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馬也:我們都是鬆鼠(1 / 3)

1馬也:我們都是鬆鼠

她來甲定那天,天空飄著白雲。

當時我們正躲在鬆林裏抽煙。鬆林裏有一股濃鬱的香味。這是蘑菇腐爛後釋放出來的。它們腐爛的時候香氣四溢。

高袁果果的嘴巴張得像墨水瓶蓋一樣圓,可他吐出來的煙亂七八糟,一個圈也沒有。他寒假回老家看了一場電影,兩個地下工作者接頭的時候,其中一個吐了一串煙圈,另一個則吐出一根直線從煙圈中穿過去,這是他們的接頭暗號。我試了試,吐出來的煙霧像一團團棉花。曾蘿卜比我們都強,每次都能吐出一兩個,雖然不圓,而且一會就散開了,但那畢竟是煙圈。他除了考試,別的事都比我們強。許多年後,他成了我們中最有錢的大老板,開了輛國產奔馳,每次聚會都是他買單,仍以老大自居。

在無憂無慮當中,我常常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好像有什麼事要等我去完成,也好像什麼東西正在被不知不覺地失去。我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因為這種感覺很輕,很容易消失,同時還因為我根本就找不到恰當的詞語來形容。還有兩年我們就高中畢業了。對即將到來的一切,我既有很大的耐心,又很沒有耐心。就像一塊被雨水淋濕過,再被陽光烤幹的泥土,盡管外形沒什麼改變,其實內心已經不那麼堅強,充滿了期待卻又在拒絕。

我去拔一株七葉蓮,看見有人來了。

甲定很少有人來,地質隊的總部在遵義,總部的人一年最多來兩次。甲定離舊盤鄉23公裏,舊盤鄉離遵義市123公裏,遵義離貴陽160公裏,貴陽離北京3056公裏。貴陽我一次也沒去過,遵義去過三次,舊盤鄉去了十八次。對平原的孩子而言,這點距離算不了什麼,可在山路崎嶇的黔北,這些實實在在的數據讓人望而生畏。

看見她後,我看了一眼天邊的白雲。我的心抑製不住地怦怦跳,就像她是為我而來的。

馬路是幾年前運設備用推土機推出來的,平時隻有礦上的生活車進出,馬路中間已經長了不少苦蒿和雜草,成了一條野馬路。

潔白的連衣裙在深綠色的鬆林中非常顯眼。左手費力地提了個紅色皮箱,右肩上挎一個小包,身體向左傾斜,小包甩來甩去,老往下滑,她不得不不時拉一下帶子。可以想見,從舊盤鄉到甲定二十多公裏,她就是這麼偏著身子走來的。

高袁和李元強用鬆果互相投擲,我向他們招了招手,他們沒看見,還在那裏嘻嘻笑。

我感覺出來了,她不光疲憊不堪,此時還恐懼到極點。鬆林裏的路足有五公裏長,進入鬆林後就看不見村寨,平時一個人走在裏麵都會害怕,明知鬆林裏沒有什麼東西跳出來,可心裏卻總是害怕,總擔心有誰跟蹤自己,要加害自己。我本應該跳到馬路上,告訴她不要害怕,接過她的箱子把她護送到礦上去,可我被什麼東西粘住了。是因為少年的羞澀,還是因為她太漂亮而讓我自慚形穢?當時不得而知,現在仍然不得而知。

“有人來了!”我壓低嗓門叫了一聲。

“誰?”

李元強雖然站了起來,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以為來人不是礦上的就是村子裏的,當他看見是個一襲白色連衣裙的女子時,他的表情變了,如同一個為自己的蠢笨感到羞愧的人。

曾蘿卜好奇地說,看啥子烏龜,那麼好看?我和李元強看了他一眼,為他說髒話感到害臊,同是也為我們自己感到害臊,因為我們是一起的,曾蘿卜的髒話褻瀆了我們心中神聖的東西。我們懶得理他,他抓了一把泥沙向我們撒來,雖然沒有多少落到我們身上,但我和李元強都狠了他一眼。

“怎麼了?你們。”

高袁打手勢叫他別說話。

她沒有看見我們,她沒朝鬆林裏看,她的眼睛隻盯著路麵看,大概是太疲倦了,疲倦得頭都有些轉不動了,疲倦得耳朵都聽不見任何聲響了。不過,也有可能是她看見我們了,但沒什麼好看的,所以視而不見。我們盡最大的努力屏住呼吸。樹林裏這麼安靜,一旦突然弄出響聲,肯定會嚇她一跳。

她用膝蓋頂著箱子,一瘸一瘸地,走不了多遠就換到另一邊。我替她著急,替她難受。我感到全身很不舒服,手腳腫脹,腦子遲鈍,有種壓抑感,手心和額頭都在冒汗。我對自己的行為非常不滿,做著憐香惜玉的種種幻想,身體卻無比懦弱,沒有任何實際行動。這種不滿在以後的生活中一次次重演,為此釀成的苦果也一次次砸得我暈頭轉向。

她從我們麵前走過去了,鬆林裏不光有鬆樹,還有灌木和荊棘,我們要看清她很容易,她要看見我們卻很難。

走遠了,看不見了。

“你們怎麼不去幫她一下?”

高袁果果說。他的聲音是從幹燥的喉嚨裏擠出來的,聲音不大,像沙子一樣粗糙。李元強反問他:

“你怎麼不去?”

高袁果果笑了笑。

曾蘿卜說:“你們看見沒有,裙子是半透明的,內褲都看得見。”

我小聲罵了一句:“流氓!”

“什麼流氓,又不是我想看,是她自己的裙子不好,誰叫她穿那麼透明的裙子。”

高袁果果像傻瓜一樣喜笑顏開。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我很想給他一耳光。高袁果果說:

“野馬喜歡上那個女人了。”我叫馬也,他們把我的名字顛倒過來,叫我野馬。其實我的長相和性格都和野馬相去甚遠。我也許更像一隻貓。

“放你媽的狗屁!”我像受了侮辱一樣。其實不是因為侮辱,而是內心肮髒的想法被別人窺破後的難堪。在當時的意識中,喜歡女人就是一種肮髒,內心深處對這種“肮髒”既拒絕又向往。

他們見我發火了,都不再說話,想著各自的心事。不時有小動物弄出響聲,有時候是一隻鳥,有時候是一隻錦雞。高袁果果注意聆聽,彎下腰,臉上露出好奇的神情。他走到不遠處的鬆樹後麵,眼睛盯住一個地方,將雙手攏成一個罩子,悄悄地走過去,忽然一個前撲,肚子貼在地上,雙手罩住了什麼東西。

“抓到了!”高袁果果得意地喘著氣說,把一堆鬆針和樹葉捧起來。他把樹葉拔掉,露出一隻小鬆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