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風兮雲兮,潮水泱泱。

一艘標識“廣東省潮州府領字壹佰壹拾捌號蔡湛秋商船”字樣的三桅紅頭船,憑借著一帆好風,徐徐地在這南太平洋上航行。往南,往南,一直往南,就像一隻南飛的雁,振翮雲海,羽翔九天。

蔡湛秋獨立船頭。此刻,他的心境,就像眼前這變幻莫測的雲,這深不可測的海,雲卷雲舒,潮打浪覆。作為“南北商船行”的掌舵人,他對船隊的所有商貿往來都是了如指掌,可為什麼會出現如此大的漏洞,讓官府抓住把柄而落得倉皇出逃,亡命南洋呢?這禍從何而來,緣何而生?陳仰穆一向辦事穩妥,幾乎每一宗生意都是十拿九穩才做,賺多賺少是一回事,可從來都沒有這樣冒險過、失手過。再說,這一次,不是簡單的輸贏與得失,而是滅頂之災啊!五艘商船,滿載著從津滬發出的貨物,竟被官府以“通匪資敵”的罪名查封!鬼使神差的是,夜半三更,居然有人冒充他蔡湛秋的名號,引著大隊海盜前來劫船……這分明是一個圈套,是一個陷阱,是一個陰謀!幸好林雲翥事先得知消息,冒死從樟林港開出這艘傷殘報修的“118號”,將他和陳仰穆接上了船,擺脫官兵快船的追捕,開出南澳海域而奔赴南洋!這“南北商船行”,這蔡陳林三兄弟,到底跟誰結了仇?而官府查封商船,又出於何因?蔡湛秋百思不得其解,陳仰穆也是一頭霧水,而一直在樟林埠行醫、消息靈通的林雲翥,也隻能打聽到隻鱗片爪,根本無法辨其真假,更別說得出個所以然。這一個啞巴虧可是吃得太大了!整個船隊,除了這一艘老牛一樣的“118號”,其餘的要麼被燒毀,要麼被官府沒收,全都沒了!他們蔡陳林三兄弟這些年所有的辛勞付之流水不說,還不明不白地落得“通匪資敵”的罪名!冤枉啊,這世道,怎就沒一個講理的地方呢?原來,他們仨是那樣的躊躇滿誌,一路酣歌。此刻,麵對大船犁出的一道悠長悠長的雪浪銀花,蔡湛秋雙眼悄然發酸起來。想不到這次逃亡,靠的還是這艘不離不棄的紅頭船……

“頭家,該回艙裏了,起風啦!”大公陳老水又一次提醒了他,可他仍然沒有進船艙的意思。艙裏,百無聊賴的陳仰穆跟林雲翥在下象棋,為了悔不悔棋正爭得麵紅耳赤。他知道此刻他們心裏的滋味,他知道憋悶到底有多苦!

有道是:水國無邊際,舟行共駛風。這船行大海,就像一隻螞蟻爬在油鍋邊上。天地間最變幻莫測的莫過於海上風雲,周遭的輝煌與暗淡皆在轉瞬之間。蔡湛秋剛才與陳老水接了火,一支煙還沒抽完,水色旋即變得黑濁如墨了,天突然變得昏暗了,風也刮得厲害了。

“老水,你看,這水,這風!”蔡湛秋朝大公喊了起來。

“頭家,我來!”陳老水扔了手裏的煙,舉著照水鏡瞭望起來。

“這一路逃避著兵船,三桅十二帆席都張滿,風大水順,船速過更,怕是已經離譜了。你看,你看看到了什麼路數!”蔡湛秋湊近前。

“阿尾,快,請陳爺上來,還有,請《針路圖》!”陳老水朝押班阿尾大聲叫喊。

陳仰穆一把抹了棋盤,搶在阿尾前頭登上了船樓。他懷抱一隻圓筒形的檀香木盒,裏麵就是一份《針路圖》。曆代帆船放洋,尋山認澳,望鬥牽星,知山、知沙、知淺、知深、知嶼、知礁,靠的就是它!一般情況下,每一艘紅頭船都會有一份《針路圖》,由夥長掌管,與羅盤、指南針一起放在船尾的針房裏。可是陳氏的這份《針路圖》卻與眾不同,裏麵除了標明針路、回針,還記錄著陳氏先人下南洋、走南闖北的所見所聞,還有許多經驗之談、警誡之語。陳仰穆奉為至寶,時時隨身。

“阿尾,取水下針。”陳仰穆看了一眼水勢,就領頭進了針房。阿尾應聲,咚咚地跑到船頭,打了一木桶水,又咚咚地跑回船尾,送進針房。這下針的水,必須為陽水,陽水就是風上頭的水。這水羅盤,分二十四個方位。“於幽靜處,安羅經,下指南,庶針定向,不至浮沉。反複推詳,莫作泛常。”這些都是《針路圖》中的告誡之語。

“穆,你老在行,你看,這邊是琉球,這裏是澎湖,我們船的方位是在這……”蔡湛秋在陳仰穆跟前不敢妄言。

“你別看這潮闊浪平,風暴將隨時而至。《針路圖》上說:差之毫厘,失之千裏。看來我們為了逃避兵船,舵吃順風,現在是不對針路了。”陳仰穆滿臉陰雲。因為此刻,海麵上已驟然飄起了如絲如縷的流霧,海天相接處,傳來遙遠的、奇異的呼嘯聲。

“沒事吧?”林雲翥神態不安地跟上來問。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們什麼風險沒經曆過,不都好好地挺過來。”陳仰穆說著,讓林雲翥跟著進艙,又與蔡湛秋一同來到後艙,對著神龕裏的神像燒香禱告了起來,“本船奉七記香火有感明神靈敕封護國庇民妙靈昭應明著天妃,海洋嶼澳山神土地裏社正神,普降香筵,祈求聖杯。或遊天邊戲駕祥雲,降臨香座以蒙列坐,謹具清樽。伏以奉獻仙師酒一樽,乞求保護船隻財物。青龍下海永無災,伏望聖恩常擁護,東西南北自然通。伏以三杯美酒滿金鍾,扯起風帆遇順風,海道平安往回大吉,指東西南北永無差,朝暮使船長應護,往複過洋行正路,人船安樂,過洋平善,暗礁不遇,雙篷高掛永無憂……”

這時的海麵雖然光線昏暗,但水下那仿佛千軍萬馬奔騰的氣勢還是明顯可感,水被攪動,眼前的海一派墨染的凝重。瞬間,那些若沉若浮的龍蛇魚脊就躍動了,就翻騰了。首先是一雙海豚,破陣而出,騰空而起,這序幕一拉開,就仿佛彙集了全世界的跳水名將和體操高手似的,成群成隊的海豚,有如群龍戲海,跌宕騰挪,此起彼伏。更好似兩軍對壘,卷起千重浪,震起萬顆珠,大魚如引爆重磅炸彈,轟轟烈烈,小魚疾如流矢,萬箭齊發,將一個蒼茫的大海攪成了一鍋粥。

蔡湛秋憂心忡忡,注視著海上的風雲變化。

大公為了緩和氣氛,湊近林雲翥,指著一隻騰空而起的海豚說:“林先生可曾遇過這等魚陣?這就是行船人常說的‘龍兵過’。這海豚可真比人精。你看,它們將那身子騰起,又橫著身子砸下來,為啥?可不僅僅是鬧著玩,它們是為了震暈這周圍的魚群。這魚群和羊群、馬群一樣,都有領頭的,如果將這些領頭的都砸暈了,降伏了,後麵的億萬魚蝦就亂了陣腳,就任憑這些大海豚、大鯨魚生吞活剝了。”

“會有大鯨魚?”林雲翥好奇。

“有,會有的。”大公篤定地答。

少頃,就出現“龍兵過”後的平靜。這種平靜就像在一鍋沸騰的粥下麵釜底抽薪。可瞬間,有把火燒上來了,鍋底發出奇異的聲響,哞哞,哞哞像牛叫,卻比牛叫的聲音更大,更響。隨著水聲響起,無數水柱噴射而出,水氣漫漫,煙霧彌天。突然間,洋麵上就現出好幾座小島一樣的龐然大物來。

“真的是大鯨魚!穆,是鯨魚群哇!”林雲翥高興得大喊大叫起來。

陳仰穆這時卻沒有反應。他領會大公觀魚談魚的用意,但更預感到天氣的不妙。

“老水,你看,”陳仰穆默然良久,說,“這南暖北冷,按理這大鯨群和‘龍兵過’應該朝大洋下方遊去才是啊,為何逆流而上呢?”

大公聽了,腦中閃過一道疑雲。但他馬上鎮靜下來說:“這海底物件變數大,陳爺放心 ,還是回艙裏喝茶吧,這裏風大,別著了涼。”

陳仰穆的預感果然應驗。當天夜裏,一場滅頂之災陡然降臨。

飲罷了茶回到艙房,陳仰穆一直沒敢睡覺,自從“龍兵過”後,他的心一直七上八落。一本《針路圖》不離手,左翻右看,好像裏麵藏著什麼錦囊妙計,可以逢凶化吉。捧著這《針路圖》,他的心就平靜了許多,就仿佛得到了祖輩們蔭蔽而膽壯氣豪。

情況確實不妙。當東南天際傳來沉悶的雷聲,當船艙裏悶熱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陳仰穆就獨自一人走出艙房,登上了舵樓。一大片黑雲從東南洋麵冒出,沒容他看清楚就迅速彌漫開來,猙獰變幻,鋪天蓋頂,把大船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黑氣當中,混混沌沌,如同扣在一隻大鐵鍋裏,嚴嚴實實,不辨東西。全船的人都不堪悶熱,紛紛醒了過來,恐怖的氣氛壓迫得誰都不吭一聲,隻是悄悄地抱住身邊的可依之物。

風聲,潮聲,浪濤拍打船舷之聲,終於在沉默中爆發了。呼嘯的風聲中似有滾滾的車輪在碾軋,轟轟隆隆,又似有兵器相錯,金鐵爭鳴,又似有萬千強弩齊發,嗖嗖嚦嚦。再細聽,還有馬的嘶鳴,人的呼喊,狗的狂吠,獸的喘息……再聽下去,又仿佛隻有自己的哭泣,隻有發自內心的恐怖了!

“阿尾,砍桅杆!”陳仰穆對專事桅蓬的押班阿尾大聲喝令。

砍棄桅蓬是海上抗風的絕招,也是險招,非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這樣做的。大船一旦失去桅蓬就隻能隨波漂流,不由自主了。

而此時,整條船中全是黑乎乎的奔流直瀉的海水,每一個浪頭打過來都是從船尾一直掃蕩到舵樓,甲板上根本停不下人……已經有兩名水手被風浪卷走了,而桅杆,終於還是被阿尾砍倒了,它就像一根稻草,猛然被風浪卷去……

不知漂泊了多久,突然,風好像歇息了,被馴服了,艙外不再水卷浪翻。

“穆爺,風停……”大公還沒將話說完,就被腳底下傳來的一聲悶響打斷了。這一聲響與剛才的響聲不同,伴隨著的是劇烈的震蕩,使每個人都覺得頭皮發麻的震蕩!跟著船就開始傾斜起來,仿佛有一塊巨大的磁石,正在用力把船吸向海底!

“是不是觸礁了?”林雲翥驚問。

大公不答,轉身直朝艙底奔去。

“穆,你看,這下可是脖子上試剃刀,險了!”林雲翥臨危仍不失幽默。

“別亂,大家別亂!”陳仰穆心裏明白,在這蒼茫的大海中觸礁,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蔡湛秋兩隻手緊緊地抓住了陳仰穆和林雲翥,悄聲說:“兄弟,跟著我,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能分離!”

“蔡爺,這龍骨都斷了,艙底進水,看來這船是保不住了,大夥各自逃生吧!”大公幾乎是附在蔡湛秋的耳朵上說,“你們幾位爺,跟阿尾上小舢板,他力氣大有經驗,會送你們上島的,這裏,離琉球、日本不會很遠,也許,還會有一條生路。”

“你……老水!”目送著陳老水登上船樓,蔡湛秋什麼話都說不下去了……

林雲翥一直覺得愧對兩位兄長。今日之禍,可以說是因他而起,可是,其中塊壘,他又無法理清,心頭總有一團亂麻,掙不斷,理還亂。自從“南北商船行”由樟林埠遷往汕頭埠以來,他對商行的生意參與得比以前少了。他一直沒有放棄樟林的怡生堂,一直以懸壺濟蒼生為己任。商行上的事都是兩位兄長在打理,他最多隻是利用怡生堂往來人頭雜、消息靈通之優勢,通行情,出主意,打點上上下下的關係而已。一個人空落落的時候,他總會懷念商行設在樟林時,兄弟三個人經常聚在一起的日子。

樟林是潮人向外移民拓展,對內繁榮經濟的發祥地。潮人成規模向外遷徙的現象可以追溯到鄭和七次下西洋前後,但在此前更漫長的古遠,其足跡之廣,往返之多,也難盡計。

其黃金時代,應推自清康雍乾年間,尤其是康熙二十三年弛海禁之後,紅頭船從“片帆不準下海”轉變為“準其自由貿易”,故商賈紛紛造大船,下南洋貨運貿易,樟林埠呈現空前繁榮的景象。

林家祖上原來也是行紅頭船的,都是在大風大浪裏九死一生拚搏出來的大船主。後來,林家出了一件轟動潮州,也震動了朝廷的“通匪案”。本家富豪兄弟,交官結府,走私行賄,越俎代庖,無法無天,終因官家反目,仇敵下井投石,被冠以“私鑄炮位,交結盜首,接濟洋匪,尤為罪大惡極”罪名而落了個梟首示眾的下場。遭家不造,林氏家族自此中落。林家人由此明白了一個道理:民跟官鬥,有如飛蛾撲火;錢銀再多,不如官印一個。於是,林雲翥的祖輩從此不行船、不做生意,隻遣兒孫讀書,發誓要讓兒孫考取功名,當官做老爺!後來林家子孫書倒是讀了不少,可就是當不了官。那一個考取了功名的居然一去不見回來,倒是這個懸壺濟蒼生的在這樟林埠內外出了大名,成就了一個名醫世家。

世代行醫的林家便立下了一個家規:不許任何林家人下海經商。但是到了林雲翥這一輩,卻按捺不住欲望——那是一種男兒渴望冒險、用自身力量贏得身後功名的躍躍欲試的衝動。林雲翥在行醫的同時,偷偷地跟結義兄弟蔡湛秋和陳仰穆合夥幹了起來。他們學“桃園三結義”歃血盟誓,蒼天作證,大地為憑,三人同心,共創大業!最初,他們都以入股的形式加入蔡氏船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風餐露宿,海上漂泊,經曆了常人難以忍受之磨難,一個銅錢一個銅錢積攢,一塊銀元一塊銀元地苦掙,漸漸有了起色。終於,他們有了新的船隊,買賣越做越大,氣派也大,從上海、天津、張家口,到安南、暹羅、實叻,甚至跨過太平洋進入紅海、波斯灣……“南北商船行”漸漸成為潮商中一個小有名氣的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