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3 / 3)

福爺爺家的園子收拾得井井有條。自留地不大,地方主要讓房子前麵的空地給占了。福爺爺家門前的土場就像是生產隊上的曬場,夯得很結實,也掃得一塵不染,月色下白晃晃的一片。和老莊子上其他人家不同,福爺爺家沒有養狗,也沒有養雞、養鴨,更不用說養豬了。一溜房子雖然也是土牆草頂的,但收拾得很精神。圍在外牆上的草簾子似乎已經用麥秸重新披過了,上麵隱約浮動著一些亮光。草房的西邊接了一間草披子,那兒便是邵娜的住處了。此刻,草披子的門敞開著,裏麵黑乎乎的。可我今天要去的是福爺爺家的正房,而不是這間我熟悉的草披子。

我來過福爺爺家的園子無數次了,今天是第一次邁進他家的門檻。堂屋裏依然是泥地,但放著正兒八經的八仙桌。幾把高背的椅子沿牆放置,恍若隔世,上麵鑲嵌的螺鈿在燈光下閃著暗光。福爺爺家不用墨水瓶做的柴油燈。一盞玻璃罩子的煤油燈放在桌子上,通體透亮。啊,他家對著門的牆上竟然沒有貼毛主席像,除了糊了一層報紙就什麼都沒有了。難怪人家說福爺爺反動呢,看來還真是的。

來到裏屋,福爺爺躺在一張架子床上,床上掛著蚊帳。帳門從中間分開,被兩隻銅做的帳鉤勾住。福爺爺從蚊帳裏伸出一條幹黑的瘦腿,一個人正伏在上麵,用藥棉蘸了酒精清洗福爺爺的傷口。不用說,這人便是邵娜。床邊的老式床頭櫃上放著她常備的藥箱。

知青變形記  禮壽、禮壽媳婦以及福爺爺的孫子、孫媳婦和幾個重孫子、重孫女,一大家子圍繞在床邊。見我們進門,禮壽連忙過來招呼。邵娜的姿勢始終沒有變,但她顯然已經感覺到了我的出現,脊背抽筋似的抖了抖。

在福爺爺的傷口上抹上紫藥水以後,邵娜就站了起來。她走到床頭櫃前麵,把手上的鑷子、藥棉放進藥箱,然後就背上出去了。自始至終邵娜都沒有看我,轉過身來的時候,臉也是偏著的。所以說,我很想看見邵娜,等真的看見了,卻沒有看見她的臉,更不用說她的氣色、表情了。

繼芳倒是落落大方地和邵娜打了招呼。“邵娜,吃過啦?”她問。

邵娜邊走邊說:“吃過了。”

繼芳跟到堂屋裏:“沒得事,到我們家來玩!”

邵娜“嗯哪”一聲,人已經走到屋子外麵去了。

繼芳走回裏屋,對躺在床上的福爺爺說:“福爺爺,我們看你來了。”

福爺爺“哦、哦”著,已經沒有了白天的強悍,完全是一個衰弱的老人了。

“您老沒事吧?”我說。

福爺爺說:“沒事,沒事,一把老骨頭了,但還撐得住。”

“我爹也是的,非要自己上,以前這種事不都是我來的嗎?”禮壽在邊上說,“說他他也不聽,不聽勸。”

福爺爺一陣猛咳。兒媳婦連忙扶起福爺爺,為他捶著背。孫媳婦從床肚下拽出一隻痰盂,雙手捧過去,給福爺爺接痰。

咳畢,福爺爺喘著氣說:“今天不比往常,你們年輕人鎮不住場子。”

禮壽說:“我也不是年輕人了。”

“等我死了,你再來接班吧。”說完,福爺爺對我招招手,“過來,近點個。”

我走過去。福爺爺說:“還有你。”

繼芳將手上的正月子交給孫媳婦,也走了過來。福爺爺一手一個,抓住了我們。他顫顫巍巍地說:“人家都叫我福爺爺,我沒得福啊,我的複是克己複禮為仁的複,那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輩分。我們大範複字輩的都死光了,留下我一個孤魂野鬼,人尊我一聲福爺爺,也是他們不識字,不曉得。你們年輕人該有福,福氣的福……”說著,又咳了起來。

最後福爺爺說:“兩口子,守著日子好好地過吧!”然後就鬆開了抓著我們的手。

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繼芳已經眼淚汪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