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來曆是什麼;日子一久,連他自己也記不清。
隻記得一艘華麗的畫舫,一襲靛藍嫁裳,一夜繾綣,
狂風暴雨後什麼也不曾留下。
隻遺下他。
為何隻有他被遺下?
為何上天予他無限喜樂後旋又殘酷地將其剝奪?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
他臨空吶喊,聽不到回音;他哀慟逾恒,流不出淚水。
既然注定得不到幸福,那便讓天地陪葬吧!
他記不清過往種種,卻明白自己有毀天滅地的潛能。
凝望拍岸浪濤,他揚起嘴角。
那是日後眾人無緣目睹的微笑。
此後,他終年一襲藍裳、襯著藍發,與海天共一色。
他真實的身份已無人知曉,但他的名字日後響徹武林道──
蟻天、
海殤君。
名如其人,傲氣與悲傷兼具。
他本擬毀天滅地,直到他遇見一個人。
那人是個和尚。
和尚有個別致的稱號──
一頁書。
他是出家人、是僧侶、是修行者。
懼怕他的人稱他為「邪心魔佛」;厭惡他的人叫他「禿驢」;
一同修行的友人喚他「梵天」。
他是個高傲的和尚,自稱「百世經綸一頁書」。
對於邪魔歪道,他主張以殺止殺,反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這項原則,偶爾會遇上例外。
而海殤君便是一個例外。
他原本打算要殺海殤君,為此他追查百年,
卻在見到海殤君的那一剎那殺機盡消,
隻因他看出了海殤君不肯、亦或不願承認的事──
海殤君作惡並非單為毀天滅地,還為了毀滅他自己。
一頁書不想讓他趁心如意。
對於這種人,給予他最深重的懲罰不是死亡,而是讓他好好活著。
於是一頁書主動化敵為友,找各種理由讓海殤君活著。
金丹抵三劫便是其中傑作。
出家人不該執著。
一頁書清楚知曉自己何以無法成佛。
他中意海殤君那孤高的身影、及一如自己的傲氣──
恰似江畔雙月,臨水對映。
他是武皇、是王者、是傳奇。
傳奇隱匿之後,他自稱「寰宇武典半尺劍」,與「百世經綸一頁書」相提並列。
身為王者,他的氣勢不凡,卻絕不孤高──
想結納人才為己效力決不能孤高,他一向小心翼翼有所節製。
那是在未遇見一頁書之前。
從未看過這麼清靈秀美的和尚,初見麵時他曾有荒謬的念頭──
若一頁書是尼姑,他一定想盡辦法迫一頁書還俗。
遇到一頁書時,他已攀上人世的巔峰──登基為皇,
正覺高處不勝寒,而一頁書帶來新的刺激與挑戰。
於是他詐死、隱姓埋名,遁居山林,
隻為與一頁書相互競爭,一同追求武道修業的極致。
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明了自己為何能輕易拋開一切隱居,
不是勘破世情,而是因為他被一頁書所深深吸引。
一頁書的清聖、一頁書的高傲;
無數次對談裏,因自己而蹙起新月彎眉,因自己而露出皓齒微笑。
這份孺慕無涉肉欲,隻有純粹的喜悅歡愉漲滿胸臆。
心底莫名的空虛因一頁書而填補,亦因一頁書而擴大了麵積;
起初的患得患失像一小滴墨汁,最後漾染整缸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