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林語堂

代序一 閑適,抑或幽默

更新時間2009-7-2 13:59:19 字數:2240

曹聚仁

林語堂先生戴著“幽默大師”的紙糊帽子遊來遊去,這一商標,似乎為社會人士所公認:可是他自己心裏明白,魯迅先生曾經諷刺過他,說林大師是最不懂得幽默的。他的正確封號應該是“閑適大師”,而不是“幽默大師”

林大師之以“幽默”標記出現,乃始於《論語》半月刊。那一刊物初刊行時,曾組有編輯委員會,李青崖、邵洵美、溫源甯——諸兄都是委員之一。記得還有章衣萍先生,因為論語社約有“不說我的朋友胡適之”一條,暗中在諷刺他,所以一開頭就不參加工作。這個合股公司,何以一變而為林記獨家經營,局外人自然無從推測了。後來林大師轉為“閑適”派大師,另編《人間世》半月刊(非桂林版《人世間》),想把《論語》的衣銥傳給陶亢德,邵洵美兄不答應,彼此拆夥,陶亢德轉入《人間世》,(《論語》半月刊改為由邵洵美兄主編)“幽默”與“閑適”,各開門戶,河水不犯井水,彼此沒有關涉了。《論語》這個刊物,掛出“幽默”的招牌,真正的“幽默”貨色並不多,其中有一篇是諷刺劉海粟大師的參觀記,乃是傑作,可惜大部分讀者看不懂,這一篇卻是李青岸兄的手筆。與林記無涉。到了後來,這家幽默公司一變而為翻版的笑林廣記,原先那些作家,一個一個都離開去,隻留下了林大師一個人;其後出現在讀者而前的,有大華烈士,姚穎諸先生,而大華烈士的西北風尤為著稱。林大師靈機一動,於是宇宙風、西風,滾滾而來,而陶亢德為其哼哈二將之一。他們這群人,既出“幽默”而入“閑適”,於是周作人成為繼公安派的大宗師,連林大師也惟其鼻息之斯仰了。

《論語》周年紀念刊上,有著魯迅先生的紀念文,劈頭就說:“論語社所提倡的,都是我所不讚成的。”這句話,刺痛了林大師的心;後來,林大師提倡閑適的個人情調。周先生更明確地表示反對,說把小品文當做小擺設來玩弄,乃是對小品文的謀害(見《小品文之危機》)。於是林大師自稱為“言誌派”,把大白社芒種社這些人算作“載道派”。載道派認為文學必須反映社會人生,有聽為而作,也就被林大師看做大逆不道,時常稱之為左派,這便是林記辭典中的“廣義的左派”。—不管看官們明白不明白。我的交待即以此為限。

什麼叫做“幽默”呢這是“Humour”一種的音譯。最初出現於《語絲》周刊,當時林大師這麼譯出,魯迅先生嫌這兩字容易被誤解為“靜默”、“幽默”,曾表示異議。後來李青崖兄譯之為“語妙”,唐相侯譯之為“諧穆”。“諧穆”最為適當,“諧”代表一麵,“穆”又代表一麵,合之恰可代表“Humour”全義,可是社會上已流行了“幽默”的譯名,也就無法改正了。自從“幽默”風行,社會上就把一切“滑稽”“俏皮”的都當作“幽默”,以為引人發笑的笑料都是“幽默”;歧義一出,本義晦暗,論語的讀者滿天下,而“幽默”的知己無半人,也可說是論語派的悲哀。

“幽默”和“滑稽”、“諷刺”的境界本不十分相同:人與人之間,彼此發現了“愚蠢”,不覺失笑,這是“滑稽”,受了命運的播弄,而不能反抗,隻好冷笑一下,這是“俏皮”;不肯屈服,而又無力反抗,隻好苦笑一下,這是“諷刺”:看穿了人生的悲劇,寄予無限的同情,乃是“幽默”。鶴見佑輔說:“懂得幽默,是由於深的修養而來的。這是因為倘若目不轉睛正視著人生的諸相,我們便覺得倘沒有幽默,即被趕到仿佛不能生活的苦楚的感覺裏去。悲哀的人,是大抵喜歡幽默的。這是寂寞的內心的安全瓣。淚和笑隻隔一張紙;恐怕隻有嚐過了,才懂得人生的笑的心情。”又說:“使幽默不墜於冷嘲,那最大的因子,是純在真的同情罷,同情是一切事情的礎石;幽默不怕多,隻怕同情少,以人生為兒戲,笑著過日子的是冷嘲,深味著人生的尊貴不失卻深的人類愛的心悄而笑著的是幽默罷。……靠著嫣然的笑的美德,在我們蕭條的人生上,這才也有一點溫情流露出來。”在這個標準下的幽默和林大師的“閑適個人情調”是正相反的,所以他永遠不懂得“幽默”。凡是深入社會,體味人生,他自己認為是左派的事,他自己就否認“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