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恩有些感動地嚅動著喉結:“那麼玫瑰,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選擇了崀山?”
玫瑰撫摸著布萊恩那隻受傷的手,沉思了許久,終於開口說出了她一直深埋心底的秘密。
玫瑰是大都市裏一個普通官員家的獨生女,大學學的是中文專業,畢業後曾分配在政府機關做秘書工作。秘書工作表麵上風光、輕鬆,實則瑣碎、枯燥,玫瑰外表文雅,內心喜好幻想,漸漸覺得這樣的工作對自己的天性是一種束縛,暗暗期待著改變工作環境。後來,她嫁給了她父親的一個舊部下,一個年輕有為的機關幹部。女兒出生後,玫瑰在丈夫的幫助與支持下,調到了一個不需要拋頭露麵的圖書館做圖書管理員。玫瑰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它給了她閱讀好書的方便,時間相對來說也富餘了不少。於是,她偷偷嚐試小說寫作,並一直堅持了下來,盡管毫無收獲,她卻從此成了精神上的貴族。她有自己喜歡的職業,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兒,有一個對自己體貼入微、事業上又平步青雲的丈夫,這樣的生活令朋友們羨慕,令她很滿足。女兒上小學後,她有了更多的時間用於讀書和寫作。時間就在平靜而幸福的感覺中慢慢地流逝著。但是,兩年以前,她的生活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悲慘境地,各種打擊接踵而來。她做夢都沒有想到,一向都是新好丈夫形象的、當處長的丈夫竟在外包養情婦多年,而且已經育有了一子!震驚之餘,她選擇了離婚,之後一個人帶著女兒一起生活。婚姻破裂的陣痛還沒過去,她8歲的漂亮女兒卻在一次夏令營活動中落水身亡。萬念俱灰之時,已移居加拿大多年的好友鼓勵她離開那個傷心的地方,移民加拿大。於是玫瑰傾其所有,委托好友辦理移民相關手續,然後她辭了職,住到父母家裏,一心一意惡補英語,等待幾個月後移居他國,到一個陌生的國度裏療傷,開始新的人生。不料好友從此音信全無。幾經周折,證實的卻是好友一直在謀劃騙取玫瑰的錢財。丈夫的背叛、女兒的慘死和好友的陰謀,這一連串的惡性事件使已經辭職的玫瑰幾近崩潰。終於有一天,她走進了網絡,在繁星網開了個博客,以“深海的藍色玫瑰”為名,在虛擬的空間裏講述自己真實的遭遇,借以渲瀉痛苦……
玫瑰緩慢地、平靜地回憶著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越是平靜,越是透出一種內斂的、壓抑的痛楚和寒徹心扉的冷。布萊恩下意識地攥緊著她的手。
玫瑰優美的文筆和悲情的故事立即引起了讀者的興趣,她的博客點擊量直線上升。很快,繁星網聯絡到她,將她納入了博客的實力作者之列,並承諾永遠不將她的真實姓名公開。於是,玫瑰開始寫作她的紀實小說《一個普通女人的紅塵生活》。小說很快引起了讀者的強烈反響,但小說涉及的丈夫包養情婦的真實情節卻引起了前夫的恐慌,他在對號入座後竟唆使他的情婦私下裏對玫瑰進行辱罵和恐嚇。終於有一天,玫瑰承受不了威脅,告訴了父母親事情的經過,請求他們出麵阻止前夫。不料父親竟認為她是為了名和利而不惜犧牲個人隱私,母親也認為家醜不可外揚,都要她立即停止寫作,以免將來萬一她的真實姓名和事情全麵曝光的話有損全家人的形象。他們還認真地警告她,如果她還要寫下去,他們會認為她有辱家門,再也不認她這個女兒。一向尊敬父母親的玫瑰一時無法接受他們不能理解自己的行為,一氣之下搬出了父母家,租了一間小小的半地下室,更勤奮地寫作。由於小說揭示了已司空見慣的社會問題,它的思想性達到了一定的高度,一時引發了大規模的有關包養二奶問題的道德討論,隨著討論的深入,更多人的嘴臉被知情人揭露出來,《一個普通女人的紅塵生活》一時火爆網絡,玫瑰被稱為“帶刺的玫瑰”。但好景不長,因為網絡的影響實在太大太快,小說引發的社會問題討論也越來越觸及有關人事的形象和社會道德底線,於是,輿論在控製之下開始對玫瑰不利,原來爭著要出版這部網絡小說的出版社也都噤聲了,繁星網不得不關閉了她的博客,封殺了她的小說。此事在網站論壇上引起了軒然大波,網友們紛紛抗議對玫瑰的封殺。但是,網友的抗議反而使玫瑰複出的希望變得更為渺茫。本來就已經瀕臨崩潰邊緣、指望以寫作來舔幹苦難的玫瑰,感到整個社會都在傷害她,愚弄她,威脅她,拋棄她,她的精神陷入了無以自拔的抑鬱狀態,心靈落進了絕望的黑洞,憤怒、迷茫,走投無路。她從此足不出戶,試圖以默默療傷的方式解救自己,但她最終沒能從絕望與黑暗的感覺中掙紮出來。她決定自殺,永別紅塵以保留自己尚且純潔的靈魂完整。
玫瑰一直夢想自己的一生能去世界上30個地方旅行,但現在,因為錢財已空,她隻能選擇在自己的國家最想去的10處地方。於是,除了那枚戒指和數碼相機,她變賣了所能變錢的東西,啟程旅行。她計劃在每一處停留6-10天,希望能為自己的靈魂找到一處最理想的地方,從那裏了結生命。如果到最後也沒有找到理想之地,那就在最後一程終止行程與生命,與世界永別。她背著簡單的行李,去了計劃中的前八個地方,沒想到這些曾令她日夜向往的地方,留給她的卻全是平淡與失望。在希望似乎越來越遠的感覺中,她來到了崀山。
有兩行清淚悄無聲息地從玫瑰的眼角流淌下來,但她的語氣仍舊緩慢而平靜。
布萊恩心裏一陣酸楚。他疼愛地捧起玫瑰的臉,為她揩拭著淚水,無限愛憐地親吻她的眼角、額頭,低沉地說:“我親愛的,如果你想哭,你就哭出聲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玫瑰的嘴唇劇烈地痙攣了一陣,盡力地控製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布萊恩又疼又憐地為她揩拭著不斷湧出的眼淚。
終於,玫瑰再也控製不了自己的傷心,一頭撲進布萊恩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傷感、仇恨、怨忿、屈辱、絕望……種種情緒交織著,那種曾經摧毀了一個脆弱女子希望與精神的悲情遭遇,讓她撕心裂肺。
布萊恩緊緊擁抱著玫瑰,靜靜地撫摸著她的頭發,任由她的苦淚打濕自己的胸膛……
也不知過了多久,玫瑰止住了哭聲,從布萊恩胸前抬起頭來:“好了,我沒事了。”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臉上呈現出一種悲傷過度的疲倦以及卸下重荷後的寧靜。
布萊恩輕撫著她滿是淚痕的臉:“堅強些,親愛的,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你在崀山,你在我身邊,再也不會有傷害,再也不會有痛苦……”
“嗯,我知道……”玫瑰呢喃地應道,略帶嬌羞地笑了笑。“我在崀山的故事,你全都知道了。”
看她清爽起來的樣子,布萊恩放心了。他知道,一個人心裏有苦不怕,怕的是無處傾吐。玫瑰痛痛快快地哭過以後,悲傷就會成為曆史,那些肮髒的人,那些不公正的事,那些悲慘的經曆,那些不再溫暖的親情,都將不再具有扼殺她心靈的力量。從今以後,生活中再大的風和浪,也都不能摧垮她的精神意誌了。
布萊恩如釋重負。
他不解地問道:“那麼,告訴我,玫瑰,一個要自殺的人為什麼還要寫日記?”
“嗬嗬……我自殺後終究會被人發現的,對不對?我是希望發現我的人能從我的日記裏知道我就是自殺的,原因就是疼痛讓我再也忍受不了。我不想被解剖,被懷疑,被分析……”
“可是,你的日記裏有我的名字呀,就不怕別人懷疑你的死和我有關係?”
“所以呀,我將日記本放在你的行李箱裏了,我想你很快就會找到我所在的地方的,也隻有你能找到。”
“噢?為什麼?”布萊恩走到自己的行李箱前,打開行李箱,拿出玫瑰的日記本。
玫瑰最後一天的日記是這樣寫的:“我將抵達我夢想中的那座美如玫瑰的山峰,抵達天堂。布萊恩,如果你能在第一時間找到我,請從我手上摘下我的戒指,那將是我留給你的藍色玫瑰,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唯一記憶。”
玫瑰笑道:“我想以你的智慧,會立即聯想到我在前麵的日記中關於那座山的描述。”
她打開數碼照相機,讓布萊恩看那座藍色妖姬般的玫瑰山峰。
布萊恩驚訝萬分:“真是難以置信!難道從來就沒有人發現,這座山是一朵玫瑰嗎?”
“我想那都是因為它獨立在八角寨景區之外的原因吧,再說了,它是一座禁山,一個世紀以來除了巡山員,誰會注意它呢?那天如果不是有霧,我也不會發現它的美……”
“這真是一個神話,一個叫玫瑰的女人,將長眠在一朵巨型玫瑰花心裏……”布萊恩夢囈般地說,幾乎不敢相信那座山會有那麼美麗的時刻。他抓住她的手,取下那枚嵌有藍色瑪瑙玫瑰圖案的鉑金戒指研看著:“為什麼不將戒指和日記本留在一起?”
“你如果不能感應到我的去向,你就不配擁有我的玫瑰。還記得嗎?我曾說過,藍色玫瑰是我的符號。雖然當初有玩笑的成分,但後來越來越覺得我就是這樣一朵玫瑰。”
布萊恩將戒指重新戴到玫瑰手上:“聰明的女人……那麼,你都要死了,你還要錢幹什麼?”
“我跟你說過呀,讓你幫我請神父禱告,當然,關於禱告的事,是你和卡爾談到上帝的時候才有的念頭。再說了,我隻是想保持與你的合作關係……有了一些錢,發現我的人萬一不是你,也會因為有報酬而認真地對待我的,是嗎?”
布萊恩哈哈大笑起來:“真沒想到,一個死到臨頭的人,還有這麼清醒的頭腦!”
玫瑰聽出了布萊恩話裏的挖苦意味,也笑起來:“是啊,我要清醒著死亡!”
布萊恩摟過她,語調忽然溫存下來:“親愛的,現在想起來我都後怕。如果我那天不上山,你會不會真的就死了?”
玫瑰依偎在布萊恩的懷裏,百感交集:“不會。因為當我站在山頂時,我看到了此生最美麗的風景。我回憶起我剛到崀山時所感到的震撼,回憶起在崀山所經曆的一切,當然,最主要的是與你的邂逅以及悄悄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事情。我突然醒悟到比起崀山賜予自己的美的享受來,比起你讓我感覺到的溫暖與愛,我人生的磨難算不得什麼。崀山和你,讓我感動,讓我死裏逃生了。將來,我一定要將我在崀山的經曆寫出來,當作我留戀人世間溫暖與愛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