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求學法國
九七四年四月,中國政府代表團去紐約參加聯合國大會途經巴黎時,鄧小平對隨行人員說他和他的戰友曾住在意大利廣場那裏,並時常去一個小咖啡館喝咖啡。當中國駐法使館的同誌帶他舊地重遊時,他不無遺憾地說:麵貌全非了,喝不上原來那家的咖啡了。
艱險的旅途
遮天蔽日的烏雲被閃電劃破一道道口子,隨著一聲響過一聲的霹靂,從那裂口處泄出無數條水絲,綿密、透明、清涼。老天爺仿佛要用千針萬線把天地間密密匝匝地縫合在一起,整個上海灘被籠罩在雨線織就的天羅地網之中。
狂風裹著冷雨,猶如千萬隻噑叫的野狼,肆虐著高高低低的房舍,肆虐著大大小小的樹木,肆虐著災難深重的黎民百姓。
波濤洶湧的黃浦江上,外國商輪熙來攘往,帝國主義兵艦橫衝直闖。
上午十一時,汽笛一聲長鳴,法國 “盎特萊蓬”號郵船從十六鋪碼頭提錨啟航了。眼看就要遠離親人、遠離祖國了,許多乘客抑製不住心中的情感紛紛跑上甲板,冒雨凝望著這塊漸漸遠去的熱土,淚水奪眶而出。
郵船徐徐駛過吳淞口,進入浩瀚無垠的大海。
這是一艘來往於歐亞美三大洲四萬噸位的法國郵船,長約五十丈,寬約六丈,高約十丈,是當時世界上較大的輪船之一。船的艙位分為三等,每層可容納數百乘客。最高一層是遊樂場,供有錢的乘客休閑消遣。貨艙的首尾兩端容量很大,甲板上設有兩架昂首舉臂的起重機,以供裝卸貨物使用。桅杆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彩旗,船尾掛著一麵法國國旗。
郵船的乘客中有九十名留法勤工儉學的學生,其中六名為浙江籍學生,其餘均為重慶留法勤工儉學預備學校的學生。在這八十四名川東子弟中,公費生四十六人,自費生三十八人。
郵船一等艙的票價為八百元,二等艙五百元,三等艙三百元。中國留學生花一百元買的是四等艙船票。其實,這艘船本來沒有四等艙,隻是為了照顧那些家境貧寒的學生而臨時設置的。所謂四等艙,實際上就是堆放雜物的貨艙。
半明半暗如同地下室一般的底艙十分簡陋,沒有什麼設備,學生們就坐臥於硬邦邦的雙層床鋪上。艙內悶熱,空氣混濁,蟑螂、臭蟲隨處可見,蚊子、蒼蠅嗡嗡亂飛。許多人受不了艙內的惡劣環境,就買個躺椅到甲板上去納涼休息。在風平浪靜時,可以欣賞海上風光。有時狂風大作,惡浪滔天,常常令人頭暈目眩,嘔吐不止。
船艙裏有一位個頭不高、年齡不大的自費留學生,充滿著活潑和稚氣——圓圓的臉龐,寬寬的額頭,亮亮的眼睛……顯得很精神。他從行囊裏取出一本書,想用讀書學習來聊以慰藉。這個小夥子名叫鄧希賢,即鄧小平同誌。
鄧小平原名鄧先聖,一九○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出生於四川廣安縣姚坪裏(今協興鄉牌坊村)一個翠竹環繞的農家,他是鄧文明(紹昌)和淡氏的長子。五歲進本村翰林院讀“人之初,性本善”時,私塾先生認為比聖人還要聖明的“先聖”二字有失謙恭,於是給他另起一個名字叫“希賢”,希望他將來能成為一個有才能、有德行、有聲望的賢達之士。
一九一○年,鄧小平到北山小學讀書。十一歲考進廣安縣高小,十四歲升入廣安縣中學。一九一九年夏天,頗有遠見的“袍哥大爺”鄧文明聽說重慶創辦一所留法勤工儉學預備學校,便帶著兒子前去投考。於是,頭戴瓜皮帽、身穿布長袍的鄧小平來到了向往已久的大城市,並興高采烈地走進了這所與他穿戴不太協調的洋學堂。
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的增加、眼界的開闊,尤其是經過五四運動的戰鬥洗禮,鄧小平了解到不但家鄉人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就是整個中國也都如此。年紀尚小的鄧小平和他的同鄉陳毅、聶榮臻一樣,十分痛恨那些軍閥、賣國賊。他經常思索,盡管思想認識並不是那麼深刻,但在他那幼稚的腦海中逐漸產生了“工業救國”的念頭。
一九二○年七月,鄧小平在留法勤工儉學預備學校畢業後,經法國駐重慶領事館的口試和體檢,成為八十四名合格者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兩個月後,他走出“難於上青天”的蜀道,像李白詩中的“輕舟”一樣,越過“兩岸猿聲啼不住”的“千裏江陵”,漂洋過海去實現他那“學點本事、報效祖國”的願望。然而,萬沒想到這是鄧小平人生的一個轉折,他由此走上了一條職業革命家的道路。
我國早期的留學生,主要是向外國學習軍事、政法、教育、製造之類的“西藝”。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想指導下,多半是學習西方的皮毛來充實和裝飾封建體製的內瓤。辛亥革命猶如漫長的寒冬刮來一陣春風,使教育界和留學生的思想發生了很大變化,他們在學習“西藝”的基礎上轉而羨慕和學習西方的政治製度,即所謂的“西政”。
在我國的知識界中一般認為,近世之文化以歐洲為泉源,歐洲之文化以法國為先驅。一九一四年,根據法國華工總結的“勤於工作、儉以求學”的做法,教育家們提出了“勤工儉學”的口號——用最儉之費用達留學之目的,便於自費生出國留學,引起許多家境不富之有誌青年的熱情和興趣,這就是留法勤工儉學的先聲。
夜深了,一切都在沉睡。海打著輕鼾,風伸著懶腰,波浪在朦朧的月光下碎銀般的閃著亮點。在昏暗渾濁的船艙裏,走出天府之國的鄧小平手捧書本若有所思,他看到鄰鋪的鄧紹聖百無聊賴、坐臥不寧,便喊道:“幺伯,你在做啥子哦?”
“從現在起你就叫我紹聖吧,不要再論輩分了。”鄧紹聖是鄧小平遠房的叔叔。
“那樣不太禮貌吧?”
“出門在外,還是叫名字好。”
“要得!那你以後也不要叫我賢娃了。”鄧小平接著說,“我們離開家鄉有半個月了吧?”
“可不是麼,我們是八月二十七號離開重慶的,”鄧紹聖屈指算來,“今天是九月十一號,剛好半個月。還算順利,在上海隻等了一個多星期。”
“古人雲:出門遇甘霖,是個好兆頭啊!”
“聽說我們在水上要行走一個多月,大海不同於長江,但願風平浪靜,一路順利。”鄧紹聖有一種天涯路漫漫的淒涼之感。
麵對不時出現的狂風暴雨、惡浪險灘,鄧小平就像久經風雨的老將一樣鎮定自若。他躺在晃動得像搖籃一樣的鋪板上,眼前浮現出臨行前母親給他打點行裝的情景。
對於長子,母親視若掌上明珠,兒子要遠離故土留學西洋了,母親似有生離死別之感。起初說什麼也不放兒子走,希賢和親屬們都來做勸說工作,終於幫助淡氏以理智戰勝了感情,同意兒子遠走高飛。
母親眼含熱淚把兒子一直送到船上,然而萬萬沒有想到預感真的靈驗了,這一走果然是母子的永訣。從此以後,鄧小平再也沒有踏進廣安這片他度過少年時光的故土。六年後,淡氏思子心切,身心交瘁,不治而亡。
第一次離家,第一次出國,第一次遠行,異國他鄉的風情,海闊天空的勝景,給每一位同學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鄧小平雖然沒有詩情畫意地抒發當時的感受,但在五十年後卻談到了他當時乘坐的就是“幾萬噸輪”。這件事足以表明,第一次接觸到的資本主義發達的生產力給鄧小平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
九月十四日,郵船抵達香港,鄧小平登岸遊覽。香港市區背山麵海,樹木蔥蘢,街道整潔,建築奇特,是一個沿海最繁華最重要的國際商埠。在此經商的雖多係中國人,但管轄權卻操縱在夷人手裏,英國自占據此地後訂立了許多束縛華人的條約。
第二天郵船啟動了,鄧小平凝視著災難深重的香港島,心裏掀起了滾滾波瀾。此後,鄧小平曾四次到過香港,對香港有著特殊的感情。半個世紀後他還表示過一個心願,要在中國恢複對香港行使主權時再次踏上這塊祖國的寶地,遺憾的是鄧小平未能如願。
郵船在太平洋上隨著滾滾翻騰的波濤顛簸起伏,躲過暗礁險灘,日夜兼程地向目的地漂遊。鄧小平和他的幾十名學友從此走出了國門,世界之大、世界之新、世界之奇,使這些初離家門的少年學子激動不已。他們的思緒像一群振翅飛翔的海鷗,早已飛向遙遠光明的未來。
郵船到達安南西貢(今越南胡誌明市),鄧小平和鄧紹聖搭伴下船。他們接受當地海關的檢查,又到警察署辦完手續,這才允許進入市區。關於在西貢的見聞,一位四川巴縣名叫馮學宗的同學是這樣記述的:
十八號船抵西貢,此地概是平原,自法人奪去之後,沿岸建築碼頭,岸上房舍街市,都秩然有序。隻是有一件悲慘的事,就是那亡國的安南人。他們的國家,既為外人的殖民地,他們的人民,遂不得不受外人的管轄。他們知識較高一點的,就受法人的呼喚,養成一種不痛不癢的性質。那知識低下的,就受外人使用,耕田挽車,不敢稍辭勞苦,偶一懈怠,即加鞭楚,彼等狼狽啼泣,已極可憐,而法人還要設種種惡例,使彼等永無恢複的一天。例如讀書要讀法文,著鞋要納稅,既滅人家的文字,又要滅人家的種族,正義在哪裏?人道又在哪裏?安南人蓬首赤足,四季如一,難道就不成問題麼?
西貢為歐亞交通的衝要,五洋雜處,人口甚繁。中國人僑寓此地數有六七萬人,但是入境以後,凡是成年者,每年須納身稅數十元,這也是法人限製外人旅居最嚴厲的一個方法。我們中國人在世界上向來以“病夫”見稱,各國防甚嚴,此次船泊西貢,曾見同船的人,上岸時必經種種檢查,然後列隊到警察署注冊,否則不準登岸,從此看來,中國人也像在候補亡國奴了。
九月二十六日,郵船駛離新加坡港口,穿過馬六甲海峽,進入茫茫無際的印度洋。突然,一場特大的風暴如轟炸機群不期而至,頓時海麵上一片昏暗,驚天駭地的狂風卷著漆黑的海水,掀起山峰高的巨浪,郵船猶如一片隨風飄舞的樹葉,一會兒被推上浪峰,一會兒又被拋入波穀。乘客被顛簸得東倒西歪,嘔吐得找不到自己的腸子。
鄧小平身體較好,尚能支撐,但腸胃也在翻騰,胸中有如硬物堵塞。他味同嚼蠟地啃一口幹麵包,有氣無力地說:“紹聖,吃點麵包吧,你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吃不下去,一吃就吐,膽汁都要吐出來了。”鄧紹聖好似大病加身,終日臥床不起。就這樣束手無策地被海龍王折磨了三天三夜,直到抵達斯裏蘭卡首都科倫坡才算躲過一劫。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風平浪靜,濕漉漉的太陽從大海裏冒出來。鄧紹聖望著窗外,隻見水天一色,孤舟往返,不見山,不見樹,也不見陸地,頓感淒涼寂寞。他指著翻騰起伏的波濤,向鄧小平提出一個問題:“希賢,阿拉伯海與印度洋究竟有啥子不同?”
“阿拉伯海是印度洋的一部分,在印度洋西北部。”鄧小平根據不久前看過的地理書,現買現賣,“阿拉伯海與深入陸地的波斯灣、紅海相通,自古以來為海上交通要道。再往前走就是紅海口了。”
“紅海為啥子叫紅海,它的水是紅色的嗎?”
“紅海的水與其他的海水一樣都是蔚藍色,隻因這一帶盛產海藻,紅色的海藻把海水映成了棕紅色,故名紅海。它是世界上最熱最鹹的海……”
“旅客注意了,旅客注意了!”一個身穿製服的乘務員在客艙裏大聲喊叫,“請戴上救生圈,救生圈就在你們的鋪位下麵。”
乘務員的吼叫不啻一聲響雷,把乘客從鋪板上都振了起來。大家不知出了什麼事,個個緊張萬分,哭喊聲、驚叫聲、怒罵聲響成一片。
鄧紹聖一邊戴救生圈,一邊忐忑不安地問鄧小平:“怎麼,出事了?是撞船了還是觸礁了?”
“別著急,咱們問問啷個了。”鄧小平拿著救生圈來到乘務員跟前,“先生,為啥子要戴救生圈?”
“哦,是這樣,歐洲大戰時在紅海口附近放了許多水雷,戰後沒有完全取出來,所以過往船隻的乘客都要戴上救生圈。”人高馬大的乘務員一邊用手比劃著,一邊用生硬的中國話說道,“但大家不要驚慌,一般不會有事的,主要是預防不測。”
郵船在強烈的陽光下航行,膽戰心驚的乘客睜大眼睛望著窗外的海麵,隻見日光與海水相映,那海水的藍波逐漸變成了紅浪,知道已進入紅海海域,脫離了險境,於是虛驚一場的數百名乘客如同接到了休戰的命令,一起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再放回肚子裏去。
風雨無阻的郵船穿過一百七十三公裏長的蘇伊士運河,從意大利半島西側緩緩而行,隻見一個煙霧彌漫的島嶼孤立於地中海上,那就是終歲如斯的活火山。遙望火山爆發的餘焰,特別是在夜晚,噴出的火焰猶如五彩繽紛的禮花射向藍天,在水中映出五顏六色的倒影,甚為壯觀。
遠涉重洋,曆盡艱辛,鄧小平和同伴們親眼看到了世界之壯觀,開闊了眼界,同時也目睹了亞非兩洲廣大地區被帝國主義瓜分擄掠、人民遭受奴役剝削的悲慘情景,了解到了人世間存在的種種不平。他們猶如走進了一座野外博物館,走進了一所社會大學校。
在談論感受時,他們都覺得這一段行程很有意義,越走愛國之心越增。雖然異國的情調、熱帶的風光、海外的趣聞常常令人歎為觀止,但更重要的是一路上所見到的人類社會的黑暗麵,一幅幅民族壓迫、階級壓迫的悲慘景象,給他們以極大的教育,不能不時時聯想到祖國的前途和自己的責任。
勤工儉學生還用下麵的詩句,描述了一路上曲折不凡的航程,表達了他們不畏艱難的頑強決心:
她——船——在這茫茫的孽海,
黑GF471GF471的夜裏潛行;
有時遇著暴雨,
有時遇著狂風,
欲阻止她前進。
前進,前進!
總要自信自任!
暴雨住了,
狂風不鳴,
無星無月,除了波濤聲;
幾許的淒涼寂靜——
莫怕觸著暗礁;
莫怕越出航線;
眼認清了,舵把掌穩,
東西南北,航他一個地遙天遠。
啊,前麵出現燈塔光,
照著他前行。
原來在這黑茫茫孽海裏,
那些有險的地方,始有光明。
十月十九日,“盎特萊蓬”號郵船在大風大浪中曆經三十九個日日夜夜,行程三萬餘裏,幾乎繞了大半個地球,終於到達歐羅巴西海岸。鄧小平等九十名中國留學生在馬賽港的出現,給剛剛興起的勤工儉學潮流又增添了一批弄潮兒。
當年的一批批中國勤工儉學學生不顧長途旅行的勞頓,帶著萬裏求學的雄心壯誌,帶著對未來事業的熱望和憧憬,就是從這個港口登上法國陸地的。
他們在此留下了一串串腳印,從此踏上新的人生之路。
生活陷入絕境
就在鄧小平到達馬賽港的第二天,法國《小馬賽人報》報道:一百多名中國青年到達馬賽,他們的年齡在十五到二十五歲之間,身著西式服裝,頭戴寬邊帽,腳穿尖皮鞋,顯得彬彬有禮和溫文爾雅。華法教育會學生處處長劉先生給他們致了歡迎詞。這些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們經過長途跋涉來到歐洲,特別是來到法國,心情是非常高興的,其喜悅之情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