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德芬,想到她的死。我想象自己在將來的某個時刻,對某個好奇的陌生人說道:“這事跟我沒關係。”
與其活著沒人愛,倒不如死了算了。我心想。
寇斯提洛把玫瑰交給我。“要我蹲下不成問題,”他哀傷地笑了笑,“但爬起來就難了。”我單膝跪下,把花束擺在上鎖的門前。起身前,我念了段從猶太學校畢業後,就不曾再想起的禱文,那是即使家裏不守猶太教規的男孩,也必須經曆的一項儀式,在他們初次理解死亡時念誦的經文;也就是說,我遲了將近六十五年,才念出這段經文。搞什麼呀,我心想,但是管他的,我照念不誤。如果硬要把這幾句希伯來禱詞翻譯出來,意思大概是“好運福氣全是上帝給的。他是主宰宇宙的力量,審判歸於他”。我猜,這段禱詞的意義頂多就是“就這樣吧”。生命就是這麼運作的。我們誕生,我們死亡,而上帝呀,希望你知曉這一切所為何來,因為對我們來說,走這一遭完全不合理啊。
“安息吧,蘿絲?亞特。”亞培?寇斯提洛說道。
我陪他走回停車場。他提議我們一起喝咖啡。我意識到,這就是和寂寞老人打交道必須付出的代價。我也承認,這就是他的運作方式。
我坐上副駕駛座,教授開車前往星巴克,緊貼著約莫是耙地犁田的速限(時速不超過十公裏)。來到咖啡店,他點了杯茶和一片餅幹。我們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二手車場,這時,他問我是否聽說了“靛青”這顏色的新消息。
我以為我聽錯了,但我沒有。看來蘿絲似乎向他提過一些我們的家族故事,因此,他曉得她的外曾祖父(我的外曾曾祖父)通過他的染料工廠,將這顏色煉得更精粹完美。
“每當我聽人提起這特別的顏色,”教授說,“我就想起蘿絲。”然後教授告訴我,現在,科學界的共識是牛頓錯了:靛青不是(以前也不是,從來都不是)一種獨立的顏色。它不該被當成光譜的一部分。因此已自光譜除名了。
搭出租車回旅館的路上,我發現我反複思量,不斷在琢磨靛青遭除名這件事。到底是誰他媽的看這第六道弧光不爽,這光是怎麼犯到他了?而這群自命不凡、自以為是這些折射與反射光的權威仲裁人士,到底想表達什麼?難不成是想告訴我們,當陽光穿過猶如棱鏡的水晶枝形吊燈照在牆上,數出七個顏色的人,全都產生幻覺了嗎?
我被自己的反應逗笑了。不過不知為何,這仍未平息我的憤怒。我真的很生氣。彩虹裏的靛青竟被切掉了!靛青居然像亞美尼亞人、智利人、猶太人一樣消失了!咱們的“紅橙黃綠藍靛紫”,什麼時候開始搞政治正確了?再過多久會換黃色說:“當初他們找上靛青時,我沒吭氣,現在我又能說什麼?”
回到房間,我抵擋不住迷你吧那瓶蘇格蘭威士忌的誘惑。我叫自己別蠢了,別再這麼情緒化。我告訴自己,要表現斯莫克家的氣度,別做亞特人。我提醒自己,我根本不認識這些人,我活過大半輩子,卻幾乎不認識半個亞特人。話雖如此,靛青遭除名仍令我悵然若失。好像有某種東西在我睡著時被偷走了。感覺就像在傷口上撒鹽,或者剝奪繼承權,或者曾曾舅公魯迪遭人碎屍萬段的某種隱喻式的重現。這使我想到外曾曾祖父海因裏奇?亞特,為了拯救工廠,最後不得不放棄藍草、改用化學染料時(我敢說想必沒有半個客戶察覺到兩者之間的差異)心裏是何滋味。
真搞不懂哎,我心想,有些事就是能令你哀傷悲痛,有些卻不痛不癢、無知無覺。
要是蘭茲?亞特現在還活著,他會擁有和我一樣強烈、尖刻的失落感嗎?還是他壓根兒不在乎?
誰知道呢?說不定他是個對研究特別賣力、特別投入的科學家。說不定蘭茲?亞特的魂魄,以當代懷疑論者之姿重返這世界,而他唯一的目的,是策動色彩政變,將靛青逐出七色光譜。畢竟蘭茲?亞特長大後成了化學家。所以,這麼解釋也許說得通。蘭茲?亞特的鬼魂,為了得到父親全心的愛,重回現世趕走他的對手。這是化學家,也是身為兒子的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