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部第一章(1 / 3)

老二和吳薔他們乘坐的長途車,是早晨七點從平穀縣城出發的,到他們插隊的果莊是七點四十五分,到北京東直門終點站是上午十點整。當那輛四麵透風、油漆剝落顯得花裏胡梢的破車“噗嗤”一聲停下來,老二背著三個包先下車,緊跟著,吳薔空著倆手從車上跳下來,知青們起哄他們倆,說老二是吳薔的長工,是給吳薔扛活的。老二把包放地上,象沒聽見那些話似的,眼朝周圍瞭了一下。昨晚北京下了雨,地麵上濕漉漉的,停車場邊上的坑窪地積了幾灘雨水,水裏漚著些報紙破鞋爛菜葉兒。七十年代的東直門,是京城有名的雜巴地,密雲、延慶、平穀三個郊區縣的長途汽車川流不息地發車、到站,從上麵走下來的多是些蓬頭垢麵的人,都像是逃荒的。北京的老人兒說這地界兒淨是拍花子的,他們伸出一隻手,朝小孩兒的頭頂上輕輕拍一下,小孩兒就乖乖地跟他們走了,神著呢。

從東直門往城裏走的隻有6路無軌電車,站牌下麵黑壓壓站了一大片人,老二提議走回家去,沒人反對。吳薔想幫老二背一個包,拒絕了。老二走得飛快,兩隻腳像裝了風火輪,吳薔跟屁蟲似的跟在老二身後。楊小寧是老二和吳薔的同班同學,一個村插隊,此刻緊跟在吳薔的身後,他無論回家還是從家回村,從來不帶包兒,甩著兩隻手,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兒。楊小寧長了一張娃娃臉,給人感覺永遠在笑。這時,他真的在笑,那兩隻女人般多情的眼睛像正午的貓眼,覷成兩道縫兒,兩條目光像是沾了水,潮乎乎地落在吳薔的屁股上。實際上,完全的衣服和褲子都極其寬大,身上各部位的位置也就是個大估摸,楊小寧的目光隻是落在了吳薔身體的中間地段,這也不妨礙楊小寧,通過吳薔走動時衣服褶皺的伏動,產生豐富的聯想,並由此心生異樣,身體膨脹……就在楊小寧血流加速的時候,老二突然停下來,一聳肩,把身上的三個包咕咚卸在地上。隻見從一輛130卡車上跳下來個司機,直朝老二走過來,沒等周圍人反應弄明白,老二已經一拳把司機打了個滿臉花,司機捂著鼻子蹲在一棵樹下,血順著手指縫流出來。吳薔扯老二的袖口,問幹嗎打他。老二說:丫挺的,犯照。一旁的楊小寧癟了,把目光從完全身上斂回來,定定神兒,然後埋怨老二不該打人,說老二野蠻。吳薔瞪楊小寧一眼,說:誰野蠻啊,說話注意點啊。楊小寧嘲笑吳薔,又不是老二老婆,幹嗎那麼向著他。吳薔扯老二袖口讓老二快走,她怕警察來。老二衝楊小寧笑,是那種得意洋洋的笑,他告訴楊小寧嫉妒沒用,又用嘴朝吳薔努一下,有能耐搶走啊。楊小寧的眼睛睜得老大,一副吃驚的樣子,其實他並不是吃驚,這種表情是他的常態,是一種天然的保護,像一道無形的牆。他用一種綿軟的聲音說,並沒打算現在跟老二搶。

北新橋十字路口朝南左拐一百米是個委托行,鋪麵不大,兩扇破破爛爛的木門搖搖欲墜。老二奶奶說她年輕的時候委托行的生意就很紅火,還在那兒賣過一件皮袍。老二長到認了路就往這兒跑,委托行就像個吸鐵石吸著老二,這兒什麼都有,大到雕花的木床,小到女人用的繡花針,再長幾隻眼也不夠用。有一次老二從委托行裏偷出一隻翠綠的扳指兒,奶奶喜歡扳指兒戒指兒什麼的,所以當老二賊不溜球地從褲兜裏掏出扳指兒的時候,雖然知道這東西來路不明,奶奶還是又驚又喜戴在了大拇指上,還對著太陽眯眼照了照,然後用手胡嚕一下老二的腦袋。委托行的門前總是停著幾輛板兒車,買賣大件東西可以租用。老二上初中的時候就跟這些蹬板兒車的爺們混得爛熟,這功夫,老二一溜七八個人來到委托行門口,那些正打撲克的板兒爺們都抬起頭跟老二打招呼,其中最年長的大夥都喊胡爺的,右手托著一隻玉嘴的煙袋鍋看人打牌。煙杆兒被摩挲得鋥亮,黃銅煙鍋兒逮著點光兒就閃幾下子;仔細看,煙鍋裏並沒煙葉兒,拿著它不為別的,隻為喜歡。說那是宮裏頭傳出來的,懂行的一看就知道,即便不是宮裏的東西,也是有點來曆。胡爺並不姓胡,喊他胡爺是因為他留了小半張臉的絡腮胡子,板爺堆裏他說了算。這時胡爺大聲地喊一個叫六兒的,六兒有十多歲,長一張胖呼呼的臉,胡爺讓他送老二他們,老二他們就全把包放在六兒的板兒車上。從北新橋到張自忠路,六兒除了不停地跟路邊剃頭修車的人打招呼,再就是一個勁兒問老二考大學的事,一直到了張自忠路口,沒問出個所以然來。楊小寧他們幾個都住鐵獅子大院,就是那個著名的段祺瑞執政府,到了路口就往右拐了,楊小寧臨走還回頭衝吳薔扮個鬼臉。六兒一直把老二和吳薔送到他們住的黃土坑兒胡同,還要朝裏邊走,老二攔住了,這才掉轉頭回去。

老二和吳薔沒走幾步,碰上了王大玲,跟他們也是同學,大玲父親早死了,母親改嫁到香港,大玲跟姥姥過,所以沒去插隊,到一家街道辦的服裝廠當了工人。大玲推一輛半新的二六飛鴿女車正要騎上去,姿態像是一隻展翅欲飛的鳥,一眼看見了老二和吳薔,就把翅子收了,一張黑而俏麗的臉上現出極其燦爛的笑容。她跟他們搭訕,問是不是放農閑假了,還是回來複習功課準備考大學。大玲的目光猶疑不定,像是水上漂著的東西,她看見了老二背著的三個包,就問哪個是吳薔的,老二就把其中兩個放在大玲的車上,大玲送吳薔,老二背著自己的包成心放慢了腳步好讓倆女孩跟自己拉開距離。老二知道大玲喜歡自己,對得了,那是鐵板釘釘兒的事,因為大玲是說一不二的女孩兒,象胡同裏的灰色,變不了了。吳薔不同,是個迷,這種女孩兒不能用顏色形容,她是胡同裏的光和影,隨著四季而變化,誰也不懂她心裏真正想什麼,她就是水裏的月亮,風裏的鈴聲,隻能看和聽,用手感覺,沒戲。可人是天生的賤骨頭,越是弄不懂的東西越想弄懂,無法感覺的偏要哭著喊著去感覺,這話說的是老二,是老二對於吳薔那份心思。直到吳薔和大玲走進了吳家的院門,老二才跨進自己家院子。

黃土坑兒胡同是南北向的,從北一路數過去仨公共廁所。原來北京的四合院裏,院院都有廁所,定時有掏糞工人來掏,背著一米高的大糞桶,糞桶是木製的,用鐵箍箍結實,桶旁邊挎一個長把兒大糞勺。大糞車一來,胡同裏的小孩兒就喊:掏大糞的來啦!然後就誇張地捂著鼻子跑。那時候有一個掏大糞工人叫時傳祥,因為敬業,掏大糞出了名,被評為全國勞動模範,他的一句話成了名言:寧願一人髒,換來萬家淨。應了那句話,行行出狀元。大人們用時傳祥教育孩子:看看,什麼幹好了都有出息。孩子們都聽話,不少孩子暗下決心,長大當一名大糞工。掏大糞的也有脾氣,這院裏人話語間要是透出些微鄙視的意思,掏糞的時候,就成心往院子裏拉拉屎湯,讓這院人臭上一天。文革期間,院子裏的廁所被當成“四舊”全拆了,一水兒改成公共的了,用的是北京舊城牆的磚,古樸厚實,外地人來北京,見了公共廁所都感歎:北京連茅廁都那麼有文化。九十年代中期有一陣子政府鼓勵市民獻城磚,想恢複舊城牆,街道居委會也呼籲了幾聲,就有人站在胡同當中喊了一聲:你讓我立時三刻哪拉哪尿去!居委會的人就啞巴了。老二的家離第一個廁所不遠,院門朝東,進了院門迎麵一個影背,影背上依稀有字,沒人琢磨上邊寫的是什麼。院子不大,隻有三間北房和三間南房,東麵是十號院就是大玲家院子西屋的後山牆,牆根兒有一棵水桶粗的桑樹,每年五、六月份,桑葚熟了,落一地,不小心踩上,把整個院子都染成紫的了,老二奶奶就說,瞧瞧,改染坊了。北屋廊簷下是一棵小水桶粗細的石榴樹,果木不成材,樹幹離地一尺便分成了兩股,親姐妹似的依偎、糾纏在一起。這六間房對於老二家來說太寬敞了,因為全家隻有老二、老二的弟弟建平還有老二的奶奶一共三口人。老二的父母文革前就去了香港,因為老二的爺爺在那邊有點產業。那時老二五、六歲,弟弟建平才兩歲。文革一開始,就有人罵老二:你爸你媽是香港特務,你也是小特務,你奶奶是老特務!老二原封不動扔回去:你爸你媽才是香港特務,你丫是小特務,你爺你奶都他媽的是老特務!奶奶踮著小腳兒一趟一趟跑居委會,反複說老二的爸媽都死了,居委會主任姓楊,長的胖,胡同裏人叫她楊胖子。楊胖子審問老二奶奶,那口氣就像從來不認識似的:那你們怎麼生活。老二奶奶的眼淚刷就下來了,然後用一種極其悲涼和微弱的聲音訴說生活無著,怎麼變賣家當,養活兩個孩子。楊胖子似信非信地看著老二奶奶。文革的高潮漸漸過去以後,到了七十年代,老二才知道奶奶一直在說謊,奶奶不說謊他們家的日子就沒法過,其實奶奶並沒有變賣什麼家當,確切地說,家裏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以變賣的,奶奶的父親當年在北京是開轎子鋪的,攢下的那倆錢早讓老二的二舅爺,就是奶奶的二弟倒騰得精光。家裏倒是有不少舊家具,可老二奶奶當時根本不知道那些東西能值什麼錢。老二的父母輾轉托人帶過來一些錢,交給他們在北京的朋友,朋友再交給朋友,最後由一位朋友家的女傭送到老二家。老二見過那女傭,穿的很幹淨,臉上也很光潔,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大家氣派,當老二對奶奶說起那女傭時,老二奶奶撇嘴,說老二沒見過什麼叫氣派。老二奶奶的爺爺是在旗的,皇親國戚,奶奶的二爺爺在南邊開鹽行。二爺爺每次上京,綾羅綢緞不用說了,香稻米帶來多少擔,累趴下多少挑夫啊。老二煩奶奶的那種表情,鬆弛的眼皮包著一雙閃著賊光的眼珠。老二對奶奶那近乎京劇道白的敘述熟悉而厭倦,若幹年後,北京的市場上充斥著不同產地的香稻米時,老二不厭其煩地打趣奶奶:這是你二爺爺運過來的吧。

奶奶聽見院門哐啷響了一聲,她正撅著屁股,在那棵長了多年的桑樹下收拾破爛兒,說是收拾,其實就是把那些東西挪個地方,比方現在老二奶奶把破木頭廢鐵從西牆根擺放到東牆根,然後像怕它們逃跑似的用一根粗鐵絲牢牢捆住;倒騰破爛兒,這幾乎是居住在北京胡同裏人的一種習慣和嗜好,業餘時間除了站在胡同裏閑聊天,蹲在牆跟兒下象棋,再就是倒騰破爛兒。那些東西早就被沙塵覆蓋,確切說,是浸泡,統統肮髒的說不出顏色,用一句北京話說:髒了吧嘰。破木頭、爛鐵、廢棄的小孩兒車軲轆、鐵環(六七十年代北京胡同裏孩子自製玩具)、烘尿布的烘簍(北京人用來放在煤爐上烘幹嬰兒尿布的工具,鐵絲製成),被人撫摸無數遍,嘴裏還叨咕著:破家值萬貫。一旁要是有人,比如串門的鄰居,或是看熱鬧的小孩兒,倒騰破爛兒的人還會悉數那些破爛的曆史:這車是我家小三子用過的,這鐵環是大蓬子玩的……倒騰破爛兒的目的並不是賣,即便賣也是極少數量,一般都是些不帶感情色彩的東西,比如一團鐵絲、一截兒爛煙筒什麼的。大部分破爛兒被清掃後重新碼放好,它們隻有一種功用,就是幫著人們記憶過去,破爛是北京人無法丟棄的日子。院門響的時候老二奶奶剛把破爛捆好,正滿意地拍手上的塵土,見老二走進來,就齜著牙笑,一邊將手上殘留的塵土擦在衣襟上,一邊說:想著就該回來了,大秋完了嘛,再說要考大學了,昨天還來信,問你和建平考大學的事,讓你寫封信說說你倆怎麼打算的。老二一邊聽奶奶嘮叨,一邊朝自己住的犄角那間南房走,心裏說,沒什麼打算,能有什麼打算,有打算也跟你們沒關係。老二見那棵桑樹勒著一道粗鐵絲,奶奶搭衣服使的,就說:早說讓您把鐵絲往別地兒栓,您就是不聽,這棵樹早晚讓您勒死。奶奶說,小子!甭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先回你屋歇著。

老二打開門,屋子裏一股黴味,打量四周,雖缺了人氣兒,屋子倒收拾得幹淨利落,彩色條紋的床單一個褶兒都沒有,床頭櫃、寫字台、五鬥櫥,還有靠東牆立著的大衣櫃,一望而知都是有年頭的舊貨。當年紅衛兵抄家的時候差點讓人當“四舊”抄走,奶奶坐在院門口哭天搶地不讓抄家的進院子,還下死勁扯著那個領頭的褲腿兒不放。倒不是她知道這些舊貨以後會值錢,那都是她當年的陪嫁,當家的死得早,無數難眠之夜,就靠這些舊東西陪著,久而久之,東西有了人的神氣兒,是老二奶奶給它們的,反過來,也支撐著老二奶奶,煩悶的時候,摸著它們,說上幾句心裏話。老二不喜歡屋子裏的舊東西,除了那股子難聞的味,對他,它們永遠是陌生的,物件跟動物似的,隻能有一個主人,既然是奶奶的,就不能是家裏別人的;盡管老二比它們後到這個家,照樣混不熟。他多次提出換新家具,奶奶讓他甭想,讓他死了這條心,然後就是一通咬牙切齒的嘮叨,說老二和建平是有人下沒人養的玩意兒,整天就知道算計她的東西,當初就不應該養活,該掐死他們。然後就跑到廚房裏把那些鍋碗瓢盆弄得叮咣亂響。老二琢磨著自己掙工資的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這些家具換了,然後娶吳薔,就在自己這間小屋裏,哪兒也不去。想到吳薔,老二的心裏就覺得暖和極了,他覺得吳薔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兒,換句話說,這世界上他隻要吳薔,剩下的什麼都可以不要。但恢複高考的事讓老二有些心神不寧,心裏罵:還恢複哪門子高考呢,就那麼混吧。看著別人高興成那樣,自己可不痛快了。這次回城,老二不象以往,一回來就往胡同裏跑,找他那些狐朋狗友瞎侃,貓自己屋裏發愣,坐在窗跟前那把老式木椅上胡思亂想。奶奶的影子映在掛了窗簾的門上,亂糟糟的頭發像個鳥窩似的晃來晃去,問老二中午想吃什麼,榨醬麵?打鹵麵?還是烙餅攤雞蛋。這些都是老二奶奶自己喜歡吃的,老二喜歡吃米飯炒菜,肉片炒茄子,韭菜炒雞蛋,扁豆炒肉絲,西葫蘆炒肉片。老二不言語,不言語就是不喜歡,老二奶奶堅持問,堅持的意思就是讓老二在她說的那些吃食裏挑一種。問得急了,老二就說什麼都不想吃,奶奶讓步,去悶米飯摘豆角了。

這時候,老二坐在椅子上,捅捅半導體,翻翻抽屜,閑的難受,不象在生產隊裏那麼高興,懶洋洋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扭身,又躺在床上。院子裏有人走動,不用看,從步子的節奏和輕重上就知道是弟弟建平。孟建平像根竹竿兒,胡同裏見過老二父母的人都說建平根本不象他們生的,公母倆都又矮又矬。老二壓根兒就覺得,建平長成這樣就是給自己當陪襯,那竹竿兒還不使手一撅就折啊。除此之外,兩人的脾氣稟性愛好完全不同,別的不說,此時此刻,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卻在院子裏溜達,一個滿懷心事鬱鬱寡歡,一個躊躇滿誌躍躍欲試。建平知道哥回來了,院門一響,他就把自己的眼睛對準特意留的一道窗簾縫,看見了哥那張黢黑的臉,也不出來搭訕,裝不知道,北京人的禮數在這兄弟倆身上全不適用。建平那間屋子用深色窗簾遮得是嚴嚴實實,隻給自己留竹篾似的一道縫,能看見外邊,外邊人看不見他。鬼子在明處咱在暗處。

奶奶吆喝建平幫她做飯,讓幫著摘豆角,建平沒聽見似的在院子裏接茬兒溜達。奶奶明知道建平不會幫她,可還是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解悶呢。老二讓建平到他屋裏來一下,老二感覺到建平猶豫了一下,然後走到老二的窗跟兒底下,老二看見建平的影子映在窗簾上,仰著頭,真象語文課老師交的“單立人”旁。問是不是準備高考,建平點頭,單立人上邊那一瞥就動了動。建平高中剛畢業,成績優秀,正不知幹什麼好,高考恢複等於給他打開一條光明大道,有種欣喜若狂的勁頭。兄弟倆一個屋裏一個屋外,聊著,建平的聲音裏是一股太陽味兒,老二的聲音一股濕乎乎的黴味兒。老二問建平打算考哪兒,建平說想上北大。問有把握沒有。說試試看。最後建平問老二考不考。老二支吾一陣,沒說出個所以然。

北屋的廊簷下,一尺高,一米見方的小飯桌擺上,三隻一模一樣的小板凳也放周正了,桌子上的油漆掉個淨光,隻在桌子腿上能見著點棕色,桌麵卻被擦的噌光瓦亮,木頭紋兒一波一波的,漂亮。奶奶來回來去從廚房端菜端飯,每端一次,嘴裏就“小兔崽子”罵一回。哥倆佛爺似的坐著不動,吃的時候,也沒話,奶奶把菜裏邊的肉片挑出來,朝哥倆碗裏送,唯恐不公平。建平就著幾根扁豆幾片肉,吃了一碗就撂下碗筷不吃了,老二用建平吃一碗的工夫吃了兩碗,把菜湯朝碗裏一攉,拌飯,胡嚕胡嚕,吃的直冒汗。等哥倆都吃好了,奶奶這才盛了半碗飯,慢慢吃起來。

管孟建軍叫老二,並非真的排行老二,北京人說“二”另有含義。一般說這人真“二”,那就是說這人缺心眼兒,北方人說的二百五,上海人所謂十三點。老二小時侯經常惹禍,能幹的壞事都幹過了,砸玻璃,踩漏房頂。北京的舊房頂都是一塊塊的灰瓦仔細碼上去的,根本不抹灰,一踩,就有縫,雨一淋,沒不漏水的,胡同裏大部分都是私房,漏了就得自己修,為這,老二奶奶沒少賠鄰居錢。老二還喜歡搶小孩手裏的吃食,一塊饅頭,一角烙餅,不光是因為肚子餓,主要覺著好玩,小孩咧著嘴回家對媽說老二搶他的吃的,就站在院門口罵老二是“有人下沒人養的玩意兒”。大人聚在胡同裏閑聊,說建軍這孩子真夠“二”的,這麼著,老二的真名倒讓人忘了。

長大成人以後的老二,在胡同裏人看來還是“二”。其實老二變化不小,至少他不像以前無緣無故砸人家玻璃,或者動不動就往房上跑,踩壞別人家的屋瓦,他對搶吃的這類事也喪失了興趣;自從跟吳薔交朋友,連打架的毛病也收斂了。老二的“二”勁兒漸漸減弱,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他周圍的人對此幾乎無知無覺,尤其是這小半年以來,恢複高考的風越刮越緊,老二變得有些沈默,沉默中蘊涵著些微憂愁。像其他北京男人一樣,老二的內心其實很軟弱,拿得起卻放不下,對事對物,充滿宿命感,他們總把一句話掛嘴邊上:“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亂想沒有用”,每年每月每天,都感覺到有個人在決定著他們的命運,而那個“人”始終存在著,無論怎麼樣的改朝換代,這個人的力量都不會減弱。

老二吃了飯,碗一推出了院門。“十一”剛過不久,空氣裏泛著甜兮兮的味道,過年過節的氣味,像一鍋白麵打的糨糊,粘乎乎的浮在半空,讓人從心裏膩得慌,卻又唯恐溜走,巴不得它多留些日子,再難過的年都是好的,甭管富人還是窮人,也別聽他口頭上說怎麼不喜歡過年,心裏都是想著的,年節對於北京人來說,就像是“老相好”,情分在那兒,鐵板訂釘,甩不掉的。熱衷於年節,源於北京人樂觀的生活態度,光宿命不成啊,日子得一天天的過,飯要一口口吃不是?

吳薔家住在黃土坑胡同的南頭,獨門獨院,一扇紫紅色大門終年緊閉,探出牆頭的是棵棗樹,油綠的葉子,秋天的時候結滿一樹紅棗,孩子們讒得直流哈喇子。吳家的院門雖然終年緊閉,但吳家的曆史,胡同裏的人再清楚不過,吳薔的爺爺是北京城裏一位有名的老中醫,專治麵部偏癱,過世沒幾年。吳薔的父親雖也是醫生,卻是西醫,當年吳薔的父親飄揚過海去留學,等他西服革履地回來,吳薔爺爺一看他那身行頭就火冒三丈,捋著下巴頦那半尺多長的灰白胡須大聲質問吳薔父親,穿這身衣服怎麼號脈,並說吳薔父親糟蹋他的錢。吳薔父親耐心解釋西醫跟中醫不一樣,不用號脈,用聽診器,說著還用手比劃了一下。吳薔爺爺是被兒子身上的外國味弄暈乎了,也就沒再吱聲。吳薔父親後來成為北京西城一家大醫院的著名腦外科專家。文革前,吳家那扇紫紅色大門經常有西裝革履的人進出,甚至還有藍眼睛高鼻子的老外;文革一來,吳薔父親理所當然成了裏通外國的叛徒特務,戴了高帽兒遊行,英姿颯爽的紅衛兵小將讓吳薔父親交出與海外聯係的密碼,吳薔父親哪知道什麼密碼,大不了一通皮帶,所受之罪不必贅述。吳薔家的房子是吳薔爺爺留下的家產,當年用兩袋白麵買下的。這是哪年頭的事兒了,兩袋白麵買個兩進的院子,吳薔從父親的嘴裏知道這所宅子在當年隻值兩袋白麵,就一臉的不屑,丹鳳眼細眯著,腮幫子上的一對酒窩深深淺淺的。父親是個極其溫和的人,善於動手遲於動嘴,看著吳薔的神情隻是微笑。母親也是大夫,是父親留學的同學,標準的大家閨秀,祖上是在京城裏開綢緞莊的,吳薔母親的皮膚異常白皙,父親打趣母親,說那是你們家開綢緞莊開的,皮膚都跟緞子似的。家裏的保姆叫秀梅,聊天把這句話傳到了胡同裏,就在文革時成了吳薔父親和母親的特務接頭暗號,紅衛兵小將們由此發揮了無窮的想象力,甚至把接頭地點替吳家選綢緞莊,在此也不一一贅述。有著緞子一樣皮膚的母親用蔥根兒似的手指,刮一下吳薔的臉蛋兒,跟小孩子說不清楚價值和價格之間的麻煩事兒,兩袋白麵買個兩進的院子,吳薔母親私下裏也想不通。吳薔記事時起秀梅就在吳家了,確切說,秀梅就生在吳家,秀梅的母親自打年輕時就伺候吳薔的爺爺,京城裏有錢人家保姆也是自小家養,就像家夥事兒,用慣了不想撒手,人用慣了也一樣,大戶人家的傭人就是家裏的一員。吳薔的任性是秀梅慣出來的,每次吳薔使性子,秀梅就百依百順,要月亮的時候,順帶手還得扯倆星星。下麵的兩個妹妹吳萍和吳薇倒很聽話。