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知秋跨出葉家大院,一眼就看到了和尚。和尚穿著舊僧袍,趿著破鞋,正從街西過來。知秋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停住腳,靜靜地等著。

和尚總是不緊不慢的,說話、走路、化緣……長工任來寶說,和尚就算紮上一錐子,也不會馬上冒血。可是知秋偏偏喜歡和尚。她一見到和尚,就想起《西廂記》。她似乎是鶯鶯,和尚是張生。葉家大院是一座廟,和尚夜靜更深翻牆而過,鑽進了她的閨房……知秋能把張生——也就是和尚的手指想像成一隻細小的螞蟻,恍惚之間,和尚慢慢地變小,與那隻螞蟻融為一體。螞蟻頗有耐性地爬來爬去,後來忽然不見了。知秋明白,這隻調皮的小東西爬到她心裏去了!

知秋不止一次告訴和尚,她喜歡他。和尚聽到知秋這樣說,雙手合十,低著頭輕誦:阿彌陀佛。知秋討厭阿彌陀佛,這句話像個硬殼,把和尚緊緊地裹起來,和尚變成了一隻硬核桃,知秋無論怎樣也砸不開它。知秋沒了主意,隻好去求丫環桂花。

桂花名叫葉桂花。其實她不姓葉,是十七年前在門口撿到的,懂事以後,但凡有人問到姓氏,桂花總是脆生生地回答,俺姓葉,俺叫葉桂花。

桂花聰明伶俐,能言善辯,從小跟著大少爺登高讀過幾天四書五經,再加上常年在老爺麵前走動,因此見多識廣。知秋有事掰不開鑷子,總是找桂花拿主意。桂花有時候會笑知秋,說你是小姐,還比我大一歲,遇到事兒怎麼還要問一個下人?知秋並不介意桂花的沒大沒小,聽桂花如此揶揄,會打桂花一下說,誰讓你人小鬼大呢,你一肚子鬼主意,我有事不找你,找誰?

桂花早就知道知秋喜歡和尚,出於做丫環的本分,桂花有事沒事,心裏都在盤算如何破解和尚這道難題。和尚是個孤兒,從小被寄養在老爺嶺的青雲寺中。十二歲那年,青雲寺的主持雲濟法師親自為和尚主持了剃度儀式,和尚有了法號,叫性惠。可是沒人喊他的法號,隻要在田間地頭見到他,人們隻是喊他一聲和尚,久而久之,和尚就成了和尚的法號。再久而久之,性惠這個法號便被人們忘記了。

知秋第一次告訴桂花她喜歡和尚時,桂花嚇了一跳。桂花指著知秋的鼻子說,小姐,你膽子太大了,比磨盤還大上幾圈呀。知秋說,喜歡一個男人,膽子就大呀?叫你這麼說,天下的女人個個都是膽大包天的女魔頭了。桂花搖了搖頭,說不是這樣的,別人喜歡男人都是有根有據,而你喜歡這個男人,卻沒有準譜兒。你喜歡的可是一個和尚,和尚有清規戒律,怎麼可以跟你進洞房呢?知秋是父親葉福清的掌上明珠,她才不管什麼清規戒律呢。她霸道地說,我不管那麼多,我隻要和尚做我的男人。桂花想了想又說,那也不行,不算清規戒律,那還有門風和家法呢,還有左鄰右舍三鄉五裏的唾沫星子呢。葉家是誰?是百裏有名的名門望族,你千不管萬不顧,可老爺這張老臉,你總要顧一顧吧?知秋還是胡攪蠻纏,說我爹要臉,我不要臉嗎?我連個和尚都得不到,我會死給爹看,那時候,爹的臉麵更難看了。

就這樣掰扯了十幾次,桂花總算弄明白一點。她要是不把這位小姑奶奶哄高興了,最難看的,恐怕是她自己了。咳,桂花暗自歎息一聲,誰讓自己是個下人呢?下人的本分就是讓主子開心,得,別的先扔到一旁,先把小姐伺候好了再說吧。

於是,桂花開始幫知秋想輒。桂花雖是個下人,可她很有耐性。她隻要得閑,就遠遠地觀察和尚,連和尚身上的虱子是不是雙眼皮兒,都要專心致誌地研究。一直把和尚看到沒了影兒,她才擰著眉頭,嘴裏開始念念有詞。知秋沒有這份耐心,一見桂花念咒,她就跳起來罵人。知秋說,桂花呀,你到底行不行呀?你那點兒道行能混濁和尚的六根,讓他動凡心嗎?桂花說,我說能,就一定能。知秋有些急,有些惱,又有些不甘心,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白天黑夜坐臥不安。心裏急,脾氣就大,見誰都沒好臉色。知秋訓了母親,訓了父親,連剛從日本留學回來不久的大哥登高,她都照訓不誤。不過大哥不和她一般見識,隻是寬厚地笑笑,然後就鑽進書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知秋找不到出氣孔,就躲在後院生悶氣。

後院其實是個小花園,有曲廊、拱橋、假山,還有一個半畝大小的水塘。塘中養著一群錦鯉,天熱的時候,錦鯉成群結隊地遊動。這個水塘是前年建的,前年知秋隨父親到省城濟南收賬,順便逛了趵突泉。知秋被趵突泉的水勢打動了,回來以後,她硬纏著父親在她住的後院修了這個水塘。父親借題發揮,又到青島弄來一群錦鯉,後院便有了今天這些景致。

可那幾天,錦鯉也幫不上忙了,知秋見了錦鯉也不開心。知秋心裏有了一個難解的結。這個結就是和尚。這個臭和尚油鹽不進,對他說一百遍她喜歡他,可是他像個石像,居然沒有一點兒反應。和尚也不是小孩兒了,就算他長在廟裏,也不會不懂男女之事吧?知秋不信和尚每天看著來廟裏燒香拜佛的紅男綠女會不長凡心。

好在桂花沒讓知秋煩太久,很快就替她想出一個對付和尚的主意。

和尚遠遠地看到知秋站在葉家門口,心裏就有些怵。這個葉家大小姐,性子有些怪,一見到他就說瘋話,那些話像一群饑餓的老鼠,把他的心都啃裂了。每次聽知秋說完瘋話,和尚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像被無常吸走了真魂,恍恍惚惚的打不起精神。

記得第一次出門化緣,師父雲濟囑咐他說,僧人出外,最忌諱女眷,記住,遠離人家的女眷,大路就能通天。雲濟師父知道和尚還不懂男女情事,所以不再深說,放他去了。和尚別的不懂,但懂得聽師父的話,在山下見了女眷,他單手抵鼻,低頭讓路。那些女眷見他規矩,也都悄無聲息地離去,沒有隻言片語。終於有一天,和尚遵照師父的叮囑,來到了石橋鎮的新生莊,這裏有一戶葉姓大戶,樂善好施,為青雲寺布施了數十年的衣食。和尚走到青磚門樓前,不無稚嫩地高誦法號:阿彌陀佛。

那天,葉家大院的厚板門一直開著,站在門外,和尚能看到院子裏一棵高大的棗樹。初秋時節,棗樹果實累累,枝杈沉重。一隻黃狗懶散地趴在影壁下,看都不看和尚一眼。幾隻母雞悠閑地在門邊尋食,大概覺得和尚的光頭不好玩,就咯咯叫著,信步離開。和尚再次念佛,聲音比前一次大了一倍。可是葉家門裏仍是靜悄悄的,就連剛才那幾隻雞也不見了。

和尚很好奇,他見左右無人,便歪著頭,往院子裏望。門內那麵影壁很負責地擋住了和尚的目光,隻能看到影壁上的梅花圖案,旁逸斜出的枝條上,一朵朵梅花開得正豔。忽然,和尚腦後旋起一陣疾風,接著,一聲尖叫撞入耳鼓,和尚驚慌失措地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十一二歲的小姐,穿一身旗袍,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小姐說,喂,哪來的小和尚,在這裏望什麼?是不是想偷東西?和尚趕緊誦佛:不敢,不敢,貧僧要在貴府化些淡緣,別無他意。小姐笑了,小姐一笑起來,眼睛裏便洋溢著花香。小姐說,喲,還文縐縐的,可見是個讀過書的小和尚。喂,和尚,你幾歲了?小姐一邊說一邊圍著和尚轉圈,和尚頓時慌了,他聞到小姐身上有一股幽幽的脂粉氣,像佛前的爐香,擁擠著直往他的心裏鑽。和尚趕緊後退一步,頭低得幾乎是在參佛了。和尚說,小姐,能布施些糧米嗎?貧僧還要趕路。小姐說,這個我不管,你找我娘要吧,我還要回去繡荷包呢。哎,知道我給誰繡荷包嗎?和尚臉一紅,趕緊低頭。小姐說,你別瞎想,不是給我將來的女婿繡,我是給我哥繡,我哥在東洋留學,就是念書,哎,和尚,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和尚說,貧僧不知。小姐說,告訴你吧,我叫知秋,為什麼叫知秋呢?因為我姓葉,一葉知秋,那可是詩情畫意呀。

和尚心裏一動,他沒費勁兒就把這個詩情畫意的名字記住了:知秋,葉知秋。

回到廟裏,和尚晨鍾暮鼓,灑掃庭除,吃齋念佛,隨師父行法事,參佛道,一如既往。可是,隻有和尚自己知道,廟裏的味道和心裏的感覺,全變了。原因他不敢說出來,他怕師父怪罪。十幾年的養育之恩,決不能悖逆。但知秋像一把香灰,毫不客氣地塞進和尚的眼睛裏,眼睛想不磨也不行,且不能公開地磨,磨了,還不能紅眼,更不能流淚,隻能在法事之後,背地裏磨。這可苦了少不更事的和尚,小馬拉大車,日漸憔悴了。和尚以為自己沒救了,一門心思等死。可是,隱約之中,卻在盼著下山的日子。隨著再一次下山的時間迫近,和尚的心裏不那麼黑了,反倒有一絲亮光兒由遠及近,和尚的嘴邊無由來地掛上了笑容,做法事的動作也日見輕盈。和尚偷偷跑到廟後的井邊,對著井水中的影子,傻傻地叫:知秋。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現在不止是葉子知秋了。北風起時,和尚也知秋了。一絲絲北風掠過,和尚的眼神也在枯黃。和尚站在廟外,看著西坡上那一片廟地,地裏的玉米和高粱正在成熟,前幾天還是綠色的秸稈,一夜之間就黃了,玉米棒子高高地挺著,矜持而沉重。高粱正在曬米,有些得意地搖晃著,像是享受豐收的快樂。和尚不無深刻地模仿著師父的樣子說,糧食更知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