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寬闊的檀江蜿蜒向東,冬日的陽光白晃晃地鋪陳在江麵上,掩蓋著遠處的絲絲漣漪,對岸的一叢叢茂密的野竹也被陽光染成了天空一般煞白的顏色,江麵更給人一種望不到邊的感覺。司徒振南用力地撐著長篙,他新婚的妻子鄧秋月躬著腰一點一點地拉動著隱藏在水裏的一張漁網。藍色碎花夾襖包裹著的身體像一條魚似地在他的眼前擺動著,透著鮮活的勁兒。他看她拉得吃力,忙放下手裏的長篙去幫她。這時卻有一排白花花的浪撲麵而來,在他眼前滿天綻放,遮擋了他的視線。待浪花落盡,船在急劇地搖晃著,那個藍色碎花的身體卻不見了。他驚愕地奮力撲入水中,看見妻子真的變成了一條魚,被那張網緊緊地包裹著,急速地沉入到江底,很快就埋入了張牙舞爪的水草之中,消失了蹤影……

這是司徒振南昨天晚上睡在檀江碼頭旁邊一間破陋的旅館時做的一個夢。他從夢中驚坐起來的時候,心裏慌亂得像有幾百條蟲在身上咬著。他再也睡不著了。一閉上眼睛,他的腦子裏就是那條蜷縮在漁網裏的藍色碎花的魚。夢裏的恐懼一點一點地用尖利的牙齒撕咬著他。他也像一條魚一樣蜷縮在被子裏,望著黑乎乎地房頂,心裏開始一遍一遍地念叨:“秋月,五年,五年後我一定回來。”

“五年,振南,五年後你一定要回來。”在十多公裏外的檀江邊一處叫回龍村的地方,一間土屋裏,還搖曳著一點如豆的燈火。十八歲的鄧秋月解開盤著的發髻,烏黑的頭發軟軟地披了她一肩。她慢慢地用指甲刮著貼在窗戶上的大紅“喜”字。她的眼睛卻一直落在窗外像一片羽毛一樣漂浮著的彎月上。恍惚中,她感到那月牙兒在擺動,一下一下地晃蕩著,她的心也開始晃蕩起來,眼淚又無聲地滾出了眼眶。

從兩個月前振南猶猶豫豫地告訴她想跟著回鄉探親的司徒祖銘去闖金山那天起,她的心就會經常這樣莫名地晃蕩起來,像掛在樹梢上的一片孤單的黃葉。她相信他提出闖金山的理由是充分的、堂堂正正的,是一個男人強烈家庭責任感的彰顯與膨脹,他就是為了闖金山才這麼急著娶她過門的。結婚後第二天,他就告訴她,家裏欠了不少債。現在父親年紀大了,弟弟還小,從此他要挑起這個家的重擔,讓一家人都過上好日子:“還了債之後,我要讓你比村裏所有的女人都過得好。”他緊緊地摟著她、親吻著她,讓她喘不過氣來。那一刻,她真實地感覺自己是一個幸運的、有福氣的女人。

和村裏絕大多數妹仔不同,秋月對於自己嫁的這個人並不陌生。他從十歲那年開始,在她父親的私塾裏讀了三年多書。振南來提親的那天,她一直躲在裏屋從門縫中看他,她覺得他還是幾年前的那個樣子,隻不過長高了,粗壯了。雖然他離開私塾有好幾年了,她感覺還是很熟悉他的。她甚至想起了許多他少年時期有趣的事情,這些都成為她想嫁給他的理由。過門那天,按照習俗,新娘子進門,做丈夫的要拿棍子抽她,意思是要將新娘子打順服了,否則將來不聽話。但是振南卻隻是折了根細細的柳條在她肩上輕輕地拂了一下便不肯再打了。那一刻,她的眼淚在蓋頭下幸福地滑落下來。她知道,他是打心眼裏心疼她,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已經足夠了。

這是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正月的一天。雖然天氣還很寒冷,海風刺骨,將空氣中彌漫的海蝦鹹魚味也吹得冷冷的。碼頭上,一清早就已經人頭攢動,多數是從廣東沿海彙聚到這裏乘船出洋打工的男人。他們都包裹在厚厚的棉襖中,背著臃腫的包袱,這使他們每個人都顯得那麼沉重而笨拙。他們木然的表情也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賺錢回家的渴望以及未來之路的不可預料使每個人心裏都壓著一塊石頭。

司徒振南緊貼在司徒祖銘的身後,站在碼頭上。前天他們從回龍村到了縣城。今天一早,他們就要乘火輪前往卑詩省。現在才是他這一段前途未卜的人生的真正開始。聞著擁擠的人群裏散發出來的汗餿味,振南心裏突突地跳得厲害。在經過一塊刻著“海永無波”四個大字的巨石前,他看見一個四十出頭的漢子正領著幾個人對著水麵燒香祭拜。他禁不住放慢了腳步。司徒祖銘將他一扯:“快上船占個好位置。”他忙加快腳步,踏上了搖晃著的船。

船分為兩層,上麵一層擺著二十多張窄窄的木板床,每個人都有一個固定的床位,船票價格比底艙的要貴十塊大洋。底艙則是沒有床位的,大家隨便找地方躺。整個船底艙隻有樓梯口透進來光線,如果蓋上船艙蓋,裏麵幾乎是漆黑一片。司徒祖銘買的是上艙的票,振南舍不得多花十塊大洋,便隨著人流到了底艙。一下艙,大家就四處占位置,船艙裏一片嘈雜喧鬧。借著樓梯口的光,振南粗略看了看,底艙裏估摸著有三十多人,大部分是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年輕男人,年長一些的也有四五十歲的。似乎沒有女人,卻看見了好些個年紀和弟弟振江差不多的孩子。他想:“這些孩子都敢去闖,我沒理由混不下去。”這樣想著,他的心裏又添了些信心。

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船開始動了,船艙裏一下安靜了許多。這時幾個漢子從樓梯口走下來,走到人堆中間,一邊走一邊招呼站著的人都坐下來。一個四十歲左右,身穿一件嶄新對襟棉襖的漢子扯著嗓子吆喝:“都別吵了,聽我說幾句,我是這條船的船老大,我叫何成彪,你們叫我阿彪就行了。我們這船是加拿大遠洋運輸公司的,開往加國的卑詩省,可別上錯了船。上錯船的快點跳到水裏遊回去。”他哈哈笑著,額角一條長長的傷疤隨著他的笑聲一顫一抖的,讓人心裏發毛。振南認出就是剛才在岸上燒香祭拜的那個人。

隻聽他清清嗓子說:“大家要有個心理準備,這船去到加國如果順利的話,大約需要三個多月時間。如果不順利,嘿嘿,我也說不準了。我剛才燒了柱香給龍王爺。龍王爺說了,隻要大家多在心裏念叨幾句龍王爺保佑,它就會保佑我們平安到埠。不過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在這船上,任何人都要聽我的號令,守船上的規矩,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船老大何成彪一口氣將船上的規矩都一一說了一通。振南聽著,覺得他雖然規矩嚴,樣子也有些凶,可也說明他確實是一位有經驗的船老大,心裏反而放心了一些。

開始的那些日子,船行駛得平穩,倒也沒什麼異常狀況。每天兩次開艙門,不少人都分批爬上去透透氣,看看海景。可天天都是茫茫一片海,望不到頭,沒什麼兩樣,上去透風的人便少了許多。振南卻非常珍惜這難得的機會,站在甲板上活動活動筋骨,心情變得開朗很多。他甚至還主動幫著船上的夥計清理船上的垃圾。他從出發那天開始,每天堅持向司徒祖銘學兩句英語,這也是他每天都要上甲板走走的原因。

躺在船艙底,每個人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也許就是睡覺和胡思亂想。特別是夜晚的時候,船艙裏黑漆漆一片。聽著永無休止的海浪嘩嘩的聲音和此起彼伏的鼾聲、咳嗽聲,每個人心裏都憋得難受,可大家互相之間並沒有太多的交流,都懶得說話。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每個人的夢想都是一樣的,每個人現在也都經曆著同樣的逐夢過程。偶爾會聽到有人問身邊的人:“今天是第幾天了?”於是會有人回答:“第十六天。”

振南也一直在計算著日子。他的包袱裏裝著一包秋月給他炒的黑豆,說是萬一餓得慌也可以頂一下。於是他便用黑豆來計算在船上的日子。這些日子裏,在碼頭邊的小旅館裏做的那個夢又好幾次重新駕臨,這使他的心一直處於慌亂之中。

他是在結婚半個月之後最終決定跟著司徒祖銘去闖金山的。在此之前的幾個月裏,他一直在司徒祖銘家裏幫工蓋樓房。每次從他那四層高的、用青磚和紅毛泥蓋的新樓回到自己家那間土屋裏時,他都覺得自己的心像被在鹽水裏醃了一整天似的,說不出的難受。盡管這些年來,村裏村外不少人闖金山、下南洋,賺了錢回家起屋買地,但都沒有像這次這麼強烈地刺激著他。司徒祖銘家的新樓氣派地矗立在村後的小山坡上,神氣得像一個目空一切的巨人。還有那潔白的抽水馬桶和嘩啦啦的水響,都像針一樣紮疼著他的感官。在和父親爭執、吵鬧了無數次之後,有一天父親終於鬆口了:“把秋月娶進門吧,成了親之後你再走。”

想起秋月,想起兩個月來亢奮而又纏綿的新婚生活,躺在船艙裏的司徒振南突然感到身上燥熱起來。秋月的俊秀、秋月的溫柔、秋月的眼淚、秋月光滑柔軟的身體……此刻都開始滾燙滾燙地焐著他,讓他對自己這醞釀了大半年的闖金山的決定忽然有了一種陌生感,他的心裏又有些空落落的了。

他喃喃地對著黑漆漆的船板說:“秋月,五年後我一定回來,我一定要讓你住上青磚樓,我要給你買洋服裝穿,還要給你買一麵鏤花大鏡子,有半幅牆那麼大。”他的腦子裏開始飄蕩著秋月柔柔的歌聲:

一早出門過塘邊,塘中蓮花香又鮮。

心想采蓮手難伸,至怕蓮花有藕連。

出水紅蓮香又鮮,枝枝紅蓮有藕連。

蓮花牽藕牽到底,哥妹相愛要百年。

……

船行了一段日子後,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出現了暈船反應。艙裏味道越來越難聞,讓人覺得難受。躺在振南身邊的一老一少已經嘔吐得渾身無力了。

年老的約五十開外,振南聽年少的叫他“昆叔”。年少的十三四歲,瘦瘦的身條,仿佛風吹得起。振南覺得他比弟弟振江單薄多了。振南聽昆叔叫他“菠蘿仔”。他們是堂叔侄,這次都是跟著同鄉一起去加國的。每天望著這一老一少的叔侄二人,振南都會覺得心裏有些發酸:大洋彼岸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會讓人無論老小都不惜遠涉重洋奔向它?生活中到底有多少磨難,要讓這樣孱弱的身體也都不顧一切來支撐它!

借著船艙板的縫隙裏透進的亮光,振南慢慢地、仔細地用布擦幹淨叔侄倆嘔吐後的穢物,又把自己的被子蓋在睡得迷迷糊糊的菠蘿仔身上。

被子讓給了菠蘿仔,躺著有些冷。振南便幹脆站起身,一點一點地將四周圍的穢物、垃圾清理幹淨。在他的帶動下,一些沒有暈船反應的年輕人也都幫著一起收拾起來,艙裏變得幹淨了許多。隻是味道依然難聞。

下午的時候,在甲板上見到了船老大何成彪。振南壯著膽子上前去和他講希望增加底艙開艙時間。何成彪斜了他一眼,冷冷地哼了句:“不行!”便不再理睬他,振南碰了一鼻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