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淩欣做好早餐,熱好牛奶,又走到臥室看了看春華,動作輕輕的生怕吵到他,心裏甜甜的感到很踏實。
走到自家院子門口時又折回到北邊的廚房裏,這是爸媽不習慣住新蓋的套房又重新加蓋的矮房,媽媽早起來燒飯了。
“媽——幹嘛不多睡會?地裏有那麼多活幹?”
媽媽明顯有脾氣,半天才說話,這也是淩欣又折回來的原因。
“哪像你們年輕的愛睡懶覺。”
淩欣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脫口而出。
“媽——再給我們點時間,我們會過好自己的日子的。”
媽媽停下手裏的火鉗,癟了癟嘴唇,眼睛裏冒出火來,明顯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淩欣趕緊轉身朝院子門口走去。
“都快三十的人了,到現在還住在老婆屋裏,不嫌丟人?”淩欣的腦海裏快速閃出媽媽昨晚說的這句話,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她看見公交車滑進了路邊的公交站,她小鹿一樣飛快地跑了過去。
公交車上人擠滿了,淩欣自然地站在靠車門這塊。大家都往她這邊看。售票員對她笑了一下,回頭對後麵一個學生樣的少年說:
“給這個美女姐姐讓個座吧,她的肚子裏有個小娃娃。”
淩欣趕緊伸出手阻止了對方。
“我就兩站到了,你坐好了。”
這時旁邊一個滿臉胡紮子的大伯說:
“你是在樹甸那邊上班吧?天天看見你。”
“是的大爺,你好啊,我也天天看見你。”
“姑娘做什麼的?”
“我是樹甸街小醫院的護士。”
“哦——原來是白衣天使,難怪生得這麼美呢。”
淩欣不好意思的笑了。售票員一直關注著這邊的談話,這時吊著嗓子插嘴說:
“她可是我們這的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到了醫院,門口正排了一長隊,淩欣微笑著幫大家開了門。有人在嘀咕:
“醫院天天跟菜市場一樣熱鬧。”
淩欣沒有理他,就直接上了自己的護士間。
七點半到十點大半個上午過去了,淩欣不管是不是自己職責範圍內工作,能做的就做,幫劉醫生熱好茶,幫馬醫生收拾好辦公桌,還幫病人帶路,別的護士閑下來就低著頭玩手機,她隻偶爾抬頭看看遠處的山景。
醫院這幢小房子正對麵就有一片連綿的山脊,離得很近,有時幾乎能分辨清那邊的草樹顏色、形狀,尤其到了春天,提前吐綠的小樹綻放的嫩色,一片片清新可愛極了,常常讓淩欣心生羨慕,心想要是能過去看看該多好啊!
她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跟春華說,否則春華再忙也會抽空帶她上去的。
雖然春華的事業不成功,最近又沒事可做回到家裏尋找機會。但淩欣一點也不著急,她說不出理由,但她憑感覺就這樣想。就像她大學畢業後選擇回到老家醫院做護士一樣,她就覺得那樣挺好,大城市對她僅有的經驗來說是繁華而陌生的。
這時一個醫生走過來,後麵跟著一個麵相清秀的病人。他穿著樸素,但一看就知道是斯文人,實際年齡比他的氣質要小好幾歲的樣子,而且跟本地的其他那些知識分子也不完全一樣。
“他要打幾針,你來吧。”
淩欣沒有說她們都在玩怎麼偏偏喊我,她一副樂於工作的樣子,看見病人看著自己,就也對病人點點頭,示意他跟自己走。
她幫病人擼起袖子,小心又熟練地把吊針插進病人的手背。病人看上去很少打點滴,雖然強作鎮定,但還是看得出來有點點緊張。淩欣心裏覺得好笑,但她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在病人看來,隻是覺得她跟別的護士不一樣,不是冷冰冰的態度罷了。
病人是闌尾發炎,看樣子已經疼了一段時間了,除了打點滴外還要打屁股針。隻見他站了起來,先是四周看看,然後問在哪裏打,接著又說好久沒有打針了。淩欣想笑,沒笑,抬頭看了下窗戶裏邊正擠在一堆玩的護士,幾個人都笑了,她才笑。病人見狀,也笑了。然後他又坐下,不好意思地褪掉一點褲頭,說:
“打吧!”
護士們笑得更歡了。
淩欣回家的腳步幾乎是迫不及待,上樓梯的時候兩層並作一層走。
她隱約感覺到了什麼,走到門口時又停住了腳步。她輕輕地把門打開,看見春華正在收拾行李。
“我真的受夠了,我要去市裏,對不起,就像你媽說的,這裏不是我待的地方——”春華說。
淩欣不說話,她靜靜地把包放下,然後轉移話題。
“你知道我今天遇到一個什麼笑話嗎?”
春華似乎沒有之前說話時那種盛氣了。
“什麼笑話?我現在哪有心情聽笑話?”
淩欣很頑固,繼續要說。
“我知道我媽這人太直了,但她也是刀子口豆腐心。況且我是我,我媽是我媽,你曉得麼——”
春華放下手裏的東西,忽然哽咽起來。
“問題是連我也覺得你媽媽說得對——都怪我沒用,我怎麼就不能再優秀一點呢?”
淩欣拿起紙巾給春華揩眼淚,過了好久才說:
“不要這麼脆弱,你都這麼脆弱,誰來照顧我——況且我是那麼相信你,成功哪有那麼容易,難得的是大家有一份向上的擰成一股繩的心,真的,春華,你要是覺得我在家裏支持不了你,我跟你進城吧!我可以吃得起這個苦,我也要好好體會體會自己創業的樂趣。”
春華像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看著淩欣。
“你——肚子裏有我們的小心肝了,怎麼可以?”
“不要緊,在外麵生孩子的見多了。”
春華慢慢地抱住了淩欣,溫柔地說道:
“你剛剛說要給我講笑話的呢……”
二、
長江以北八月天氣分外涼爽,淩欣和春華站在路邊的公交車站等車,大家忍不住朝他們倆打量,兩個戲台子上走下來樣人,穿著又清新,連周圍的風景也被點亮了。
這個公交車站台後麵是一排楊樹,馬路對麵一左一右有兩顆約四米高柿子樹,再往後是一排三層樓小平房,是淩欣家,淩欣和春華暫時就住三樓。風景本就美。
春華看上去略顯疲憊,淩欣就活潑多了。她說話的時候麵帶微笑,眉毛略微上揚,一副不知疲倦的樣子。
“以前這兩顆柿子樹還沒有,是大約五年前爸媽種的,沒想到一轉眼就長這麼高了。”
春華依然有點懶懶的,一雙劍眉下那雙清亮的眼睛早沒有了,但依然像是會說話。
“如果房子不合適,我們就先住幾天旅店,不要緊吧?”
春華知道淩欣節儉、顧家。
“隻能這樣了,我又不會怪你,你看著安排好了。”
可越是這樣,春華心裏越是難受,有時候春華甚至覺得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未必適合組成家庭,反而做朋友更好,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物質看似豐盛,卻又人人熙熙攘攘瘋狂追求物質的時代。隻是當時兩人熱戀時,哪能有這麼高的認識境界願意把心愛的戀人讓給別人。
車來了,春華習慣地拉著淩欣的手,兩人站在車上,緊緊依偎著。
到了城裏果然房子不滿意。春華說租了這麼多年的房子了,可是還不能一次相中,可見自己笨。
淩欣說租了這麼多年房子了,還不能一次看中,說明環境很複雜,在外打拚不容易。
淩欣主動要求自己來找旅店,讓春華好好歇一歇。淩欣拖著包,帶著春華,一連看了好幾條街,最後選擇了一家價格不貴,裝修傳統,看上去有些年份的店,她說還是老一點的靠譜。春華很滿意。
在跟旅店前台打交道時,難免發生齟齬,但是不管前台的人怎麼說,淩欣始終保持著微笑,不與人爭辯,自己該咋樣咋樣。
淩欣此時此地竟然說起他們相識的緣分來。那還在念大一的時候,有一次在一個高中同學家玩,春華也在。不知道為什麼淩欣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他,一問才知道,原來春華曾在學校出黑板報,他們都是一個學校的,有一次淩欣跟同學經過櫥窗前,不小心踢到了春華的凳子,差點把春華撞倒。這還是淩欣高中同學說的,因為這位同學和春華是一個村。淩欣原以為春華會問她要聯係方式,可是內斂的春華直到離開這個同學家都沒有問她要。後來,春華又折了回來,跟那位同學商量一起畫畫的事,然後才邀請淩欣參加。就這樣,直到開學後,他們還保持書信聯係,最終走到了一起。
淩欣非追著春華問那個始終問不膩的問題。
“你當時邀請我一起來繪畫,就已經喜歡我了嗎?”
春華說:
“那時不喜歡,後來才喜歡。”
進了旅店房間,春華推開了他們所住的二樓房間的後院窗戶,看見一顆特別俊美的梧桐,高大茂盛,樹皮散發出深綠的光澤,協調的屹立在一堵青磚牆旁邊,周圍是幾個簡潔的小矮房,棱角線條鮮明。他叫來淩欣一起來欣賞,淩欣立馬就被吸引了,久久地佇立在窗邊看著外麵的美景。擅長美術的春華立馬拿出紙筆來,他要以此情此景為題材作一副美麗的人物風景畫。
春華是自學的繪畫,一天老師也沒跟過,所以他壓根不知道他畫的畫有多麼美。首先是陽光,從外麵照進來,剛好照亮了淩欣的美麗長發,還有半邊裙身。他的筆調是唯美而浪漫的,所以淩欣的裙邊被他故意拉得特別長,既像是透視的原理,又像是情感的誇張,讓人一見就由衷地讚美畫中這個女孩。尤其難得的是淩欣的動作矯健,表情充滿幸福,再加上窗外一株茂盛的梧桐襯托,透露出一種端正、昂揚的氣氛來,讓人幾乎能想見畫中人的美好、快樂。
畫好後淩欣說不出來的喜歡,忙不迭地幫春華把畫掛在牆上。
春華從後麵抱住了淩欣,他分明感受到嬌小柔軟,可是轉眼就不見了,淩欣從他的手中滑脫出來,離他四米遠,害羞地微微側過身子來看著他。
跳一支舞吧——跳一支舞吧——這種呼聲特別強烈地從淩欣心底冒出來。不是她不知愁,也不是她不知柴米油鹽味,而是此時此地兩人相對,除了歌唱舞蹈還能做什麼呢?
她沒有經過專門的訓練,不過是在醫院時參加過幾次活動。現在她把所有的最美的動作,通過即興的改裝變成了成熟的舞蹈。當然你可以從她的舞蹈裏看見身體,那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是比例協調的塑造,是自然而然的豐沛,最後才是似有若無的欲望——其實來自春華自身,讓春華視為尊貴的生機。除此以外,是深沉的感情,是飽滿的情致,是跳動的火焰,是快樂的春風。在春華的心裏,他也已經跟著淩欣躍動起來,他就像喝醉了酒,既想反正是醉了,顧不了那麼多了,又擔心出糗,還極力克製著情緒。不管怎樣,他的心裏是多麼滿足啊,他覺得擁有麵前這個人,人生太完美了。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點開一看,是之前在市裏上班的同事紅娟打來的。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他走到了戶外陽台上。
屋內的淩欣剛剛跳完舞,跌坐在地板上莫名其妙的笑個不止。
三、
紅娟是春華同事,可他們還有另外一種關係。
那一次春華再次來到市郊的一個小山村裏寫生。這塊風景是他最喜歡的,眼前是濃密的樹林,濃鬱得就像給眼睛裏灌了酒,讓人沉醉。就在樹林的下方有一座當地特色的民房,黃土磚牆,白色屋麵,端端正正,簡樸得像洞,又設置得可愛。尤其是靠近土房的左邊那一塊,樹林既高大又茂密,襯托著房子,美麗極了。
就在這片風景的下麵,靠近春華的近處,有一個女孩,穿著極樸素的灰棉布衣裳,留著長發,在那裏濯足。
平素春華畫這塊景致隻到房子為止,今天他毫不猶豫地就把女孩囊括進去了。
女孩的身段真苗條,濯足的樣子真可愛,仿佛忘記了身邊的一切似的,更不要說遠處的繪畫者。她把白白的腳伸進綠綠的淺水裏,小心翼翼,淺嚐輒止,大概小溪水還有些冰涼。
忽然,女孩發現了遠處的偷窺者,她先是一驚,接著不躲不藏,也不羞不怕,徑直朝春華走來了。
春華看著這樣一個神一般的女子,在這樣一種情境下朝自己走來,莫名地感到心跳加速,手裏的筆觸也亂了。
女孩走路的樣子說不出的好看,一邊走一邊打量春華這邊。從她這個角度看來,春華也不過是露出一半瘦削的臉。
她真的走到春華的跟前了,先對春華微笑著頷首,然後走到春華的身後,看春華畫的她,及她所在的風景。
就這樣他們認識了,後來春華介紹她到自己工作的工廠上班。
不能說春華沒有注意到她,她那種單純天真,走到哪都像是一道風景。既不任性地胡鬧,又不過分的做作,仿佛是山的女兒,樹的靈魂。
隻不過春華的心裏早已被淩欣的愛填滿了,又怎容得下另外一個美麗的存在呢?
可是這回紅娟打電話來了,而且說春華許久沒有進山寫生了,又辭了職,是不是不打算再去了。
春華不知道該不該去,他在夢裏是經常夢見大山的。大山的生活單純,民心質樸,還有那美麗的杉樹、叢樹、貞子樹交織的樹林,樹林下麵幽靜原始的村子,村子下麵彎彎的水澗,水澗裏隨意散布的大小卵石,水澗上的石拱橋。還有山裏人用石頭壘得整整齊齊的土堤,土堤上方圍起來的籬笆,籬笆裏各色蔬果,紅的紫的白的黃的還有青的。
至於山裏人怎樣,紅娟自然是最理想的一個了,有時春華甚至覺得遇見她是一場夢,是一場注定蕩氣回腸的美夢。淩欣固然並不亞於她,然而紅娟也不可代替。隻是淩欣已經先占據著他的心,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人,他又怎能做這種違背世俗的事情,那是給淩欣難堪。甚至,這一切他都還沒有跟淩欣說。
“真不好意思,我去不了,我最近正在找事做,忙得很。”
“什麼?第一次找你有事就拒絕我?”
春華沒想到她會說有事。
“有事?什麼事?”
“你來山裏再說——”
說完紅娟就把電話掛了,春華似乎覺得真的有事,又似乎覺得其實沒什麼事。
淩欣一個上午都在找房子,畢竟是長住,住旅館不是長久之計。
春華用手機找工作,越找越煩,不是學曆不夠,就是沒有相關工作經驗,要不就是離得太遠。後來淩欣讓他出來到外麵走走,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工作。春華覺得有道理,最起碼比悶在家裏情緒好,於是就走了出來。
小城沒有什麼曆史,街道也缺少規劃,到處是牆紙、廣告。倒是有些偏僻的小弄子總是吸引春華的目光。可惜自己並不是出來旅遊的,帶著找工作的目的逛街,那種感受跟鞋子裏踩了粒豆子一樣,哪有心情。
從旅館那條街繞出來到大路上,筆直朝北,大約五十米到十字路口,然後右拐,經過一條長街,街上有一座小公園。他看見有些廣告欄上貼了有招聘廣告,大多都是工廠招工,要不就是那些酒店招侍應,還有些租房廣告,竟然一個招銷售的公司都沒有。
“哪怕有招跟繪畫有關的工作也好啊!”他自言自語道,可是工作仿佛就像是跟他作對似的,你越想要就越是沒有。
昨晚淩欣說要是暫時沒有理想的工作就進酒店做前台或者迎賓,騎馬找水喝,總比幹耗著強。可是現在連這類招聘廣告也沒看見。
春華開始後悔當初不該擅作主張高中沒畢業就退學了。那個時候村裏開始盛傳讀書無用論,就那個最鐵的哥們,因為他才認識淩欣的,早他去廣東打工,說什麼讀書出來也不過是個書呆子,哪有當老板有意思。還說自己在廠裏畫畫,待遇方麵都不錯,後來他也就去了。去了才知道就是簡單的家具裝飾圖案填色,而且上班很辛苦,千遍一律,每天累到手都抬不起來,看見五顏六色的顏料就想嘔。這個時候他就在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將來一定要自己做生意,否則被老板剝削,賺不到錢,一輩子也都是個打工仔。
後來他又在裝修隊幹過,還去雕塑工廠當過學徒,也有做得好的,滿意的,但不是因為經營不善倒閉,就是團隊散夥走人,有一個老板特別欣賞他的人品,他也做到了團隊的副手,可是因為家人重病回了一趟家,再回去時已經有人頂替他的位置了。不過老板確實對他很不錯,額外給了他一筆錢,說自己對不起他,但是生意畢竟是生意,春華你在管理方麵還缺乏經驗,人家是大學本科畢業的高材生。他還能說什麼呢?
接下來春華走過了人生最艱難的一段,不過是感到有些氣悶,醫生査出他因肺水腫治療不及時惡化出肺結核,如果不是在淩欣的催促下去看醫生,差點釀成大錯。那段時間可能他是故意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也有可能是太辛苦,他在市場上租了一個攤位賣水果。那些日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晚上又要處理庫存,對水果進行保鮮什麼的,總是忙到很晚。有時他就問自己,為什麼自己沒做虧心事,待人也誠誠懇懇,卻沒有好的出路?那幾百斤的水果,全憑他一個人搬運,那風裏來雨裏去的日子就是摧殘人的青春,又是一個人在外地,有時想找個地方哭都沒有,坐在單薄的床板上,想哭想哭卻笑了起來。那麼好脾氣的一個人,竟然動不動就和顧客吵起來,那麼溫柔的一種情懷,竟然還與人發生肢體碰撞,有一次跟人打完架,看著狼狽不堪的自己,想著現在自己的模樣,差點笑出聲來。旁邊的老板說,這個人完了,瘋了。他不再笑了,又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