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在禮拜堂門檻上坐了一會,讓腦子清醒清醒。那個民兵進去了,無論是“抗美援朝”、“誌願軍”還是“烈屬”,對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師裏上上下下都在等待著二次入朝,可命令一直沒下來。到1952年2月終於等來了入朝的命令,全師都沸騰了,大家都奔走相告準備入朝了。
可就在這時,隊長通知我複員。其實複員轉業的事已經鬧了很久了,過了春節複員轉業的同誌就都集中到複員大隊去了。這是解放軍第一次辦理複員轉業,誰也不願脫軍裝,很少有自願的。我們文工隊硬性宣布了一批女同誌、小同誌和老同誌複員。可是小同誌們不服氣,鬧著“牛崽沒複員,為什麼要我複員。”“嫌我小?那牛崽比我還小,為什麼他不複員。”
我一直認為他們鬧也沒用,我可是經過戰爭考驗的老同誌了,像我這樣參加過抗美援朝前五次戰役的人,咱文工隊還沒幾個。我為這事真是大意了,誰知複員大隊就要走人的時候宣布了我複員,太讓我灰心喪氣了,沒辦法,我拗不過隊長,隻得服從。
第二天就給我發了複員證書,因為是部隊第一次複員,所以證書特大,是小32開的,燙著金字《中國人民解放軍複員轉業證書》。還發給我一套單軍裝、一條肥皂、一雙襪子、一條毛巾和120斤大米票。
我在部隊鬧騰了兩年半,就這麼複員了。
離開文工隊時,原來我們團宣傳隊的老同誌都來和我告別。我複員去幹什麼?我年底10月才滿15歲呢,論文化程度我還差一年小學畢業,誰會要我。大家給我出主意:“念書。咱新中國現在要的是建設人才,念書是最好的路子。”我捉摸著這確實是我唯一出路。
我被編入複員大隊第二批走。我還沒走,我們師倒先走了,他們浩浩蕩蕩地二次入朝了。
2月底我回到了長沙,我家1949年底搬到了長沙。
我按規定去長沙市民政局報到。民政局一個老同誌很熱情,問我有什麼要求,我說想讀書,他說:“對,你年紀太小,還是讀書好。”
他把我領到隔壁教育局辦公室,向一個年輕的女幹部介紹了我的情況。她也很熱情,問我想去哪個學校,從幾年級念起,我冒充說我小學畢業了,讀初中。於是她立即打電話給解放中學聯係。她說這是所好學校,並給我寫了一封函件,要解放中學按初一寄宿並給一個甲等助學金另加一個丙等助學金給我安排。那天是星期四,她要我休息幾天,星期一到學校報到。我謝謝了她。
我從教育局出來,心想今天是星期四,距星期一報到還有三天,我想趁這三天空閑去一趟南嶽,一是看望和撫慰張姨和阿妹,二是為班長到舍身崖為她母親敬香還來得及。
第二天下午,我到火車東站買了去衡山的票。近傍晚時火車快到了,我正在排隊進站,突然一個瘦高個警察向我大步走來,大聲問我:“你是幹什麼的?”
我琢磨著怎麼回答,因為我要下星期一到解放中學報到之後才能明確我是幹什麼的。
他還沒等我回答又大聲吼著:“哪來的?”
我心想哪來的是什麼意思?我如果回答“從家裏來”,肯定不是他需要的回答。
我猛然想起,這人怎麼這麼個態度對我說話,周圍的人都望著我,我成了眾矢之的,我一時火就冒上來了,也對著他吼起來:“你叫什麼啊你叫,好好說話不行嗎?”
“什麼好好說話,走!”他一把抓著我的衣領就拽出了隊伍。
“跟我走!我看你好久了,一看就不是個好家夥。”這是什麼話呀。他一路推推搡搡地把我拖到了值勤室,吼著:“站好!”然後他就坐在辦公桌後麵,看樣子他是個頭。旁邊辦公桌後還坐著兩個警察。
三個人都警惕地望著我,然後大聲問我:“你穿的軍裝哪來的?”
“發的呀!”這時我才想起來,那時凡穿軍裝的人必須是解放軍,而且有胸章帽徽,我穿的軍裝沒胸章帽徽,這在東北到處都是,誰都知道這是誌願軍(誌願軍直到1952年夏天才配發“中國人民誌願軍”的胸章,一直沒有帽徽)。這在長沙就少見多怪了,所以他們很可能是因為這對我產生了懷疑。
我對他們說:“我是複員軍人。”
他們仍然吼著不解地問:“什麼?”
旁邊的一個警察大聲插話:“老實點,說,怎麼回事?”
我這時又想清白了,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批複員軍人,地方上可能還不知道這回事。我也大聲回答著:“複員就是從部隊上下來了,不當兵了,當老百姓了。”
“什麼什麼?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和他們沒法說清,我從上衣口袋裏拿出那本32開燙金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複員轉業軍人證書”給他們看。他們沒見過,三個人圍在一起翻看,那本子裏第一頁是毛主席像,第二頁是朱總司令像,每頁像前有一頁透明紙隔著,第三頁是彭德懷簽字的“複員命令”,寫明我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特種兵炮一師宣傳員:“劉才同誌1949年9月參軍,英勇戰鬥三年……”第四頁、第五頁是我在部隊的表現鑒定和複員時所發給的物品。我的鑒定還特別漂亮,說我“服從性強,鬥爭性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