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劫 離離草(1 / 3)

桃李劫 離離草

俞天白

望子成龍,是人類繁衍發展的本能,至於如何實現,卻各有各的高招,並都打上了不同父母特有生活經曆的烙印。我父親也不例外。在我五歲左右,他便教我“讀”唐詩宋詞了。與其說“讀”,不如說“唱”,教我山歌一般會“唱”了,才讓我識記組成詩詞句子中那些文字和意義。然後讀《古文觀止》,背九九表,學算術。他嫌當地教師“不開化”,讓我們吃壞了“開口奶”,都親自啟蒙。

我母親操心的是我們溫飽,注重我們眼前的瑣瑣碎碎。我們的腦殼,便成了我父母分歧的集中點。那一回我哥哥到江灘打群架,正好碰到出診去的爸爸,給抓了回來。爸爸痛心地斥責,你《春夜宴桃園序》都沒有背出來,怎麼有心思去野?啊?你太叫我失望了!……哥哥卻有恃無恐,說我背出來了,我背給你聽……“聽”字餘音未斷,突然恐懼地抱住了腦袋,直往桌子底下鑽。原來到塘埠頭洗衣的媽媽回來了。她一眼便發現我哥哥棉袍上的一個小口子。不由分說,抓起爸爸的長煙筒,兜頭撲麵地就朝我哥哥頭上啄。

爸爸迅速撲過去,護住我哥的腦袋急喊:“這是腦部啊,你一煙鍋子就敲碎他一輩子的飯碗啦!……”一連兩煙鍋全啄在他的背脊上,疼得他眼睛鼻子都擠在一塊了。

媽媽把煙筒一丟,嚷嚷:“剛剛縫好後襟,前襟就撕開啦,我拿什麼給你們裹呀!我窮忙到什麼時候出頭呀!……”

爸爸歎口氣,忍住,卻更加執著地將“出頭”的希望,寄托在我們的“腦袋”上。除了接待病人,他將所有時間和精力都花在教育我們兄弟倆上了。

從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跌跌撞撞走過來的他,除了兒女的一顆腦袋,他的人生希望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寄托呢?

父親自幼給我的印象,是不合時宜,到處都不合時宜。

這種不合時宜,可說是時代的烙印。他進蒙館讀過四書五經,接受過八股文的寫作訓練,原該參加科舉的時日,新的時代潮流,卻將他送進舊製(當時卻是新製)中學接受全新教育,這可是以叛逆為時尚的教育。隨“五四”運動而來的,除了北京那批文化先驅,還有許多崛起於各地的離經叛道者。浙江就有一個因《非孝論》而聲名鵲起的施複亮。非孝,對於“以孝治天下”的封建中國,算叛逆到家了!我父親,這個乳名“忠寶”、單名“春”,又因家譜輩分以“景回”為字的年輕人,也不甘落後,用驚世駭俗的筆墨,追逐那些文化明星。他聲討孔家店,揭示封建禮教的喪失人性;他嘲笑八股文,是陷中國文化於萬劫不複的軟刀子;他控訴節婦烈女、包辦婚姻的滅絕人性,為此他和妻子離異,那是一位清末縣官的大小姐,由我奶奶包辦的,成婚隻有幾個月……豈料,我奶奶和我伯伯合演的幾幕人間慘劇,卻成了考驗他是否真叛逆的試金石,硬把他推進幾乎自我毀滅的深淵!

其實,這幾幕人間慘劇,是有人在幕後導演的。

我公公,世代相傳的一位農民,被“長毛”俘去當挑夫的途中,死於一次遭遇戰。孤苦伶仃的我爺爺流落異鄉,被一位老木匠收為徒弟。滿師後,他到處做臨時活,篳路藍縷,有了一點餘資,就在這個江灣鎮下街頭開起一家小小的木工作坊,小本生意,主要幫人家修理舊木器。生活也隻能養活他一口子無法成家。也算老天爺可憐他吧,那年黃梅季節,他到會嵇山區買了一點木料,編成木排順水送到江灣鎮碼頭。還來不及上岸,天降暴雨。一年一次的大水如期而至。漲水前,爺爺隻能采取應急措施,用幾根木樁把木料固定在沙灘上,以防漂走。所有本錢都投進了,虧不起啊,必須萬無一失,木樁打得又多又深。不想,大水退去以後,爺爺堆木排處,隻見一堆沙丘。不知原因的爺爺發瘋般的,用鐵鍬挖沙尋找,挖呀,挖呀,很快,木材出現了,可不是原來的,而是上好的楠木!他再挖,是樟木,再挖,是荷木、杉木!我爺爺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頓時丟下鐵鍬,的跪到沙土上,雙手合十,搗蒜似的向蒼天叩頭,喃喃地說:“老天爺保佑哇!老天爺保佑我這個苦命人哇!……”

原來,上遊漂下了幾十排木材,被爺爺的木料擋住,留下了!

我爺爺發了!一下子擴大店麵,開起了木器作坊,顧用了幾個工人,自產自銷桌椅床鋪等木器家具。不僅娶了義烏縣城西門外陳家的小姐成了家,而且,和所有中國傳統的小生產者一樣,不忘傳之千秋萬代的土地,在祖居北鄉茂後村,購置了十三畝水田和一片山林,並打算建造房屋,以待落葉歸根。可惜宅基沒有選定,一場傷寒奪走了他的性命。當時我父親隻有五歲。麵對孤兒寡婦,幾個居心叵測的夥計和賬房先生勾結,變著法兒,將木器店的資財貨物侵吞一空。孤苦無援的我奶奶,不敢隨土地就食於故園,因為幾代單傳,門庭早就冷落,沒有一個近親可以依傍,也沒有住房落腳,隻能聽從父母兄弟的建議,帶著兩個兒子,回到義烏縣城西門外,在娘家附近租賃房子住下,隻望平平安安地將兩個孩子撫養成人。老大忠孝,不愛讀書,就給送到了一家南貨店當了學徒;深得老師讚賞的老二忠寶,則繼續上中學深造。

她萬萬沒有料到,另一場陰謀,一步步地正將她孤兒寡婦圈入網中。

攫取的目標,是我爺爺所置的那十三畝水田。那是茂後村最肥的土地,旱澇保收,而且離村隻有一步之遙,站在家門可以呼喚耕作者回家進餐,挑一擔肥不用換肩。當年我爺爺購買到手以後,就租給原主耕作。幾年以後,原主後悔了,揚言是“賤買留種”,要求原價贖回;族內也有好多人看中了它,明爭暗鬥的,都在等機會。但不難看出,母子三口雖然門衰祚薄,境況淒苦,家底卻不薄,僅憑這幾畝田的租米,足以維持一家溫飽,隻要不遭受天災人禍之類的特殊困難,沒有任何理由變賣先夫這份遺產。

強者為王,有人暗中製造“特殊困難”——人禍了。他們將長子忠孝誘進了賭場,並誘他吸上了“福壽膏”(鴉片)。很快負債累累。他回家向寡母要錢,先是吞吞吐吐,繼而吵吵鬧鬧,然後不擇手段地強行索取。從現金,到金銀細軟,最後要的是田契。手段之極端,可謂匪夷所思:或將糞便倒進鍋子裏煎煮,或在我奶奶床頭掛起鐵皮洋油桶通宵達旦敲打。我奶奶痛不欲生。她不敢告訴老二,她老二寄宿在學校裏,能瞞就瞞著吧,縱然告訴了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於事何補呢?她隻能去找娘家兄弟求助,可都太厚道了,除了苦口婆心地規勸,拿不出有效的應對措施。眼看老大越來越喪失人性,她不得不向強者求助。這是家醜,隻能傾吐於隱秘的密室,以求保全臉麵的解困之道,終於失去了一個寡婦應有的“操守”。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是這種桃色豔聞。我父親正迎著時代潮流搏風擊浪,一周隻匆匆回家一次換取衣物的,到他感覺到母親不正常的時候,早已飛短流長滿街坊了。開始他像遭受了生母的淩辱,把哥哥的墮落,也歸咎於她之失範,繼而陷入不可自拔的痛苦之中:《非孝論》曾讓他傾倒,但自己母親不同,一個寡婦,提攜捧負,撫養他成人太不容易了,“非孝”會把自己變成不知反哺不仁不義的禽獸;如今,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實行“非孝”的時候,卻不能不承受要母親恪守“婦德”,堅守封建禮教,繼續寡居生活的惡名!應該做的,倒是以鮮明的態度支持母親,和母親站在一起宣布“非禮”才是!可是,這不僅會招來更多的非議,而且會讓他表現得更“孝”了的啊!……

如此這般,左無依,右無傍;進不能,退不得,夢中都在遭受折磨。

就在這時候,惡化了的“家醜”,驅使他選擇了自暴自棄!

我伯伯忠孝死了!屍體,是被漁老兒在西門外一口大池塘裏偶然網到的。尚未腐爛,脖子上還勒著幾圈手指粗的麻索。消息轟動義烏縣城。警方很快鎖定流言中我奶奶這一對奸夫淫婦,並逮捕了我奶奶。她當天就招認了,是她花錢顧人謀殺的。動機就是為了保住先夫那幾畝土地與產業。警方按圖索驥追捕殺手。殺手早已聞風逃逸。我伯伯作惡多端,不僅敲詐母親,還偷盜、訛詐左鄰右舍,成為一方公害。我奶奶獲得了普遍同情,盡管坊間傳說她是為了保護奸夫獨自承擔責任的,也被原諒了。僅獲刑五年。

家門如此不幸,我父親無顏見親友、同學和鄰裏。他開始自暴自棄,竟然走進了煙館獲取麻醉,和他哥哥一樣到賭桌邊去尋找刺激。

如果沒有她及時地伸出援手,我父親的結局,與我伯伯不會有多大區別。

她,就是以後成為我“西門外外婆”的女人:王氏。

她是我奶奶的鄰居,染坊老板娘。成親多年卻不生育,一看孱弱多病的染坊老板就知問題出在哪兒。按照鄉俗,她領了一個女孩來“招弟”,叫“招駒”。她的目光早就被我父親吸引。他對節婦烈女的同情和不齒,對製造了節婦烈女的宗族勢力的激烈抨擊,很讓她心旌激蕩。她年紀比他大五六歲,但有足夠的膽量與自信,借助嬌媚的姿色,請他在她身上展現叛逆精神,隻恨找不到借口接近。如今他卻有可能幫她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飽享妻子、母親的幸福了。鵲橋那麼現成,一家子死的死、囚的囚,自暴自棄、煢煢孑立的他,需要飲食衣著之照料,更需要溫暖體貼的關愛,無時無刻不是過橋的機會。她不失時機出了手。不是差養女送吃的喝的洗滌衣褲,收拾居室,就是親自上門說說話,甚至不怕拋頭露麵找到煙館賭場去把他勸回來。她如願了。做了多年活寡的她,成了真正的、完整的女人:生下一個兒子——在鄰裏,至少我母親眼裏無處不像我父親的孩子。

無奈,我父親獲得的,絕不是豔福,而是山一般沉重的負罪感。需知投懷送抱的,是被他稱為“嬸嬸”的女人!他既毀了她的婦德,也蹂躪了君子應守的倫常,難道不比母親、哥哥更為不肖?他雖然遠離賭場,也戒了毒,重新出現在叛逆者的群體中,卻是破罐子破摔,展示更徹底、更強烈的叛逆精神,以謀求心理平衡。他借助南方革命軍北伐的聲威,借助筆墨的鋒芒,橫掃封建餘孽,嘲弄他想嘲弄的種種,更加出格地表現新潮和無所畏懼,蔑視人生,否定一切,包括列祖列宗和神佛,甚至帶頭掃蕩廟宇寺庵。並一如既往,揭露恃強淩弱仗勢欺貧的不公,對陷於愚昧的中國人發出呐喊,成了當地《稠州周報》的主筆。

這樣的年輕人,“四一二”政變的烏雲一旦席卷而至,被當成共產黨員通緝,也理所當然了。他拋棄了一切幻想和僥幸,選擇逃亡。他尋找的保護傘是陳望道先生。雖是同鄉,卻沒有直接交往,也沒有讀過這位師長翻譯的《共產黨宣言》,隻知道陳先生是青年導師,《非孝論》就是發表在他與夏丏尊、劉大白、李次九主持的《浙江新潮》上的,震動了全國的杭州“一師風潮”,始終鼓舞著他,而且地址盡人皆知:上海複旦大學。

他帶著以往寫的文章,找到了陳望道。一口濃重的鄉音,就是一份介紹信。義烏人剽悍重義,凡在外鄉落難,隻要力所能及,都能盡綿薄之力相助,何況是這樣的進步青年?陳先生義不容辭地把他保護起來,改名俞東君。聽說魯迅新辦了一份雜誌,需要編輯,就寫了一封介紹信,叫他去應聘,以解決生活問題。我父親尋訪到大陸新村魯迅寓所,見有位中年人邊抽煙邊瀏覽報紙,就說:“我來找周先生……”魯迅說:“這裏有好幾位姓周的,您找的是哪位?”我父親說:“我找魯迅先生。望道先生叫我來的。”魯迅說:“我就是。請坐。”與這位心儀已久的文壇巨擘麵對麵了,我父親忐忑不安地遞上介紹信,在一邊坐下。魯迅看了信說:“不巧,編輯昨天定下了。……不過,或許還會有機會的,到時候我請陳先生告訴你。你看呢?”魯迅沒有幫上忙,陳望道卻把他留了下來,安排他到複旦實驗中學當職員。父親先在教務處任職員,因他自幼遵從中國傳統士大夫需要習醫而涉獵醫藥的那點基礎,曾到震旦大學醫學院旁聽而後擔任了生理衛生課的教師。

在這個全新的環境裏,他的生活是謹慎的。他仰慕魯迅,向往編輯生涯和文學陣地,他以裝聾作啞的方式,等待魯迅先生給他送來機會。到他成家,更為務實了。伴隨他的,是一個年紀比他少了一半,完全可以當女兒的嬌妻。

她,就是我母親吳招駒,染坊老板娘養的童養媳。她是井頭山村農民的三女兒。染坊老板娘始終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來撫養,左鄰右舍到店堂來串門,她總是一起說說笑笑,表現沒大沒小。因西門外是我奶奶娘家,有許多稱我父親為表兄弟的少年男女,她隨他們叫我父親為表哥。他在上海蟄居的第五個年頭,14歲的她,便“追”到上海來了。

母親18歲留影  其實,“追”他的,不是這位少女。她不識字,無法以書信和他溝通。她是替代養母追來的。他逃亡不久,染坊老板去世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婦獨自支撐著一家染坊,獨自承擔起撫養兒女的重擔,其艱難可想而知,她更無法應對那些油頭光棍的騷擾,被逼做出一個冒險決定:把她的養女送到上海,要他幫她找一份工作,並請關照。他的寡母就在身邊,地址不難問到。她相信自己魅力,不相信一個小他十九歲,應該被他當女兒看待的既無文化、又無陪嫁的女孩子,會得其所愛,而是不致使他成為斷線風箏。就算不能借助養女把這根線續上然後把他牽回來,也可能讓她到上海去,叫他名正言順地做孩子的繼父。對她而言,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比他更有安全感了。她當然想到此舉的風險,但不賭一把,又將如何呢?

結果,她賭輸了,把養女輸給了他!

這對於我父親,卻是一次心靈救贖。四年“照料”成了夫妻。不久,我哥哥誕生,取名“祖慰”。這是一個十分值得咀嚼的名字(後來改為水平)。他在“裝聾作啞”的表象下麵,不斷讓自己思想升華,逐步拋棄破罐子破摔式的懲罰自己、報複社會、無處不橫著站的叛逆態度,向以魯迅先生為代表的文化陣營聚集,去和這個世界周旋,或者說,在魯迅的身邊,向“不可以不弘毅”的“士”的平台回歸,遂成為他的生活追求。當然,這也成了我母親的生活目標。她沒有能力讀魯迅。在她還是童養媳的幼齡,我父親到染坊店堂串門,總是說到這位先生,知道這位先生說的話寫的文章,都是老百姓想說的話。如今,當了父親,不能再像當年那樣“不懂事”了,和魯迅先生一起,才是這個不安分的男人最好的選擇。

可惜,我父母共同的這份期待,突然終止:魯迅先生去世了。

父親37歲留影我媽媽當時是美亞綢廠的擋車工,生下我哥哥隻有幾個月,得知這一噩耗,竟失聲哭起來,要求我父親帶她到萬國殯儀館去送先生最後一程。隻有幾分鍾的這一麵,遂成為她永生珍貴的記憶:“那天,正好是廠休日。我們把小囝托給鄰居照料,然後從徐家彙走過去。殯儀館外麵人山人海,都是來向先生告別的。殯儀館裏排著的隊伍很長很長,沉痛得都不說一句話。靈堂周圍掛滿了花圈和挽聯。我們跟著隊伍,慢慢地繞著先生的遺體走過去,到靈前鞠躬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先生穿著棕色的袍子,安詳地躺著,像睡熟了一樣……”直到她九十二歲高齡,患上了老年癡呆症,子女都分辨不出了,可一聽旁人說到魯迅,她兩眼便會電光石火般倏地一亮,同時從癟嘴裏,喃喃地吐出這樣一些傷感的詞語:“……先生穿著棕色的袍子,安詳地躺著,就像睡熟了一樣……”

唯有殷切期待的破滅,才會如此傷感,隻是她比男人更容易流露感情而已。

魯迅先生去世不久,無情的現實,卻給了他們更為沉重的打擊。

日寇侵占上海!我父親可以隨陳望道和複旦大學師生一起去四川,但我哥哥才周歲,我正在母親肚子裏孕育,彼此都不方便。他決定回鄉,先把妻兒安置好再說。他不認為這是國難當頭時的逃避。他對幾位投筆從戎的同事曾作如此自嘲:我學了醫,桃花源裏也需要我這一類角色的。話雖這麼說,做出這個決定卻是困難的。他的被“通緝令”始終在案。為此他早在暗中做了準備:托人辦了一張不知是真還是假的國民黨黨員證,備做應急的護身符。最難下決心的倒是我母親。她什麼地方都可以去,唯獨不想再回到養母身邊去。他與養母之間那點兒若明若暗的關係,那個在她眼裏越來越像他的弟弟,使她有許多難言的顧忌。可是“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日寇進攻上海的傳聞,沸沸揚揚的,逃離上海的市民將北站擁堵得水泄不通,風聲鶴唳,一日三變,已經容不得她挑肥揀瘦了。終於懷著暫時逃避戰禍的心情,搶在尚能獨立行走的時日,帶著我哥哥,強擠上了南下列車。逃回義烏不久,我在“西門外外婆”家呱呱墜地了,不到十天,上海就陷入“八一三”淞滬戰役。

戰火迅速蔓延。暫時變成了長期。遺憾的是,我母親的顧忌,很快成為現實。她無法在他和她應該喚做媽的女人麵前安度時日。盡管我父親處處小心謹慎,但生活總有那麼多回避不了的時刻,有時候如何招呼我這位“西門外外婆”也會成為一種障礙,他不能不同意搬離生活舊地,搬遷到南鄉江灣鎮——我的“井頭山外婆”身邊來。

對一名醫生來說,這是又一次艱難的決定。醫生靠聲望,回到義烏城裏,本來放浪形骸的浪子卻成了懸壺濟世的醫士,必須有脫胎換骨的標誌性行動。父親給自己起了一個頗顯怪異的“號”:不眉。意謂我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絕不是屍位素餐高高在上的眉毛。他為了要把它打造成金字招牌,花了不少精力和成本。放棄它另辟天地,轉身之沉重,可想而知。但最不情願的,是再次向人亮出那份很不情願亮出的國民黨黨員證。而且這一回所亮的,是有可能引發同行嫉妒的一個醫生,姓陳,名作梅,是鎮上國民黨區分部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