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段距離看,裹著德芬小腿的刺青像條曲折蛇煉,但是站近瞧,你會發現,那其實是由六十七個極小的英文字母和符號組成的句子――一句詛咒:
父親犯罪孽,孩子遭報應,禍延子孫三四代。
我們是亞特家第十四代:蕾蒂、小薇、德芬,三姐妹同住在從小長大、位於曼哈頓河濱大道的公寓裏。三姐妹都有點年紀了。在一九九九年入夏的第一天,三人分別為四十九、四十六與四十二歲。如果要辦猶太公開儀式,我們還差七人;就一種我們不熟悉的神秘力量而言,我們是狂熱信徒三人組,也是女權主義三巨頭,由一名離婚婦女(蕾蒂)、一名終生哀悼守戒的寡婦(小薇)和一名獨身主義者(肯定是德芬)――到頭來還是得用婚姻狀態描述自己――組成,像個沒有伴侶、沒有孩子,甚至連寵物也沒有的“三無”姐妹會。
在我們還年輕時,雖豐胸翹臀,但低懸在寬闊鷹鉤鼻上的黑框眼鏡、卷得像瓶塞鑽子的深色鬈發,使我們就像群頭戴假發的怪鵝,身邊的人很難分辨我們誰是誰。不過,這還是比較好過的一段日子。
蕾蒂是三人中最年長的。眼看再過一年就要邁入五十大關,下巴鬆垮垮,眼袋青紫皺巴巴,這會兒看來也像個年過半百的婦女了。她這人永遠一身黑,不過不是那種優雅紐約時尚風,而是盡力使人感到一板一眼的乏味。每天都是黑T恤、黑牛仔褲、黑色運動鞋。“我在書店工作呀,”她說,“下班就回家、窩在家裏不出門。我要打扮給誰看?”她不穿胸罩,大概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就不穿了吧;這陣子,她胸部下垂貼肚,使身形看起來圓滾滾的。“誰在乎?”她說,“又不是說我想找對象什麼的。”她總是將由黑轉灰的長發紮成辮子,以皮發簪固定。
小薇是三人中個子最高的(雖然我們都很矮),也最苗條(雖然我們沒一個是瘦子)。她的臉沒有一絲皺紋,也不曾用過保養品――她總愛這麼說笑,但某種程度上也是真話。她不喜歡黑色,偏好鈷藍、絢紫和翡翠綠,這些屬於皇室的顏色,令即將不久於人世的她,看起來充滿活力。“這不就是時尚的意義?”她說,“透過非語言的方式撒謊,掩蓋哀傷赤裸的真相?”她也不穿胸罩,不過理由是她沒有乳房。她也沒有頭發。他們說這是化療引起的脫毛症。沒有頭發,沒有眉毛,就連睫毛也掉光;她的腋下和腿光滑得如小女孩一般。她全身上下都像小女孩,細致光滑。
德芬則是還沒長大。即使都已跨進四十大關兩年了,和另外兩姐妹相比,她看起來年輕許多。她個頭最小,身高不到一米五,身材也最豐滿。她的穿著打扮依舊少女味十足:寬鬆帶束繩的白底刺繡鄉村式長衫,配著碎花長裙;裙擺偶爾長到拖地,被人行道磨得開線。她的頭發永遠是三姐妹中最長最多、最卷最不受約束的。那頭鬈發朝空中蓬鬆發展,亦滾滾傾瀉而下,不時纏上她的大圈圈耳環或掉進嘴裏或垂下遮住視線。她說,她拿這頭亂發沒轍。她的頭發有自己的意誌。“其實還是有很多辦法可試,”小薇不止一次這麼說,“要不給我一把樹籬剪,我示範給你看。”
簡單整理一下:全身黑、灰發、鬆垮下垂的是蕾蒂,白皮膚、光頭、平胸的是小薇,再來就是小德芬。三人很好區別,但人們還是經常搞混;打小就認識我們的老人家尤其誇張。至於鄰居,不論是老鄰居或剛搬來的,這也沒啥好怨的,畢竟連自己的老媽也常搞混、叫錯名字。有時連我們自己都搞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