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切卑微者致敬
大凡一提到黃昏,人們首先想到的便是黎明。而往往忽視了在從黃昏通往黎明的途中,必然會經曆長時間的黑暗。
黃昏不是黎明的預兆,而是黑暗的前奏。
處於黑暗中的事物,是被遮蔽的事物,他們缺少陽光的照耀,更無溫暖可言。而恰好在當今這個浮躁和冷漠的時代,被黑暗所掩埋的事物,又是那樣的多。隻要我們稍微關注一下,你會發現無論是在貧窮、落後的鄉村,還是在繁華都市的邊沿或角落,處處都有被苦難放逐的人。他們同在這塊大地上生活,卻得不到應有的寬容和尊重;他們辛勞一生,安分守己,卻最終貧病交加,孤苦伶仃。他們是這個社會的卑微者和局外人。他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他們永遠是弱小的,內心深藏著巨大的悲傷和痛苦。
身為這個龐大群體裏的一員,我有責任把我們的集體記憶和生存隱痛傳達出來,讓更多的人知道,在幸福生活之外,還有另一類人的存在。世界不是哪一個人的,曆史的發展也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
活著的每一個人,都有享受正常生活的權利。
我的文字,代表了我的寫作態度和精神立場。
自拙著《掌紋》、《院牆》兩本散文集出版以來,我常常收到不少讀者朋友的反饋意見。他們談得最多的,是彌漫在我書中的“苦難意識”。甚至有讀者直言不諱地表達對拙著的反感,說讀我的書太壓抑。仿佛我書裏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根尖利的針,刺目,更刺心。他們不相信一個剛過而立之年的人,會把自己的生活描寫得如此黑暗,如此沉重。好像我天生就是一個憂鬱者,一個悲觀厭世的人。
其實,我在《掌紋》一書的序言裏曾申明過,我並非為苦難而寫苦難,更無意於拉起“苦難”的旗幟,去騙取讀者的同情和眼淚。概因我的痛都來自於真實。
沒有什麼能比真實更有力量的了。
我也曾試圖使筆下的文字變得輕鬆一點,雅致一點。但一落筆,目光自然又聚焦在了那些“卑微者”的身上。我的文字仿佛本來就是為他們而存在的。舍此,它們不過是紙上的一堆幹屍。
寫作一旦找到了理由,要想改變是困難的。這好比讓一個農民放下手裏的鋤頭,去握一把小提琴一樣,結果隻能徒增笑耳罷了。
說到底,一個作家的文學取向,以及他通過文字所要表達的東西,都是不可以選擇的。文學也有基因。對於一個自幼經曆過生活的貧窮、情感的隱痛、靈魂的孤獨、心靈的掙紮的農民的兒子而言,在他有了一定的知識,並能夠通過文字來表達自己想法的時候,他有權利說出內心的恐慌、焦慮和苦痛;有權利說出長久以來那被壓抑的沉悶和悲傷;有權利說出人作為人的那點可憐的善良和尊嚴。如斯,他才有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才有在漫長的黑暗中眺望黎明到來的意誌和信念。
倘若說故土是我文字的根,那麼,那些在故土上生活著的人,則是我文字的藤。他們與我的關係,是血脈的關係,是骨肉的關係。他們的生存狀態,決定我文字的走向。他們的精神處境,塑造我文字的內質。如果拿我文字中的“痛”,跟他們生活中的“痛”相比較,我的痛頂多算個零頭而已。
隻要大地上還有苦痛在蔓延,隻要大地上還有生靈在苦痛中默默忍受,我仍將毫不猶豫地緊握手中脆弱的筆,繼續寫下那些帶血的文字,為時代作證。
相信我的讀者都有承擔苦難的能力,相信我的讀者都心懷大悲憫。
向讀者致敬!
向一切卑微者致敬!
吳佳駿
2012年春於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