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十二章(3 / 3)

屋子裏沒有沙發,隻有一個塑料凳子,又太矮,他隻好坐在床沿上。他問我有什麼打算,我說先找找工作,看能不能找到合意的。我不想再做秘書了,必須換一個職位,這有一定的難度。他說,他可以幫我介紹工作。我再一次笑了,說他好傻,嫌身上的麻煩還不夠多。我叫他不要擔心,我會找到合適的工作。

他不再說話了,我們沉默了一會。我看著他,想著他以前故意逗我發笑時的樣子。他喜歡把眼睛起來,做出半開半闔的形狀,看上去像溫情脈脈的情種,讓人既感動又好笑。那樣子很難看,像魚翻白,但他總是做這個動作,毫無道理。我的內心深處再次湧現出對他的憐愛。我懷疑自己對他的情感,首先是這種憐愛之情。無論自己身處怎樣的困境,我對他都懷抱著這樣的情愛,想護著他,怕他受到傷害。我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像愛孩子那樣去愛他。他就是我的孩子,靈肉深處,他與我相連。

此時他望向我,輕輕說了一句。他說,我們離開廣州,離開這裏好不好?我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遲疑了一會,想弄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深意。我有一種念頭,認為他說這句話十分唐突。好像這句話他隻是偶然想到,又沒有經過深入的思索,就從他的嘴裏冒出來了。這太突然了,我認為他根本就沒有想好。也許他想了一段時間,但沒有辦法一個人做決斷,所以想要跟我商量。他說話的口氣,就是那種還在猶豫的樣子,想要和我探討這件事的可能性。我問他,離開之後怎麼辦,孩子怎麼辦,他的父母怎麼辦。他說,不管他們了,從此消失,什麼都不要了。我說他瘋了,竟然會有這種可怕的念頭,連孩子也不想要了。他叫道,那要怎麼樣,我快要死了,我已經死了。無論我做什麼,他們都不會滿意。他們永遠不會滿意,他們不會放過我。

我了解這一切。我知道他的父親,他根本就不管兒子的死活。他所顧著的,隻有自己的顏麵:要排場,要氣派,要風光。自己一生失敗,隻能指望這個兒子。這個兒子,為了滿足他的虛榮心,就這樣被犧牲掉了。那又怎麼樣。還不夠,還不滿足,人的虛榮心永無止境。要把死人的道場做得好看啊,要把過時的房子拆掉重建呀。官階不夠高,要升上去啊。你怎麼這樣死腦筋,別人都會撈錢,你怎麼不會啊!哎呀呀,你在社會上混不開呀,你就是一根筋!他父親認為兒子不願意受賄,是他腦子不好使,進水了,不靈光了。

我後來想,他一定無力承受生活的苦痛了。他那種苦痛,難以言喻,無法忍受。不單是無愛的婚姻,如果隻有這一點,他不會痛苦到這般地步。他想要和我一起離開,那是因為他已經知道,隻有跟我在一起,他才能執行自己的意念,真正成為自己。在廣州,在這座繁華城市,讓他擁有一切的大都市,卻是他的監牢,是他的一生的枷鎖,是讓他無法自由呼吸的地方。他想要和我一起離開,是對這一切的厭棄,是對生活之中無形之手的厭棄。他已經忍受不了這裏,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徹底決裂。與家庭的決裂,一無所有地離開。

我再次表現出自己的冷漠無情。我對待他的態度,竟然可以跟哥哥相媲美。我說,這不可能,也沒有用。你可以放棄你的孩子嗎?你覺得可以做到這一點嗎?我不這樣認為,你不過是逃避現實而已。結果將會是什麼呢?想象一下吧。你的孩子將要體嚐被拋棄的痛苦,就像你當年所感受到的那樣。在他成長的路上,不知道會遭遇多少可怕的景象。他可能自我毀滅,也可能被他人摧毀,你卻不在他的身邊。他會怨恨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能做的事情,就是徒然麵對一切災難的發生,但毫無辦法。你的一生都要悔恨,陷入深深的負疚之中。你還會恨我,你以為自己是為了我才離家出走。緊接下來,我們聊以慰藉的愛,在一場場災難來臨的時候,將要一點點被吞噬,化為烏有,就像不曾有過一樣。這樣的景象,我無法接受,我也絕不可能讓它發生。

我把話說得十分決斷,話裏的意思一點也不含糊。因為我知道,事情不可能還有另外一種結果,不會皆大歡喜。我的戀人大概已經猜到,我會這麼回答他,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他坐在那裏,像個木偶一樣。他越來越僵硬的身子,沒有了我們相識時的那種耀華。往昔神采飛揚的感覺,蕩然無存。他生命裏的生機與活力,已經消失不見了。隻有那種體貼和美雅,依然沒有改變。

可憐我的戀人,在經曆了這麼多世事之後,還抱著幻想,認為事情不會發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他欠缺力量麵對生命的殘忍,隻好屢屢采取自己的老辦法。他心裏也知道,這一切已經太晚了,做什麼都沒有用了,我們必然的結局,就是分手,但他仍然不願意相信它。哪又能如何呢?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一切已經成形,要如何改變這一切呢?除非我們重新出生一次,我們遭遇的人和事,所處的環境,完全不一樣,也許事情還可以有所轉機。我跟他說,放棄吧,如果還能繼續活下去,就忍受著這樣的煎熬。人生是一場煎熬,隻要熬下去,總會有達到終點的那一天。

我太無情了,麵對我的戀人,我毫無溫情地掩飾,直接把真相告訴他。他匆匆離開我的小屋,帶著我剛才跟他說的話,帶著落寞而絕望的神情,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我臉上的吻,有些驚慌的寒意,是他剛剛留下的。在苦澀的心境之下,他依然沒有忘記跟我吻別,就像往日一樣。

我曾經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女子的故事。她真心愛著她的戀人,令人欣慰的是,她的戀人也對她懷抱著同樣的情感,但結果卻是一場悲劇。她總不能停止尋找,尋找人世間的一些東西,但也許永遠也不能找到。她無法真正停止下來,安靜地生活,安靜地相愛,安靜地與她的男人生兒育女。一個普通女子能夠做到的事情,對她來說,極其艱難而幾乎不可能。為此她隻能一再離開她的戀人,因為極愛,她又重回戀人身邊。就是這樣,她拖著黑色行李箱離開,然後回來,再離開,再回來。她一直做著這個令人絕望的動作,沒有人能夠忍受它。

有一次,她又要準備離開。她拖著箱子,已經走出了籬笆牆。他的父母趕過來了,對她說,如果再離開,就不要回來了。他的母親說,他們為了她快要瘋掉了,所以請她不要再回來了。他們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兩個女人在痛哭,歇斯底裏。兩個男人一言不發,黑沉著臉。

這樣的情境,我可以想象。他們內心的情感,我也可以體味。我有著天賦的能力,能夠體驗他人的內心。看到這個女子的故事,我意識到,自己和她一樣,具有神經質一般的性情。我們無法接受普通人的生活,從而安於生活的平淡,世俗的規定,安於每一日的和順。我們這樣執迷,究竟在尋求什麼。尋尋覓覓、淒淒慘慘,自己一生得不到安寧,愛我們的人,承受著無法忍受的苦痛。我們所尋求的那些東西,或許根本就不存在,我們不過一生都在尋找罷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沒有再寫下一首新詩。寫滿詩歌的筆記本,和那支已經難尋的筆,被我遺忘在屋子裏的不知哪個角落。要找到它們,其實不用費多少勁,但我沒有那個興致了。寫詩的心境,已經很難遇到了。泛著詩彩與生命飛揚的日子,已經不再重現。好像一夜之間,所有的激情、眼淚、歡歌、悲愁,再次離我而去。我隻剩下一個空殼,那裏曾是靈魂寄住的地方,如今空蕩如斯。一點點地,我已經不是我了,漸漸不認得自己。我常常懷疑,說話的那個人是我嗎?在大街上獨自徘徊的那個人是我嗎?那個來來去去,穿梭在不同的區域,在黑夜和白晝之間,反複醒來和睡去的女子,真的是我在那裏嗎?

我深切懷疑這一點。我知道那不是我,那不過是我的軀體在行動。我的軀體,不是按照魂靈的指示在做著動作。我的魂靈早已消失不見了,從我的身體裏飄走了。所以,它隻能按照他人的意願來行動。我變成了別人的傀儡,皮影戲裏他人手上支著的一個角色。我做著別人希望我做的動作,說他們願意聽的話。我扮演著別人,我的魂靈卻不甘心,它跑回來問我,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裏?我為什麼要說這些話?那個充滿激情的人去哪裏了?那個滿心是詩,曾經寫下那麼多首詩的女子,跑到哪裏去了?我沒有答案,但我明了,一切已經得不到救贖。曾有的消極心再次回到我的身上,我陷入孤獨與虛無之中,無力自拔。人的孤獨,人的虛無,人的荒謬存在,是不可逃避的命題,它們將與我終生相伴。

那麼,究竟是什麼擋在我和他人之間?為什麼我和他人無法擁有相通的情感?是彼此之間缺少某種神秘的聯係嗎?為什麼我跟我的愛人,可以分享愛的體驗?愛是什麼?愛可以被創造嗎?那種原始的、最初的、本能的、無法抑製的欲望,可以被我們慢慢發現嗎?假如我們努力尋找,可以找到嗎?我無法回答這一切,我不是愛的洞察者,所以不能解釋愛的根源。我隻是用心去感受,去找尋,去發現。

人類天然存在的孤獨,始終與生命相隨。隻有懂得打開我們情感之堤的那個人,才能與我們的孤獨共舞。隻有那一個人,在黑夜裏每一個孤寒的時刻,才能溫暖我們的心。隻有那個人,才能化解我們內心深處的困惑。因為對彼此的發現,我們感到不再孤獨。人生漫長之路,有人與你同行。這就是愛的含義,整體的含義,唯一的含義。愛如此簡單,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