,當初租房子時可不是這樣,他們幹啥關她屁事,她隻是把房子租給錢的。最讓敦煌氣憤的是,房東嘀咕一句,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她還希望我一輩子都耗在裏麵呢。他就讓房東退房租,兩間屋,八百。

“可我真的沒錢,”房東說,突然從口袋裏摸出個手機,喂喂起來,然後像列寧一樣抱著電話走來走去,邊走邊說,“啊?急救室?這麼嚴重?好,好,我馬上到,馬上來!”放下電話臉像根苦瓜,“大兄弟,你看看,說來事就來事,我媽不行了,我得趕緊去醫院。實在沒錢,要不還你一百,我就這一百了。”她從口袋果然就掏出一張老人頭來,“就當幫大姐了。”

敦煌一把奪過來,總比空手好。房東轉身就往胡同外跑,說是去醫院。敦煌看她兩個倉皇跑動的大屁股,有點後悔拿了錢,卻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房東說過,父母早就沒了。然後想起剛剛就沒聽到手機響,震動都沒有,這他媽的老女人!他追出胡同,房東的影子都沒看到。一氣就撿了一堆磚頭,一塊塊往房東的屋瓦上扔,瓦片嘩啦嘩啦地碎。扔一塊說一句,一百,兩百,三百。扔最後一塊時說:

“操你媽,七百。”

他又去找另外幾個辦假證的朋友。一個沒找到,不是搬走了就是被抓了。保定剛進去時就說,遭人算計了,要不哪會都進來。誰在算計,保定也說不好,京城裏幹這行的不少,各有自己的來路和地盤。敦煌還是死馬當活馬醫,他得找個落腳的事,還得幹這行。一天下來一張認識的臉沒碰到,那個隻看過背影的七寶更不用說了,站他眼前也未必認識。到了晚上九點半,敦煌隻吃了兩個燒餅喝了一瓶水,在矽穀門前下了車,兩腳著地發現自己還是無路可走。他晃晃蕩蕩來到芙蓉裏,夏小容的燈亮著。他說,來還錢。

夏小容看他一身塵土,像從建築工地上剛回來。“這麼快就發了?做小偷還是搶銀行?”

“造假幣了。”敦煌說,去翻背包口袋,摸一把沒有,再摸一把還是沒有,“我明明放在裏麵了,怎麼會沒了?”

“算了,別演了。難道又被小偷偷了?”

敦煌的臉立刻掛不住了,憋得通紅。“昨晚你都知道了?”

“你當我是傻子?撥你手機時就明白了,是空號。”

“對不起啊。”敦煌窘迫地說,繼續到包裏找錢,發現背包口袋被劃了一道口子,真遇上小偷了。他沒有解釋,拿出夏小容給他的那張錢放到桌上,“謝謝。”拎起包就走。到了樓下,敦煌覺得累得不行,在台階上坐下來點上根煙。聲控的門燈滅了,他坐在黑暗裏有種被徹底遺棄的孤獨感。樓上幾乎每家燈都在亮,暖氣還沒停掉,他們不知道現在冷風鑽進褲腿裏是什麼滋味。他們在自己家裏。他現在覺得夏小容其實也沒錯,不就想要一個自己的家麼,有個老公,有個孩子,這有什麼錯。一根煙沒抽完就覺得,那姓曠的狗日的應該好好修理修理。

有腳步聲從樓梯上下來,敦煌站起來讓路,踩滅煙頭向小區外走。背後有人說:“上來吧。”他回過頭,看見夏小容穿著棉睡衣站在門燈底下,“就算被偷了,好了吧?”

“不是就算,就是被偷了。”

“好,就是。上來吧。”

敦煌跟著上了樓。夏小容說,你怎麼跟我弟弟一樣倔。敦煌說,我哪裏倔。夏小容說,倔就倔唄,你可別跟我弟弟一樣混。到了房間,夏小容進廚房給他下了雞蛋麵,敦煌就在外麵說打碎房東家瓦片的事,聽得夏小容咯咯笑,說他比她弟弟還壞。吃完麵,敦煌在熱水器下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出來,夏小容已經關了電視躺到床上了。敦煌心虛地問:“那個,曠,沒來?”

夏小容冷冷地說:“不會來了。”

敦煌掀開夏小容的被子。開始的時候夏小容哭了,後來就不哭了,但還是不出聲。為了讓她隨便發出一點聲音,中間的時候敦煌氣喘籲籲地問:“賣毛片嗎?我怎麼沒找著?”

夏小容艱難地說:“在床底下。”

4

第二天早上,敦煌醒來時聽見廚房裏鍋碗在響。他想到此刻醒來的應該是一個姓曠的家夥時,身上還是出了一些汗。她說他叫曠山。敦煌聽到這名字的第一感覺是,取名字的人跟他爸一樣懶惰和頭腦簡單,瞎貓逮著了死耗子,所以都還有點意思。夏小容從廚房裏出來,敦煌又問,那個他,不會回來吧?

“怕了?”

“我怕個鳥,大不了再進去。”

“那就別問。我不認識這個人。”

吃完飯誰也沒有詢問對方今天的安排,然後一起出門。夏小容背一包碟,敦煌背著全部行李家當,在海澱體育館門前分手,除了“再見”一個字沒說。

敦煌又漫無邊際地跑了一天,一個熟人沒見到,還是兩個燒餅一瓶水熬到晚上,下了車直接去芙蓉裏。夏小容開門時一副日常表情,接著就去廚房下麵條,區別在於昨晚一個荷包蛋,今晚兩個。今天沙塵暴基本平息,敦煌簡單洗了洗,把腦袋鑽到床底下,果然看到兩筐碟,隨便抓出來兩張,封麵上的裸體女人長相完全不同。

接下來三天,敦煌吃了六個燒餅喝了三瓶水,在公交車上浩浩蕩蕩地穿過七八趟北京城,跑過了三十多條巷子,終於絕望了。找不到組織,一點東山再起的苗頭都沒有。他背著大包回到芙蓉裏,夏小容說:“回來了?明天咱別跑了。要是不覺得委屈,就跟我賣碟去。”

第二天,敦煌背起了碟包。上午在西苑,馬路邊上,找一個人多的超市門口攤開幾十張碟。夏小容對她的碟很熟,提起某一張,伸手就從眾多的碟裏準確地拎出來。若是誰找香港的槍戰、武俠類的,敦煌就能說上話,他整個中學和大學的課外時間都耗在簡陋的錄像廳裏,因為無聊,成龍、周潤發、周星馳的片子他反反複複看。跟夏小容相比,他和顧客更談得來,瞎說,辦假證時練就的嘴皮子。

下午去了農業大學門口。這地方敦煌也熟,辦假證的時候常來。學生甚至比社會上的人還需要假證,尤其找工作時,成群結隊地辦假成績單、榮譽證書,膽大的畢業證和學位證都要,專科的要本科的證,本科的要碩士,碩士的要博士。當然也有倒過來,為了逛公園景點半票,一把年紀的老博士也搞個本科的學生證。這幫學生買碟的熱情也高,用夏小容的話說,那是相當專業,都衝著藝術去,經典的,越老越好賣。這是敦煌不太理解的,他一看黑白片頭就暈。玩不了這個票。

反正那一天敦煌跟顧客聊得口幹舌燥,生意做得不錯。夏小容說,沒看出來啊。敦煌說,辦假證不就靠張嘴麼,你得讓人家相信,假的也比真的好使。跟算命一樣。夏小容說,那好,聘你做我賣碟的秘書吧。敦煌說,沒問題,不就小蜜嘛,三陪都行。夏小容的臉一下子撂下來,敦煌知道過頭了,趕緊做小學生認錯狀,心裏卻開始犯嘀咕。不是三陪是什麼,我陪你,當然你也陪我。

總的來說,敦煌是個稱職的秘書,數錢、遊說、當托,兼做保鏢和跟班。最關鍵的,如果不是特殊情況,他能讓夏小容不高興的時候高興,高興的時候更開心。特殊情況主要和曠山有關,一看到夏小容說話間走神了,敦煌就在周圍找是否有手拉手的情侶,或者抱孩子散步的一家三口。這樣好,敦煌想,跟我沒關係。但忍不住就想抽煙,吸了一口嗆得咳嗽,還跟自己說,就這樣好。

因為賣碟,敦煌開始大規模地看文藝片,得惡補。但常常看著看著就睡過去,夢裏開演的變成商業片,愛情、暴力、凶殺、恐怖,當然還有相當比重的色情。他不明白,為什麼夏小容從來不賣床底下的毛片。夏小容說,那都是原來曠山賣的,她說不出口,也賣不出手。

敦煌說:“那有什麼,勞動人民需要這個。”

“勞動人民需要?是你需要吧。”

“我需要,勞動人民也需要。我們要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你看我們賣碟的大嫂做得多好,抱著孩子都不忘階級弟兄,見人就問,大哥,要盤麼?刺激的!”

他的模仿把夏小容樂壞了,樂完了又氣,“好啊,在你眼裏,我也就是一個大嫂,鬼頭鬼腦地抱個小孩。”

敦煌說:“錯,大嫂哪能跟你比,我們的夏小容同誌年輕又漂亮,堅決隻賣文藝片。”

“荷包蛋也堵不上你的嘴!刷碗去!”

敦煌就去刷碗,在水龍頭下就走神了,想毛片的事。這東西沒有通常的碟好賣,你不敢明目張膽拿出來,但價錢高,賣一個賺一個。手中沒糧,心裏發慌,他現在太想賺錢了,不能這樣像個背包似的賴著別人過日子。來北京不是為了做包袱。他想起了還在裏麵的保定。

保定大他五歲,來北京五年了。個大,身板硬,天生就是做大哥的料。在家敦煌就知道辦假證這行一本萬利,動動嘴皮子,然後蹺著腿等人送錢。事實上也差不多,跟保定見習了半個月就把大概的程序摸清了。保定也隻幹最基礎的那道活兒,攬生意。見著東張西望的人就湊上去問,辦證嗎?啥都有,護照也沒問題。然後談價,交定金,再找人定做顧客想要的證件。證件加工是另外一套程序,保定他們不管,也是談價和交錢交貨的問題。完全按勞分配,多勞多得。如果隔三差五就能逮到個冤大頭,那一年到頭等於不停過節,好日子看得見摸得著。除了假冒,還有一點和賣碟相同,那就是需要充分掌握假證的相關知識,比如大學的文憑通常長啥樣,一般小區的停車證有哪幾種類型,個人檔案袋中主要有哪些材料,等等。你不僅要講道理,還要擺事實。事實代表經驗、可信度和成功指數。這些難不到敦煌,很快就了如指掌。最大的問題是應付突發事件,主要是警察。遭遇警察時要清醒果斷地作出決定,沉著頑抗還是溜之大吉,是把假證堅決藏在懷裏還是隨手扔掉,因為不同表現會導致不同程度的罪行。這需要足夠的經驗。

敦煌的問題就出在這裏。那天他跟保定去太平洋電腦城旁邊交貨,他攬的生意,證件也在他身上,一個碩士學位證。說好上午九點一刻碰頭,等到九點二十也沒看見客人,倒是看見突然衝過來的兩個警察。敦煌跟著保定就跑,經過北大南門向海澱方向跑。逃跑的過程中保定問他,要不把假證扔了吧,人贓俱獲,麻煩就大了。敦煌對逃脫充滿信心,他的自信感染了保定,後麵那兩個警察實在太胖了,幾乎要抱著肚子才能跑起來。他們沒法甩得很遠,但絕不會被抓住。他們從矽穀往南跑,希望過了橋往圖書城跑,那裏人多門也多,找一個人不比找一隻老鼠更容易。但他們的運氣實在糟糕,剛過海澱橋就看見一輛警車,四個警察擺在路邊。事大了,證必須扔掉,敦煌從未被圍追堵截過,假證拿手裏不知道往哪扔,保定隻好代勞,剛扔掉警察就圍過來了。他們看見是保定扔掉了假證。

警察問:“誰的?”

保定說:“我的。”

後來敦煌很多次為當時的怯懦自責,他的確是慌了。但在當時,聊以自慰的是,他看見保定的右肩向上聳了兩下,那是他們早就約定的暗號,以便在和顧客洽談中統一口徑。意思是:聽我的。敦煌聽了,一直到三個月後從裏麵出來。而保定因為那個學位證,可能要去一個更遠的地方呆上不知多久。敦煌出來的時候,他還沒有真正開始判。

那天他和夏小容賣碟經過海澱橋,想起保定。他決定掙錢把保定贖出來。保定是為了他進去的,這兩年在北京,保定沒少為他操心。幹他們這一行的都明白,能進去就能出來,找到合適的人,打點也到位,就沒問題。尤其保定這樣還沒判的。敦煌就在心裏念叨,錢哪。

晚上兩人躺在床上,一身的汗不想動,誰也不願伸把手去關正在播放的情色電影。兩個人就在被窩裏石頭剪刀布,敦煌輸了。他關了電視和影碟機,食指插在光盤的眼裏,打算裝進袋子裏又停住了。他說:“我想賣毛片。”

“你瘋了,被抓住要惹麻煩的。”

“我得掙錢,把保定弄出來。”敦煌裝好碟片躺下來,從側麵抱住夏小容,“我幫你賣毛片,放著也是放著。你要是不好意思,”敦煌停頓一下,盯著夏小容的耳朵看,覺得自己有了勇氣,“我不跟著你,到別處賣。”

“這才是你真正想說的,是吧?”

“你別誤會,我隻是想盡快賺點錢把保定弄出來,不是要算計你。”

“沒那意思,”夏小容翻個身,背對了敦煌,“我隻是想,男人怎麼都這樣,一心想著自己闖,單幹,總要把女人扔一邊。”

“不是扔一邊,是怕你們受傷害,一邊玩多好。男人也不是神仙,哪能都顧上。”

過一會兒夏小容說:“隨便吧。到時候你再拿些其他碟,搭配著賣。本錢給我就行了。”

5

敦煌挑了三百塊錢的碟,全部賣完可以淨賺五百,要是毛片的價抬得上去,還不止這個數。敦煌立馬覺得整個人像剛從浴室裏出來一樣,清爽開闊,天高雲淡,好日子說來就來了。當初第一次脫離保定去攬生意可不是這樣,那時候還有點慌,還有點害羞,還有點不知深淺,怎麼說也是犯法的事。現在不一樣,混久了臉老了皮厚了耐折騰了,賣碟比起辦假證也不知要合法多少倍。最重要的,創業生活又開始了,等於在北京這地方開始了新生。

他和夏小容每天早上從芙蓉裏出來,開始分道揚鑣。敦煌有自己的想法,不能這麼零散賣,打遊擊隻能掙小錢,還忙得跌跌爬爬,最好能找到點,建立固定的客源。他分析,能固定的隻有三塊:一是大學生,這幫年輕人花錢眼都不眨,那是為藝術;另一塊是坐辦公室的,翻翻報紙修修指甲那種的,為了解悶,坐辦公室的文化人更是如此,心思多,總覺得生活對不起他們,看看碟平衡一下,比抱老婆老公有意思,還不失身份;第三種是公司的白領金領,忙得蹲馬桶都得看時間,最需要休閑,歪在沙發上把胳膊腿攤開,看一個好故事,不是書,誰還看書,是碟,故事片,片越大越好,好萊塢的,最好斯皮爾伯格每周都能整出一部來。

現在的問題是,怎樣才能和這些人搭上鉤,建立長久的合作關係,順便把毛片也高價賣給他們。當然要一點一點來,掙錢首先得有耐心,然後才會產生加速度。這個敦煌懂。

一整天敦煌都在想怎樣才能賺到更多的錢。生意也做,他在一家超市門口打開背包,這地方的好處是,從超市購物出來的人兜裏都有不少零錢,花掉也不心疼。而且大部分都是家庭主婦,她們更希望從平庸繁瑣的家務裏逃出來。她們喜歡愛情片,越能掉眼淚的越好。所以敦煌一看她們圍上來,就找碟包上有男女擁抱接吻的片子推薦。新華字典可以不看,這電影一定要看。敦煌也不管靠不靠譜,愛情的雞湯,情感的聖經,聽過的時髦詞全搬出來。女人其實好打發,隻要你願意把愛情抬高到生活的頭頂上,問題基本上就解決一大半了。

相對來說,超市門口的男人錢包就不太好開。他們總把自己弄得跟個成功人士似的,不屑去看盜版碟。實際上敦煌知道,這幫家夥隻是不好意思而已,隻要旁邊沒人,他們就會往花花綠綠的包裝紙上瞟,單瞟那些沒穿好衣服的女主角,眼光準得如同帶了紅外線瞄準器,瞟第一下時就能把這樣的碟從碟堆裏挑出來。所以男顧客需要引導,要循循善誘。“故事嘛,可能不耐看,”敦煌說,“誰願意把同一個故事翻來覆去看?生活的,那就不一樣了,它跟你靠得更近,它比你自己還了解你,每看一次都會有新的收獲。好碟不厭百回看,就像報紙上天天說的,這東西更符合人性,對現代人的身心健康發展大有好處。”他努力把毛片的價值往日常的道德和倫理上引,為的是消除這幫家夥的尷尬。你想想,都提高到精神文明建設的高度了,還有什麼羞恥和猥瑣可言。買的時候就可以心安理得,臉可以不那麼紅,心可以不那麼跳。多好。這種碟一張能賺普通碟的兩三倍。

傍晚收工時敦煌算了算,賺了一百二,轟轟烈烈的開門紅。他買了夏小容愛吃的鴨脖子和一紮啤酒,又叫了水煮魚外賣,喜氣洋洋地回到芙蓉裏。和夏小容一起慶祝獨立的賣碟生涯從此開始。一高興就不自覺地發揮了,夏小容一瓶,他四瓶喝完了還要喝。夏小容讓他打住,喝多了怕出事。敦煌一高興就忘了,再來四瓶又算個鳥!騙你是小狗。喝啤酒除了上廁所,我還真沒有過其他反應。

夏小容的鴨脖子啪的摔桌子上,“你他媽就是條狗!你騙我,你說你那天晚上喝醉了才睡到我家裏的!”

敦煌早把這茬給忘了。女人的記憶力怎麼就這麼好呢。“絕對沒騙你,”敦煌說,“那天剛出來,身體不行,真有點暈了。不過要說沒騙也不對,不騙我哪敢待下來,我是喜歡你才想著留下來。”

“稀罕!誰要你喜歡!”

夏小容明顯有所緩和,敦煌暗自得意,好,都扛不住“愛情”這東西的小虛榮。他重新拿一根鴨脖子遞到夏小容嘴邊,“不僅是喜歡,”他說,用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夏小容的杯子,“完全是一見鍾情。”

敦煌的碟賣得好,幾乎每天掙的都比夏小容多,就主動要求把夏小容轉手給他的碟每張提價五毛錢。夏小容不答應他也這麼幹。此外他還注意回來之前買點燒餅、饅頭和菜,他跟夏小容隻說是順帶,內心裏卻是不想成為她的負擔。他不知道這樣寄居的生活哪一天會突然結束,最要命的是,他不願意靠著這種含混的關係繼續含混地寄居下去。單幹後第五天,敦煌用掙到的錢買了個二手的諾基亞手機,憋著嗓子用蒼老的聲音給夏小容打電話,說你認識敦煌嗎?夏小容說,你是誰?找他幹什麼?敦煌說,公安局。他涉嫌倒賣黃碟,已被依法拘留。夏小容啊了一聲,聲音都變了,說他在哪裏?你告訴我他在哪裏?敦煌忍不住大笑,嘎嘎嘎。夏小容愣一下才回過神來,說,你,是敦煌嗎?敦煌說,當然,俺買手機了!夏小容氣得大罵,你去死!掛了電話。敦煌很開心,接著發了條短信:有人關心真他媽的幸福,進去了也值!夏小容回:臭美!誰關心你了,我自己都他媽的關心不過來!敦煌還是覺得幸福,一下午都笑眯眯的,見誰都笑,怪嚇人的。

手機很快就派上了用場。他在北大南門外賣碟,兩個學生找《羅拉快跑》。敦煌有一張。他從來沒看過這片子,當初挑來是因為包裝紙上有個紅頭發的女孩在跑,他隻是喜歡這樣動感的畫麵。這片子對他們挺重要,老師要做文本分析,整個班都在找,就是找不到。敦煌一聽三四十人在找,立馬來了精神,給夏小容打了電話,夏小容說沒問題。敦煌嗓子眼裏都有了心跳,乖乖,錢來了。跟兩個學生約好,明天就送過來。第二天果真就賣了三十張。

兩個學生拿著碟走遠了,敦煌掉頭追他們,以後再想找什麼碟,他會在第一時間送到,隻要有貨。敦煌怕他們轉身就忘了他的號,特地找張紙把手機號寫下來,一人送了一份。這兩個學生一個姓黃,一個姓張,後來還真找過敦煌,頭一回要《柏林蒼穹下》;第二回要兩個版本的《小城之春》,費穆導演的老版本,田壯壯導演的新版本。都是電影文本分析課上用的,三種碟一共要了九十八張。

6

寄居生活在第二十一天晚上結束了。那晚風大,窗外像有一群小孩在集體哭泣。夏小容的窗戶有點問題,風一吹就哐啷哐啷響,在屋裏就覺得那群小孩不僅集體哭,還集體拍打窗戶。十一點十分,夏小容已經坐進被窩,正翻一本過期雜誌。手機的信息提示鈴響了,她打開信息,眼神就複雜了。直到敦煌從衛生間出來,她的頭一直低著,把那條短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十遍,直至最後眼睛裏一個字也看不見。她在等著敦煌出來。

敦煌隻在腰以下裹了條大毛巾,內褲都沒穿。嫌麻煩,上了床還得脫。進了臥室,夏小容說:“他要來。”敦煌邊解毛巾邊說:“它當然要來。它這就來了。”幹壞事時,敦煌常說“它”。

“他十二點左右過來。”夏小容看見敦煌有點愣,聲音更低了,“說過來道歉。”

解開的毛巾將要從身上滑下去,敦煌感到下身一陣清涼,一把抓住毛巾,重新紮好。他聽懂了。夏小容的頭低下去,劉海遮住了臉看不清表情。敦煌緩慢地轉過身,去椅背上拿衣服,內褲,襯衣,毛衣,秋褲,牛仔褲,包括地上的皮鞋和襪子。他抱著衣服去衛生間裏換。熱氣還沒散,敦煌換衣服時摸到肩膀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換好衣服,他把毛巾疊整齊放好了才出來,順便收拾了牙刷、牙膏、麵霜和剃須刀。他把這些小東西裝進一個方便袋裏,還有其他一些零碎東西。然後再裝進他第一次來到這個房間時背的包裏。才幾天啊,他發現自己零零碎碎的東西竟然一個包裝不下了。生活再簡單也瑣碎,你不知不覺就把它弄得膨脹了,毫無必要地鋪張開來。過去敦煌隻偶爾認為自己是生活的累贅,他總覺得自己站在世界的最外圍,像個討厭的腫瘤岌岌可危地懸掛在生活邊上。現在,所有和他有關的原來都是累贅。他找了一個最大號的家樂福超市的方便袋,堅持把多餘的東西也裝進去。都裝進去,他得在另一個男人進來之前把自己從這裏消滅幹淨。應該的。收拾妥當,他背起包,拎著方便袋要走。夏小容終於先說話了,夏小容說:

“你把碟帶上。”

敦煌沒說話,繼續往門口走。夏小容從床上跳下來,抓住他的背包帶子把他拽了回來。敦煌轉過身看見夏小容光著兩條腿,準確地說是光著整個下身,他看見她兩腿之間的那團黑。夏小容拿過敦煌的手,放在自己的光腿上,然後向內側移動,敦煌感覺到了毛發的卷曲、清潔、光滑甚至油亮的光澤。

“我們好了十年,”她幽幽地說,用另一隻手去摸敦煌的夾克拉鏈,輕輕地上下拉動,她喜歡聽拉鏈走動的聲音。“我現在隻想回去,有個家,有自己的房子和孩子。我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

敦煌對她笑笑,說:“應該回去。”他的手還在她皮膚上,她也冷得起雞皮疙瘩。天氣預報說,又來沙塵暴了,氣溫開始降,也許明天又會回到冬天。

“把碟帶上,”夏小容又說,“賣完了就打電話,我給你送去。”

敦煌想了想,說好,把手抽出來去拎整理好的那包碟。有普通碟,也有毛片。大大小小三個包,他像遠行的遊子出了門。臨走時看見夏小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

樓下的風大得要死,一下子就把敦煌吹歪了。他想去看樓上的窗戶裏夏小容是否把腦袋伸出來看他,他的頭仰了一半又低下來,頂著風出了小區的大門。頭發還沒幹透,風吹進去像往頭發裏潑涼水。他想抽根煙。而在前些天,夏小容規定他晚上刷完牙之後不許抽煙。為什麼刷完牙就不能抽煙,他不明白。現在,他覺得這些天積攢的煙癮趕一塊兒犯了。他在抖動的路燈底下跑起來,找了個避風的牆根才點上煙,包扔在腳邊,一屁股坐到地上。連抽了五根煙盒就空了,還想抽。已經夜裏十二點多,敦煌拍著涼屁股站起來,決定去買煙。

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有限的幾個也縮在車裏,那些車穿過大風像一個個怪異的孤魂野鬼。雜貨店和超市都關著門,北京繁鬧的夜生活在這個大風天裏被臨時取消了。敦煌怎麼也想不起來哪個地方有徹夜不眠的超市。他在北京兩年了,自認為對海澱了如指掌,沒想到天一黑下來,完全不是那回事。白天再熟悉有個屁用,那隻是看見,真正的熟是夜晚的熟。現在夜晚來了,敦煌兩眼一抹黑,他眼睛裏的黑比北京的夜還黑。他就背著一個大包,提著兩個小包沿著馬路走,走到哪算哪,直到看見燈火通明的超市。

淩晨一點半的時候敦煌找到了,買了兩包中南海。在一個避風的牆角迫不及待地連抽了六根,抽完之後感到了冷、累和困。兩點了。敦煌考慮要不要找個地方睡一覺。這時候大部分旅館都已經關門,他也想不起附近有哪個廉價的小旅館。他隻想簡單地睡一覺,一張床就行,隻要付一張床錢的旅館。想來想去依然兩眼一抹黑。敦煌覺得有點失敗,這就是北京,混一輩子可能都不知道門朝哪邊開。鑒於不能確定住一夜的費用,其實隻是半夜,敦煌摸摸口袋裏那點可憐的錢,決定不找什麼旅館了。先熬著,熬到幾點算幾點,天總會亮的。

敦煌在大風裏走走停停,嘴裏源源不斷地落進沙塵。在這個夜裏,他得用莫名其妙的事情把時間打發過去,他就看風,看人行道樹,看地麵、高樓、招牌和一切可以看見的東西。他發現大風經過樹梢、地麵和高樓的一角時被撕破的樣子,和故鄉的風像水一樣漫過野地絲毫不同。北京的風是黑的,涼的;老家的風是淡黃的,暖的。然後就抽煙,沙塵混在煙味裏,嘴巴幹澀而麻木。敦煌慢慢地走,到了三點半鍾整個人有點呆掉了,木,像塊涼透了的木頭。他覺得身體越來越輕,渾濁不堪的輕,要不是三個包墜著,可能早就跟著風飛起來。現在他想找個地方躺一下,五分鍾也好。他已經走到了一個自己也認不出的地方。前麵有個賣早餐的簡易小屋,斜在一家店鋪的門前的人行道上,屋簷伸出來挺長。敦煌想躺到那個屋簷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